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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艺术家

一支没有哭声的送葬队伍走出村口来。领头的是大个子石匠肖太。他的身后是四个抬东西的小伙子,四人抬着两根粗杠子,两杠之间是一个罩了大花被的重物。再后是一辆十二马力的拖拉机,车斗里躺着死者唐熙。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从村口出来,要到村后的小黄山上葬埋死者。拖拉机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人群越来越小,离开村口时只剩下一小群。剩下的这一小群人多半是为了看明白大花被盖的是什么东西。他们大多数是孩子和小青年,也有几个老人,有几个中年妇女和几个青年姑娘。姑娘中间有一个扎两条大辫子的,她是姐姐……所有这些人与死者都不是亲属关系,唐熙没有一个亲人。太阳向西天缓缓沉落,远远的小黄山上笼罩着一片迷汶的烟霭。

肖太面向前方,神色峻冷,步伐庄重地在前面领路。他的鼻子又高又长,逆光的一侧被遮出一块三角形的阴影来。他微微侧脸瞟一眼天边上的太阳,心想太阳落山时就能走到小黄山。而在太阳消失之后,他就与老朋友唐熙永远诀别了。

在到达小黄山这段不太长的路途上,肖太想起了很多往事。好象老朋友唐熙的一生都缩成这样一条坎坷的短路,使人回想起来也不太费事。这条路确实也不算漫长。但因为心情沉闷和压抑,走起来便就显得长了。所以肖太有时间想想往事。他步子沉稳地往前走着,四个小伙子肩上的杠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拖拉机稍拉下一点距离,吭吭地喷吐着股股黑烟。这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他听来却象一曲打动人心的哀歌,使他非常感动。

一个闷热的夏夜里,村里一丝风儿都没有。小虫烦躁地嘈唱不停,直穿村庄的小河闪着昏红的月光向东缓流。喝了三大碗面汤的肖太浑身冒汗,站在小河直煽袄襟。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胡琴声,象小河流水一样从上游流淌下来。他用心细听,觉得这琴声老老道道还真有功夫。他一下子想不起村里有谁能拉出这样一手好京胡,两腿却已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循声走去……

清越的胡琴声是从一座亮着小油灯的破茅屋里传出来的……肖太猛地想起拉胡琴的人,接着又想起了这个人叫唐熙,是一个瘸子,说一口带广播味的外地话。但不知这个人的身世,也不知他为何流落到此地。肖太听着琴声,慢满走近了小茅屋。他想再靠近些,起码能看到唐熙拉琴的姿势。但窗上和门口都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他便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边听琴,一边抽烟……他已经不觉得怎么燥热了,头上和身上都干干爽爽。他听着这琴声心里无比清凉,却不知这是拉的什么戏。他听着琴声偶尔也忙里偷闲想点别的,但不能多想。有时他刚想道“这个人不简单,赶忙就把思路拉回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又想道:“这人非同—般!一口气拉了半宿连个顿克也不打,拉得就是好!只可惜瘸了一条腿,要不定是县剧团的一把好手……那多排场,管怎么俊的女演员都得跟着他的弦儿跑。腿上铺一块白布,只管拉,拉得琴筒上直冒白烟也不怕。只可惜瘸一条腿,白布铺不平……”肖太正想着,琴声戛然而止。他大惊失色霍地站了起来……油灯已灭,小孩嗷嗷叫着四散而去。肖太好后悔,悔不该走了神,漏听一段……

这以后,肖太天天晚上都去听琴。他再也不敢乱想了,甚至连烟也不抽了。有一次他听得入了迷,恍惚间就觉得那琴声变了音调,变成了一个青衣的唱腔。他以为自己听邪了耳,仔细辨辨,果然是一个女子的嗓音!他吃惊地站起来向小茅屋张望,只见瘸子唐熙拨开门口的小孩走出来。他站在小油灯昏黄的光影里,手里握着胡琴,朝屋角的黑暗处拱手说道:

“好嗓子!请赏脸出来一见。”

屋角黑暗处骚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在推推搡搡。肖太好不兴奋,三步两步奔过去,喊道:

“出来嘛,出来嘛!拉得好,唱得也好,这可是遇了知音了哇。”

姐姐从黑影里跨出一步,手缠辫梢低头说道:

“淹不会唱,是您包弦包得好。淹不知怎么就唱出来了……您别笑话俺。”姐姐说完又退回了黑影里。

“好!好!好嗓子!”唐熙那条瘸腿上下一点一点地坐到—块大石板上,一个满弓送到底,琴声又鸣响起来……姐姐再也没唱,她悄悄地离开了。唐熙拉了好大一会儿也没听见姐姐再唱,便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收起胡琴,默默地坐了片刻,然后回屋去了。他刚要关上门,肖太便一步跨了进去……

冬天来到,一场接—场地下起了大雪。村里的业余剧团又开办起来,赶排节目好欢度春节。除了唐熙之外,其余的男男女女都有,白天翻地整大寨田,吃过晚饭后来大房子排戏。肖太并不是剧团的成员,但他每天晚上都到大房子里来。他每次来得都很早,一来就抢过唐熙手中的活儿干起来,扫地,整理道具,把三个大汽灯点亮吊到梁头上……正式排练开始后,他就悄悄遇到门口把门。他一般整晚都不说一句话,只是抽烟。等排完戏人们都走了,他再和唐熙—起将乱糟糟的大房子重新收拾一番。

有一次他们正收拾房子时,唐熙突然说道:

“我说肖太啊,”他把“肖”念得很轻,象是叫“小太”。“你也加入剧团吧。”

肖太立即慌乱起来,急忙摆着两手说:

“你……好闹玄哪,我……我哪是这块料。”

唐熙不看他,背着手点着一条瘸腿在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转圈。他突然站定,那条瘸腿的脚尖象木桩一样支在地上。他比划着手势说:

“你是这块料,我知道。你很有事业心,热爱艺术……你连工分都不要,每天都来……”

肖太两手抖起来,高壮的身子象是矮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这么高的表扬,便感激又畏怯地望着唐熙。

“‘小’太啊,你干吧,我知道你是人才。不怕,我教你,你当个演员怎么样?来,你唱一句,唱一句,唱什么都行。”

肖太抖得更厉害了。他被唐熙说得心里热乎乎的。唐熙催他道:“你只管放开胆子唱,唱一句就行。唱啊——”

在唐熙催促的目光下,肖太憋足了气,将脖子抻得老长。他使劲张开大嘴,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很难过地朝唐熙苦笑了一下。

“嗨,你这人真是,出个声儿比打石头还难。”唐熙气恼地别过头刚要继续转圈儿,猛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长叫。他吓了一跳,一转身发现肖太已经瘫倒在地。他叹了口气,过去搀起肖太来。

“你是直嗓子,象驴叫似的,一点弯儿也没有。你不能当演员。”

肖太的大脸臊成紫黑色,那又高又长的大鼻子越发显得突出。唐熙想了想又说道:

“我看你学胡琴吧,拉胡琴不用嗓子,拉就是了。”

“不,不……不行,我不认一二三四……再说那么个小竹筒,到我手里就捏扁了。”

肖太见唐熙的样子非常失望,很感自己对不起老朋友。他羞愧地低下头使劲搓着两只结满老茧的大手。

“看来你的艺术细胞太少……罢了,你打小钹吧,这个不难,跟着打就行了,多一下少一下问题不大。”

肖太瞅一眼圆圆的小钹,觉得这还差不多能行,是铜的,也打不碎。他感激地朝唐熙点了点头。

唐熙是剧团的核心人物,既是导演,又是掌鼓板的,还要画布景,兼当反面演员。有时候琴师不在,他还要拉胡琴,每天晚上他都忙得不可开交。演员们学戏很费劲,在舞台上耍一支花枪,总象是抡大镢刨地似的。有的头天学会了的动作,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唯一使唐熙满意的,就是姐姐。

姐姐那年十五、六岁,但已出落得窈窕丰满。她是剧团的女主角。演小节目时,她担任报幕员,最后再演一块压轴戏;排演《智取威虎山》,她演小常宝;演《红灯记》,她当小铁梅。唐熙年年都排演这两块戏,主要是因为有姐姐适合担任的角色。姐姐天资聪颖,学戏极快,这是因为她小时侯住姥姥家受到了这个京戏世家的良好熏陶……唐熙极为赞赏姐姐,多次鼓励姐姐考专业剧团或学校。后来,当他知道了他们家的遭遇时,便不再提这件事了。他对姐姐更加好,把他仅有的全部本事都传给了姐姐……那些年里,姐姐在那个山村舞台上,给人们留下了许多难忘的美好形象。直到多少年以后,人们还常常提起当年的“小常宝”“小铁梅”……

演铁梅是姐姐的拿手戏。她身段秀挺,扮相逼真,唱腔圆润,情真意切,而且模样也酷似样板戏上的铁梅。她上台几乎不用化妆,穿一条打着补钉的藏蓝色裤子,一件蓝底碎白花的便服袄,把两条粗黑闪亮的辫子并成一条,活活就是一个小铁梅!有一次演到铁梅唱《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下面就该唱“我爹爹象松柏意志坚强……”了,这句之前有一段锣鼓声。这时,唐熙已完全沉浸在剧情之中,也被姐姐扮演的角色所感动。他手中的鼓槌象雨点般地轰响起来。但当他把手中的双槌往下一按收住时,锣鼓声都随之而停,只有肖太手中的小钹还在一个劲地呱唧呱唧响。几秒钟内,大家都慌了手脚,连琴师也忘了拉弦。唯独姐姐和唐熙临乱不慌……唐熙那天出奇地敏捷,他把鼓槌朝肖太一摔,一个高儿翻过桌子跳到琴师身旁,抢过胡琴就拉。他身子向前勾曲,脚尖点地支着一条瘸腿,把琴筒正好放在大腿上。他就那样半立着,一直拉到这场戏收场闭幕……

那天演完戏,唐熙直夸姐姐机灵,不慌不忙地救了这场戏……肖太一直垂手跟在他身旁,好象专为等他发火似的。唐熙点着瘸腿上前一步,猛地推了肖太一把:

“差点砸锅!你这块石头!怎么搞的你?”

肖太将头垂得更低了,只是不语。

唐熙见他不语,火气便更大了。他指着肖太的鼻子,越发高声喊道:

“看看你这根鼻子吧!说,你是怎么搞的?一个劲地乱呱唧,一点也看不出火候!”

肖太苦脸悲悲地望一眼唐熙,象个小孩似地颤声遭:

“都怨我细胞少……我见你一个劲地敲,就跟着你狠命地打,谁知你说停就停下了……都怨我没有细胞。我不干了吧,我还给你们把门。”

“不行,得干!你要多想艺术,少想石头……”

送葬队伍在山路上行进。肖太的两腿有些僵硬,走起路来显得过分庄严。他恍惚闻看到前面的树林里有个人影时隐时现,点着一条瘸腿很象唐熙。他揉揉眼睛,前面只有一片苍茫的树林。黄昏的斜阳洒上一片红濡濡的光芒,各种各样的树叶子反射出斑驳的光影。一刹那问,肖太感到那真是应该安葬唐熙的好地方。他在那里清清静静地拉胡琴唱戏,谁也不会去打扰他。如果有去的,那必定就是我肖太,而且我一定要去的。离村子越来越远了,他觉得村子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破屋旧舍。唐熙死了,他的琴声也消逝了。没有这样一种神神道道的声音,将怎样打发那些寂闷又难熬的时光……肖太脑海里晃闪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儿心里发闷,一会儿心里发酸,—会几又满心怆凉。他想到唐熙这样—个有才的人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死掉了,始终感到不好理解……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以为别人也象自己这样敬重唐熙,但他渐渐就发现了不是这样。他很气愤!这样的人世上不多,村里居然荣幸有了一个,难道不该受到敬重吗?谁都听了他的琴,谁都看了他的戏,谁都得了他的好处,可是谁都不把他放在限里,这不应该!

一想起办剧团那几年的事来,肖太心里就象着火一样沸沸扬扬。那几年的日子真是没白过,可过得又是这样飞快。本来好好的,一切都是按老规矩办,腊月成立业余剧团,热热闹闹过个年,可新上台的书记就不许这样。白天翻地,晚上还要挑灯夜战,而且要干到腊月二十八,过了初三就上马。好好个剧团就这样被解散了……要不是这样一来,也许唐熙就不会干别的,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死掉……

离小黄山越来越近了,山路也越来越不好走。妇女在后面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小孩们从路旁的草地上嬉闹着跑到前面去。拖拉机仍然在砰砰地响着,杠子还在发出吱吱嘎嗄的声响。肖太突然感到这些声音刺耳难听,他朝身后的四个徒弟瞪了一眼,又朝开拖拉机的儿子瞪了一眼。他继续走路,但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

剧团停办以后,唐熙的事情就很少了。因他是个残废,不能干体力活,村里便发挥他的特长,让他负责大队的黑板报。他干得很好,总是把黑板报装饰得大红大绿,图文并茂。他干这件事并不劳累,起初也很高兴,闲时照常拉胡琴。但后来就听不到他的琴声了。肖太很忙,整天带着徒弟砌大寨形梯田的坎堰,因而去找老朋友的时间也就少了。当他有一次突然想到很久没听到唐熙的琴声时,便急急忙忙去找他了。

肖太来到唐熙门口,见两扇门紧紧关闭着。他推了一下门,门却是从里面插死了。他又推了—下,里面才传出唐熙的声音:

“谁呀?”

“是我,肖太。”

“哦,你和谁来了?”

“谁也没有,就我自己。”

接着,肖太听到屋里有了响动。唐熙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四下一看,朝肖太小声说道:

“快进。”

肖太走进屋里,立刻闻到—股油墨味儿。他看到满屋挂满了神神鬼鬼的画儿,便狐疑地望着唐熙说:

“你……这是干什么?好久没听你拉琴了。”

唐熙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面对着他的画儿说道:

“不拉了,胡琴坏了。你看我画的画儿怎么样?”

“肯定好了。”肖太不假思索地说。他逐一看过这些画儿之后又说:“就是太吓人了,牛头马面,大鬼小鬼。再是这个女的,长三个****,这……这是没有的……”

唐熙不悦,象找不到知音似地怅叹一声说:

“这就看出你不懂了。这是艺术作品,这是夸张的手法。你好好看看,到时候我教你。我能看出来,你虽然不懂,但是热爱艺术。”

肖太又有些惶恐了,他连忙摆手说:

“不啊不啊,你知道栽学艺术足很笨的。我学不会,倒净惹你生气……”

唐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一瘸一点地踱起步来。“是啊,不是谁都能搞艺术的,当个艺术家不容易……你看我算个艺术家吗?”唐熙双目炯炯地盯住肖太。

“算!你不算准算?你又会拉胡琴,又会画画儿……”

“过奖了,过奖了。常言道,朋友易交,知音难求。有你这个知音我死而无憾了。”唐熙说到这里,神情一变正色道:

“你对这些作品提提意见吧,你很有眼力。”

“我?我哪能提意见。够好的了,比何仙姑那些强多了……”

唐熙听他这一说,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他样子有些不自在,好长时间都没说一句话。肖太也不自在起来,他见唐熙神色有变,情知自己说了错话。他正低头寻思,唐熙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就你这么个知已,我什么事都不能瞒你。实话告诉你吧,这些画儿就是给何仙姑画的。这些不算好,等我画出优秀的作品就不给她……这个事你千万不能说啊,说了对我很不好……”

过了一年,女巫何仙姑被做为牛鬼蛇神揪了出来。紧接着,唐熙也受到了株连。村里在从前搭戏台的地方召开批斗会,把唐熙画的那些牛头马面、大鬼小鬼以及三只乳房的女妖等等都挂在戏台上。那天很热闹,就象从前演大戏一样。邪些画儿象是布景,何仙姑和唐熙无疑是被揪出来的坏人,而那些干部和民兵就象戏里的正面人物。五十多岁的何仙姑在台上嘤嘤地哭泣,唐熙则耷拉着脑袋站在边角上。他的样子很滑稽,稍微动弹一下便惹起台下一片笑声。一个民兵走过去照他头上戳了一下:“你放老实!”戳得重不重不知道,反正他往一边趔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民兵生气地再戳,再戳他就再越趄……台下的笑声更大了,连何仙姑都忍不住破涕为笑。而他却始终是一副痛苦和悔过的样子……

村里不让他写黑板报了。他开始参加集体劳动。但干了不久,人们都反映说他在山上很碍事。让他铲土,他把那只瘸脚踩在锨上使劲,吭哧吭哧半天挖不起一锨;让他拉绳,他不但一点劲帮不上,反而影响推车人的速度……最后,他被派到村头看守麦田去了。

这个活儿很适合他干。他的腿瘸,但两只手臂却很有力。而且他有一副好嗓子。村头平展展的麦田里,常有鸡鸭猪狗在里面侵害。开始,他一发现麦田里出现了禽畜,便放开宏亮的嗓门,“呕——呕——”地轰赶,禽畜听到他的喊声便惊逃而去。可常了,他的喊声便不起作用了。于是,他便拾起土块朝它们扔去,扔得又远又准。他一直用这个方法看守麦田。

他看守麦田一点不觉孤单,村小学就设在村头上。上课时,学校里很静,除了读书声就再也没有杂音,这时候他也很安静,便坐在田头上,默默地瞭望着绿色的麦田。当听到下课的铃声时,他便也跟着活跃起来。他望着学生们打球、嬉闹,心里很兴奋,有时候还为打球的学生们喊几声加油……上音乐课是他最激动的时刻。他听着教室里传出来的歌声,常常就忘了轰赶麦田里的禽畜。他听着听着,便也跟着唱起来。一节课结束,他已经把一支新歌牢牢记住了。后来,他看麦田还带上了胡琴。上别的课时他不敢拉,怕影响学生学习。而在上音乐课时,他便尽情地拉起来。他凭感觉合着歌曲的节拍,拉得分毫不差。他的琴声飘进教室,学生们唱得更带劲了。一下课,学生们便一窝蜂似地围住他,纷纷央求他再拉一遍,再拉一遍。于是他便再拉,学生们跟着他的琴声高声歌唱……

有一次上音乐课时,他正拉得兴起,突然发现小学校校长严肃地站在面前。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便急忙收起胡琴,用承认错误的态度恭敬地说道:

“校长先生,对不起,我扰乱了学校的正常秩序。这都是因为我太热爱艺术了,一听到歌声就忘乎所以……我不对,请校长先生原谅,我以后再不敢拉了。”

果然,唐熙好长时间都没再拉胡琴。但他每次听到学生们的歌声,都难受得要命……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在上音乐课时又拉起了胡琴。这一次使他招致了严重后果,他被免去了看守麦田的职务……

此后,唐熙又在饲养院和菜园干过,但都因为他不合时宜地拉胡琴唱戏,干了一段时间就被调换了。他从未断过拉胡琴,但在有了自己的土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拉过。他种不好地,地里的草总是比庄稼还茂盛……他又偷偷画了些神神鬼鬼的画儿,重操起巫巫道道的旧业来。这次他不是和何仙姑合作,而是一人拉单杆……他胖了,发型也讲究起来。他的头发很熨贴地贴着头皮三七分开,漆黑油亮,光芒闪闪。他经常穿一身中山装,骑一辆飞轮自行车到外村去,车把上总是挂一只凸凸的大皮包。他骑车子很稳重,远远地看,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一天傍晚,他从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庄往回赶路,一路上老是美滋滋地想着皮包里那一叠钱。他骑在车子上逍遥自在,嘴里哼着一段京戏。眼看就要到村口的小学校了,突然从村里开出一辆小轿车来。他躲避不及,车把往外一扭,连人带车撞在一棵老槐树上,鲜血顿时从他头上涌出来……

小轿车以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到公社医院抢救,然后又把他送回了家。半夜时分,他觉得神志清醒了些,于是便模模糊糊想了许多事。后半夜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便拼命挪到院子里,做了他一生的最后一件事。

送葬队伍爬上了小黄山,慢慢消失进密密的树林里。太阳快完全落山了,光芒从远处收回来,停留在近处的山峰上。拖拉机走不动了,爬了一段山坡就熄了火。抬重物的四个小伙子跟在师傅身后吱嘎吱嘎地往前走,累得大喘不止。孩子们停止了嬉闹,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瞅着神秘的大花被悄悄地跟着往前走,最后面的一些人在离拖拉机不远处停了下来。姐姐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老人们在喘息、咳嗽,几个妇女还在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肖太对这一切都没在意,好象是独自一人在树林里行走。他在寻找最合适安葬老朋友的地方。这一刻里,他与唐熙相见的最后一幕是那样清晰……

肖太在外地干活深夜才回家,一回家就听说唐熙摔了一跤,伤势很重。他急忙奔到唐熙家,见唐熙正昏迷不醒。他默默地守了老朋友一刻,便又急忙跑回家喊起老婆来,和老婆一起杀鸡炖汤……等他满头大汗地端着一盆炖鸡再次撞进老朋友家时,见唐熙正在门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旁边蜷曲着。他赶忙放下汤盆,把唐熙抱进屋去。借着小油灯微弱的亮光,他看到老朋友面色灰黄,气息奄奄。肖太愁苦地守着老朋友,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傍亮天时,唐熙咕噜咕噜上了一阵痰,被肖太握住的一只手也有了点劲儿。肖太忙附到唐熙耳旁,急急地喊道:

“唐熙!唐熙!你好了么?好了么?你快吃东西!我是肖太啊!”

“肖……太……么?”唐熙声音极弱地说了一声。他朝上翻了翻眼球,又滞涩地合上眼咕噜咕噜。

“小……太,我……我……死……啦。”

唐熙突然浑身一阵痉挛,竟奇迹般地挺起头来,双目如炬,直勾勾地望着门口,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最后喊道:

“艺、术、家、唐——熙——之……墓……”

说完,他的头便霞重地摔了下去。肖太发疯似的摇他,喊他,但唐熙身体软软的再也没有醒来……肖太带着满脸的老泪捧起小油灯踉跄到门口。他张开一条破旧的花被,看到那块大石板上涂了一行红字,字迹草乱,什么也辨不出来。但他明白唐熙的遗愿,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师傅,还往前走吗?管哪儿埋掉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一个徒弟累得心烦,在肖太身前没好气地说。

肖太如大梦方醒,猛地停下脚步来。对了很长时间,他才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朝一个地方指了一下。那儿有一汪泉水,有一棵翠柏,有一块突兀的岩石……

肖太和徒弟们一起将墓坑挖好了,又和徒弟们一起把唐熙的尸体抬来放进坑底。他双手颤抖着拉开那条破花被,一块新雕的碑石赫然入目。他把破花被小心地盖在唐熙身上,又将他亲手镌刻的墓碑抚摸了一遍。他到现在也看不懂墓碑上的字是什么,所有的人也都看不懂……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看懂。

一座巨大的新坟矗立起来了,一块铭文费猜的墓碑也矗立起来,肖太老泪纵横,默默地跪了下去。远处,姐姐也默默地跪下去。人们愣了,谁都不解姐姐为什么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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