我喜欢喝茶。每次“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时,那氤氲飘香的茶味就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想起家乡的茶叶。
家乡的茶叶不是树,是一丛丛灌木状的茶叶树墩儿。茶叶枏墩生长在向阳面的湾崖半坡上,枝束繁密,叶面宽厚,一墩一墩的有囤篓那么大。
先辈们将茶叶栽在这个位置是有讲究的。由于半坡向阳,冬天不易冻死茶叶,下大雨不易冲毁湾崖,湾水上洇,露水降临,天旱时茶叶又不易干死。家乡的茶也和其它名茶一样,“吸天地之精气,纳日月之光华”。
春天,湾里冰雪融化时,茶叶楷墩上的枝条变绿,豆粒似的芽苞开始萌动。经过几天的日沐光浴,春风拂动,当湾水吹皱一层层涟漪时,茶条便抽出了鹅黄色的新芽。披着新芽的茶叶糈墩,着意打扮的乡村新妇,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娟丽,显出纯朴而又敦厚的庄户本色。
茶叶树墩下面避风暖和,茶条抽芽时,田野里草菜刚刚冒芽,这里就荡着一片春色了。我和小伙伴们经常躺在茶叶榾墩旁晒太阳,提茶叶宝剥着吃。茶叶宝,这名字听起来很金贵,其实它是一棵草,一棵刚从地下钻出来的茅草芽。家乡人称它茶叶宝,大概是因为它喜欢长在茶叶树墩旁,发芽早,吃起来鲜美的缘故。初春的茅草芽一出土就孕着小穗,地上部分是紫红色的尖尖,地下部分呈金黄色,剥开嫩嫩的皮,里面有一根银色的白絮,这就是茅草的胎儿,吃在嘴里软绵绵的,有一种青甘味。在那个好吃的东西缺少的年代,有的野草野花都成了宝。大人们也常到坡里提着吃,叫尝鲜。
五月份,茶叶撒开了油光光的叶子,一穗一穗的白色花序似开非开。簇拥在茶叶榾墩周围的草菜已是色彩斑斓。变老的茶叶宝擎着鹅毛般的绒毛,随风点头致意。红、紫、粉、白色的牵牛花一蔓蔓开得火辣辣的。苦菜花、芙子苗花、野茄子花、蒲公英花倮五彩缤纷的星星,在太阳光下闪耀着。大写意的茶叶枏墩和五颜六色的花草倒映在湾水里,与水面上的浮萍相配,色彩明暗有致,深浅相宜,层次感强,是一幅活的水彩画。我常赶着鸭子到湾里放,一边放鸭子一边欣赏着这些风吹水动的倒影,美哉乐哉。可惜,这些生动美丽的自然画面再也看不到了。
家乡茶不似南方或北方茶园里的茶叶邓样讲究,分明前明后,也没有复杂的采茶制茶工序。茶叶开花时节,奶奶拿着剪刀把新发出的枝条连叶带花剪下放进小笸箩里。茶叶花酷似茉莉花,虽香味不及茉莉花浓郁,但邓股淡淡的清香闻着让人脑清气爽。剪茶叶枝时,嗡嗡的蜜蜂直往手上扑,翩翩的蝴蝶绕着飞,呈现出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仿佛采下的不是茶叶,而是整个春天。
奶奶采回茶叶,放在阴凉地方阴干着。等茶叶干了,再一束束用麻绳扎起来放进竹篮里吊在梁头,随用随取。
那年代农家没有花钱买茶叶喝的,即便有喝商品茶的,也是南方有朋友或家里有闯外的人捎回来的。招待亲戚朋友都用自己采的家乡茶。家里来了客人,端上白开水,显得对客人不尊重,奶奶就抽一束茶叶放进锅里,填上水煮。水开了,茶叶也泡下色来了。把茶水装进南泥壶里,给客人倒进茶碗,不仅颜色好看而且也飘动着一股醇厚的香味。
家乡茶的口感好,这与我们村的井水甜有关。自古水与茶同源,喝进口里,开始有点苦涩,咽下后,喉咙里留下一股甜味,津液回返。就像庄稼人的日月,苦中有甜。家乡茶不仅可以热喝,也可以冷饮,甚至过宿都可以喝。它不僚南方茶邓么娇贵,凉了不能喝,过宿不能喝,冲泡的遍数多了也不能喝,家乡茶也像我们家乡人那样泼实耐熬。
麦收后,天气炎热起来为。为了借用凉快时间多干活,农人们习惯上早坡送早饭,送饭的或女人或孩干,左手扛着篓子盛着饭菜,上面扣两只大黑碗、打手提着一瓦罐茶叶水。茶水里放上一枝带花的茶叶,提着瓦罐走时茶水不易溢出来。同时,茶枝放在水罐里继续释放着它的色、香、味。家乡的茶叶有止渴解乏的神奇功效,当干活干得乂热又累乂渴时,到地头喝上两碗凉茶水,浑身轻松爽快,劲头倍增。
家乡井水烧煮的家乡茶,用黑碗喝似乎比用茶碗一口一口的啜饮更过瘾,也更能喝出家乡味。我常想老百姓说的粗茶淡饭分外香,大概粗茶就是指这种家乡茶和这种喝法吧。如果现在旅游区开设农家宴加上这套传统的饮茶工具和饮茶方式也会带来许多乐趣。
我家的老屋临街,门前有一棵大柳树。三伏天,过路的、拉乡的路过这里都到大柳树下歇歇脚凉快凉快。奶奶便烧来一罐茶叶水带着两黑碗放在树下,让他们喝。过路的喝了茶叶水更有劲赶路,拉乡做买卖的喝了茶水更有劲吆喝。邓些锔大缸的,赊小鸡的,收破烂的,磨剪子的全靠嗓子揽买卖。到了傍晌天连热加燥嗓子冒火喊不出来,到柳树下喝两碗凉茶水后,立即嗓音圆润,洪亮动听。我和他们混熟了,就跟他们学着喊唱:赊——小鸡唠;磨剪子唠——抢菜刀;拿烂头发——换针了;锔碟子锔碗——锔大缸……引得满街的人发笑。那个烂头发换针的还奖励我糖豆吃。
读了有关茶的文章,我体会到,儒家以茶雅志,道家以茶清心,佛家以茶助禅。诗人喝出了激情,散文家喝出了灵感,日本茶道喝出了和、敬、清、寂。我们庄稼人虽然品不出“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味道,却喝出了淳朴、善良、勤劳、节俭。。
奶奶过世后,我也离开了家乡。老家的茶叶枏墩什么时候没有散踪迹的,已记不起来了。那个原来长满茶叶枏墩的湾崖如今是一片文漂亮的瓦房。
每每端起茶杯,就会在蒸腾的水雾中浮现出慈祥的奶奶、绽放着白花的芽枝、小瓦罐、大黑碗和琥珀色的茶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