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潘安会一起去。这个打酱油的,在通知干活的说要去送饭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俺给做好饭了,嫩不用出去买了,等着就行了。”
他说的“俺”,是复数的意思,意指“我们”,“俺们”,有点贪天之功了,事实上是,这胜过比胜客的大饼从种麦子青椒开始直到香喷喷的出炉,没他半点什么事儿,我只能白他一眼。
大饼——我就是要把这披萨说成大饼,它本来就是个大饼。有次我和女儿一起出去吃饭,翻着食谱,指着个披萨,对服务员说:“给我们来一个大饼。”这事,小丫到现在还笑话着我。
大饼是连烤盘一起送过去的,豆浆是连壶一起端过去的,到家还热腾腾的,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家。潘安的母体,他的花果山,三十年前的豪宅,现在的破落户,隐约可见当年的豪装痕迹,像人老珠黄的女明星,门框窗框用水曲柳贴面的装饰板包着,墙的四周用三合板包到一米高,卫生间一毛五一块的小瓷瓦贴到半截高,保证环保无辐射,入户门用一只手推不开,得手脚并用,推一下还摇摇晃晃要赖上谁的样子,门上贴着大红对联,据说是大儿媳妇孙青的手笔。屋里每一扇门每一样家什都在数说三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触手可及,任何一个破椅子都是古董,谁说要扔老太太就要跟谁拼命,所以,多年来屋里的东西只进不出,破烂堆满屋,装暖气的师傅说,谁家也没有这么多东西。
这屋子和老太太,绝配的一对老搭挡。
艳黄喷香炽烈的披萨从一层层的购物袋里掏出来,放在茶几上,侍立一旁,心下得意,潘安也得意,他现在急于向花果山的众位土著展扬我的本事,说明他的眼光。潘大姐依旧睬都不睬我一眼,但没耽误她吃,什么也不说,像吃一块布一样没感觉,潘大哥问:“你烤的披萨?”
“嗯。”我等着这句话呢。
“真好吃。”这是他必备的台词,毫无悬念,但依旧是我想听的。
我说:“别的不会做,就会这一样。”
这话摆明了是在显摆,意思是说,能把披萨这么高难度高精尖的藩外饮食搞得出神入化,宫爆个鸡丁之类的土法儿就更不在话下,因为这是祖传的行当,从小儿耳濡目染,像说母语一样的水到渠成。
有天晚上,潘安从医院提回家剩菜,让我和他一块吃,说是大姐做的。打开一看,我就笑了,对潘大姐的惟一一点恐惧感荡然无存,太家常太没有新意了,家常得我都懒得做,芹菜炒肉,鸡蛋炒大葱,前者烂乎乎后者死趴趴,缺少灵气。家常菜也能做出灵气来,参见各饭店创意私房菜。有时候我出去吃饭就是为了看创意,一样的食材,看看人家做出的不一样的模样和味道。
潘大姐,很明显没把功夫用在做菜上,她用在战斗上了。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风风火火闯九洲。
后来我才知道,她男人,就是潘安的大姐夫,家里是祖传的厨子,在家里是男人给她做饭吃,这事儿,大姐一直挑在嘴上,用这男人对她的好,对抗娘家人对这酒鬼男人的厌恶和不认同。
潘安在家里经常跟我叨叨他花果山上诸位大侠的英雄事迹,说大姐找的那个男人,一开始家里就不看好,当时小青年看上去啥都好,但就是一样要人命:酒鬼。天天离不开酒。但大姐不听,当时都要和家里断绝关系了,说结婚以后就改了,结果,就为了改这壶酒,天天打仗,打得头破血流,男人还一弄就找不到了,不知道出去和谁喝完酒醉倒在哪堆灌木丛里,就打电话让潘康给她去找,还经常在打仗的时候叫潘康去给她撑腰。也就这几年才不打了,因为那男人喝醉了酒在大马路上走S形散步,让一个不长眼的给撞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现在还瘸着。
大姐,相当年也和某明星一样,很傻很天真,以为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岂不知,酒这东西,一旦上瘾,和吸毒差不多,根本就无可救药。我认识的一个领导——这样的人居然能当领导,和他一个级别的领导家里都是金壁辉煌家财无数万贯,但这位领导,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睡觉的床和几床破被子,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钱都换酒喝。有次他爹过生日,他去酒厂去打了一桶原浆老白干,这一桶至少五斤吧,期待着回家爷俩好好地喝一壶,他是骑着自行车去他老爹那的,十多里的地,他走几步就停下来喝一口,到家的时候,桶已经空了。他的工资领到手后直接全额存在某一个酒馆里,似乎酒馆的老板娘才是他的老婆。他真正的当人民教师的老婆用一个人的菲薄的收入,养着两个孩子,就这么过着有男人还不如无的日子。中国的女人,你们真是天底下最坚韧、最能忍受、最能吃苦兼受罪的动物,嫁了什么样的男人都认命,无论如何都要过一生,也因此就让这些男人吃定了你们,娶来家万事大吉,把老婆孩子一撂,吃喝嫖赌他一切照旧。
继续回头说潘大姐,潘大姐就窝了这么个男人在家,出来门还要拼命晒幸福。在家无仗可打了,旺盛的斗志、心头的火焰必须另外找地方爆发。于是乎,出来门碰见任何的摩擦和不如意,都要和人家干上一架,而且战无不胜,每天潘安回花果山,只要她在,那就是她发布当日战况的时候。潘安回到我这来经常一进门就咧着嘴乐,说大姐今天又把谁打败了。有次潘安还拿着一份起诉书来跟我磋商,原因是大姐三年没交物业费,让人家给告了。她不交费的理由是有次晚上家里进来人,偷走了一部手机和三百元现金。这事儿后来怎么了结的我不知道,总之,我就知道潘大姐是关宁市出了名的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