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吐一口气,兀然醒来。
即便睡在这自己精心设计的仪器里,还是睡不好。他第一次这么想,也可能不是。
温和的暗光已亮起二十分钟有余,仿造自然光的改造外环境对调节生物钟早已取得临床上的大规模成功。
对他也不例外。他在这幽闭的环境中将身体轻松撑坐起,血氧浓度适中,状态不错,他想到。
光线渐明,将这定制的梦茧床器内部环境显露无疑,非背光的图像在仰角十度处跳动,颇为精准地显示着他的身体状况一如既往般的良好……且又一次因噩梦的神经反应紊乱,内分泌失调。
右手侧,温凉的水悄然入杯。他拿起一饮而尽,左手习惯型的滑过感应区,打算看看这个3小时睡眠里,纷繁平常的世界里是否又诞生了什么奇闻轶事,能经过他情报系统层层筛选后仍留下。
映在眼前的,是一片红色。
不能理解,他微微蹙眉,环顾四盼,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场清醒之梦。
可一旁的身体检测系统,亦开始泛红,正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不,你能理解,所以你现在正心跳加速,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随即而来的问题是,为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在自己十三岁后,开始兢兢业业地渡过了近两万个八小时周期。如此小心经营,为何得到如此下场。
但他还没来得及思索,一则消息在耳边响起:“委员会将于两小时后召集会议,请准时前往。”
右手侧,滚烫的现磨黑咖啡哗然入杯。他拿起慢慢品尝,没有关掉新闻区那片刺眼的红光,任由蒸腾的水汽在头顶凝成一团红雾。三分钟后,咖啡啜饮殆尽,看似不变的红雾不知不觉的散去。纷繁的世界是从何时变得不平常了,他不由想了很多。恍惚间,他误以为时间停滞不前,那毕竟不可能。
怎么可能睡的好。他不止一次这么想,也可能不是。
他轻舒一口气,清醒之梦没有醒来。
会议厅不大,能放得下三张弧形桌,将他围在中央给这二十人作报告。
这些人都没有带表情,他有些愕然。这其中大部分人,已经和他打了半辈子的交道。他见过这些人戴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具,在不同场合,为不同立场,做出恰当的表情,或优雅,或恼怒,或严肃,或滑稽。但其中没有情绪,有的只是精心设计。
然而此刻,没有表情意味着什么情绪,在场的二十一人都明白,却也任由它冻结这会议厅的空气。
“老实说,我没有想到文明消亡双线系统还在运作。”总有人来开头,显然这个人是我,“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在六年前就废除了这个系统。”
“如果你不介意我描述更精准一些,应该说,我们在六年前发现这套系统没有办法启用。”副委员长接话,这名干练而又略显臃肿的女士六年前看上去就有六十岁出头,在淡妆下,疲态让她显得更衰老了。
但皱纹好像反倒更少了些,“我明白,”他轻轻接过话,他们什么都没有说,这是什么意思,“委员会认定,若委员会不具有实施紧急预备案的权力,这套系统便没有实际价值。”
短暂的沉默,声音从身后响起:“事实上,你、或者说你们团队提交的三份紧急预备案内容过于荒谬,即便我们接受、即便紧急预备案上的内容有实施的可行性,也没有组织、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权力赋予委员会去完成。”
委员长坐左边,副委员长坐右边,他曾很费解这规定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但更重要的是,声音来自委员长的位置,却全然陌生。
他转过身,一张陌生的脸,秃顶、宽颌、薄嘴唇,尖细的声音是怎样从这雄壮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他选择放弃想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稍微有了点头绪:“以前没有。”八个月前,在各方的努力下,联合国与所有参与国签署了两份协议,和四个地区经贸组织签订了五份协议,形成了一个总框架——一份他部署已久的框架,为的是推进太空开发。
又一次沉默,更长,更让他生畏。
“幻影人,你要明白,你的一切:我们对你的信任,我们对你能力的认可,我们赋予你的特权,都是人类社会对你卓越贡献的回报。或许你有资格要求更多,但你不应要求。”
这下他们叫他幻影人,而不是用博士称呼了。这次发言来自委员会里最老的成员,正坐在中央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幻影人苦笑应对:“所以说,委员会认为,我从一开始,设计这套预警系统,便是为了有一天能赋予它实施紧急预备案的权力。通过紧急预备案,我能获取更多我想要的特权……哼哈,比如说当上全人类的独裁者之类的?”
“注意你的发言,幻影人。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所说的话是否会发生。但我提醒你,所有智库和分析系统都倾向于这件事会大概率发生。”一名稚嫩漂亮的脸庞正在发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委员会已经被授权,要求你对该预警系统做进一步的阐释,或者对系统进行修正。”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恐怕是苦笑也笑不出来了吧。这些人不信任我,却信任我的能力。所有智库和分析系统都得到了文明消亡双线系统还在运作的消息,自己却没有。还有这个女孩……幻影人模糊记起,她在经社理事会的新组织——国际宇宙开发协商机构ISDC里担任秘书一职。背景他检查过,只当是一个努力而带点天分的平凡大学女孩,怎想到……
然而问题是当下的二选一,或三选一、四选一。“我根本就不清楚这个系统还在运作,无论你们怎么想,我现在要求知道系统警报是在何时发出的。”
“恐怕你此时没有提出问题的资格。”女孩一脸恼怒的表情,却里面没有情绪,幻影人看在眼里。
“让我们讨论一下。”委员长抬手示意女孩停止发言,右手动作似按下一个按钮。
幻影人身旁升起两面弧形的透明隔墙,在头顶合拢,将其罩入其中。寂静随脚下通风设备中的空气一同涌入。
原来这里还有这种设备,他想到,双手轻拭掉手心中的汗水。
须臾过去,隔墙打开。讨论速度之快不禁让他感到他们只是在演戏。但究竟是谁起到表决的关键作用,从透明隔墙内无法确认。
“警报出现过三次,前两次维持不到一周便解除了。第一次在四年前的三月,第二次在七个月前,第三次出现在两个小时前。”委员长开门见山。
幻影人嘴边出现胆汁的味道,心中一片苦涩:“好,轮到我告诉你们几点你们想知道的。第一,文明消亡双线系统的建设的每一个环节都在委员会的监督下完成,第二,每一个细节委员会都有详尽的文档,第三,理论我早已在论文里给出,并早在数个小的多的系统中应用上了,建设的时候委员会应当已经预审过这些内容了。”
年轻女孩似乎忍耐着让他发完了言:“可直至今日,你没有阐述任何具有逻辑性的原理,你的理论是什么通过神经网络和量子退火得到数据结构中的关联性,你指出数据之间高度相关,却不给任何逻辑。也许它能预测一些公共卫生的问题,但这对于一个事关全人类未来的重大决策是否实施绝不合理。”
“神经网络和量子退火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还有,那是相关性,不是关联性。”幻影人指出了这点,也给出了他的态度。
委员长好像知道女孩一定会再插话,幻影人话音未落,便又抬手阻止了女孩:“如果我没有搞错你的意思,你是认为你这套系统是对的。你不再解释,也没有修正它的意思。”
幻影人深吸一口气,笃定道:“是的。”
他心中想象了很多画面,却没有想到这一幕。这位秃顶而雄壮的委员长带有情绪的笑了:“Yi博士,我很敬重你。”随即鞠躬致意,和他一起鞠躬的,还有在场的大部分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年轻的女孩脸色煞白,“你怎敢……”
副委员长脸上也带着笑:“博士,你走吧,我们手上为数不多的权力其中有一项,允许我们发动临时动议,罢免委员长,并在三个月内完成对委派的新委员长审查,重组委员会。”
幻影人心里泛起更多苦涩:“三个月,十四人?”
“比你想象的多一点人。”副委员长示意幻影人赶紧离开。
年轻女孩像是发现了通讯设备的信号屏蔽,急冲冲地先一步跑离会议厅。
幻影人沉重地走向门口,忍不住回头问了一个无意义的问题:“难道没有别的选择……”
“实际上,不一定能有三个月。”一个瘦高的委员说着,“但如果你是对的,十六人的代价能给人类存续多带来任何一丝希望,都是值得的。”
于是他没有再回头,往黄昏下的地面走去。他不知道该希望自己的理论是对的,还是该希望自己的理论是错的。正如他那挥之不去的噩梦一样——一套预测人类末日的系统将会成为导向了理论中的灭亡的关键,在梦中,他不知道该希望这套系统发明出来是对的,还是该希望这套系统发明出来是错的。
便在回程的时候,在平流层底部俯瞰而去,地平线旁的海面泛着金色的鳞光,地球上的文明巨兽正进入它的黄金时期。失业低下,福利高企,科技兴昂,文化异馨,近现代对环境的破坏接近修缮完毕。他又想起了他成人礼上面对诘难时作的发言:并非只有一场全球核战、生化大战、外星入侵,才会导致地球文明灭亡。
那时,为了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政府层层隐去他的信息,他也舍弃了原有的名字。在向他征求新名字意见时,他半是开玩笑的提交了illusion(幻影)上去,不料被直接采用。媒体简称他为Dr。Yi(illusion发音的开头),他成为幻影人则是后事……依稀记得随后他被问及何会导致灭亡,回答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天幕骤然暗去,幻影人抬头凝视一直在天际亮着的群星,而群星也在凝视幻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