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青是一个怀有诗情的年轻学者，他以为从事有关文学的历史与思想的省察，需要理解写作者、思想者对历史和人生意义的追问，所以当我们检阅前人留下的文献资料时，要拨开历史的尘土，尝试着亲近他们的灵魂。他相信孔子的说法：“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又认同陆九渊的箴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希望以真诚虚明的心灵体验先贤们所思想的问题，商量旧学加邃密，培养新知转深沉。
选择明朝嘉靖时期的诗文思想作为研究课题，遇青有着自己独特的考虑。他从正德、嘉靖时期政局的道德危机谈起，探讨古学复兴和心学流行对当时士人心态和精神追求的影响，以确定文学思想的发展方向。嘉靖时期的文学思想与当时的文化思潮转向密切相关，虽然嘉靖七年王守仁去世，嘉靖八年李梦阳走了，但他们的身影始终横亘于嘉靖文人的文化视野之中。复古思想和以心学为主的思潮，在这一时期成为影响文学演进的重要因素，或以回归古典召唤元气淋漓的生命精神和真诗在民间的文学母题，或以良知推动从天理回向人心的思想解放运动。文学思想在嘉靖时期的发展，逐渐从古典修辞趋向于内在生命情怀的表现，由文人趣味走向市井俗语，以祈在叩问历史的回音里安顿当代文人的精神追求。
通过对嘉靖四十五年间文学思想嬗变轨迹的认真考察，遇青力图说明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以廓清历史的迷雾。
一、复古思想和儒家文艺思潮的复调构成了嘉靖时期诗文思想的主题。嘉靖时期的诗文思想，以弘德七子的思想作为背景和起点，经历初唐六朝派、唐宋派、发展到后七子的复古思潮，如环之无端，周而复始，恰好构成了正、反、合的思想的轮回。从嘉靖十才子和初唐六朝派的酬唱活动，到吴中士人崇尚“古淡”的中唐风格，基本上是弘德七子“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的文学纲领的发展和修正；但是到了唐宋派则主张文学写作表现儒家人文精神和主观精神，提倡“文字工拙在心源”，具有重视抒写情怀的浓郁的儒家心学色彩；至嘉隆七子重新解读“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的思想意蕴，又强调回归古典。嘉靖时期的诗文思想，从秦汉派开始，不断地选择和置换着其遵循的文学典范，经历初唐、六朝、中唐和唐宋，又整体回到弘德七子的文学复古论调上。
二、儒学新变对这一时期文学思想的发展有深刻影响。在以王畿为代表的阳明后学的极具宗教精神的讲学活动中，嘉靖才子们纷纷弃文而人道。唐顺之、罗洪先、赵时春和王慎中等嘉靖时期成长起来的文人，逐渐成长为心学思潮的生力军，随之而来的是以心学为主导的儒学精神在文学思想领域内的深层渗透。王慎中基于儒学思想的唐宋转向，其对唐宋散文的文学精神的道德解读；唐顺之据德游艺的生活态度，和他对文学本色论与法度论的心学阐释；茅坤对符合儒学精神的正统文学史观的建构，以及归有光等人的依据儒学精神的创作实践等，无不展现了以阳明心学为中心的儒学思潮在嘉靖时期振荡人心的影响力与渗透力。
三、唐宋派的诗文思想是对复古主义的旗帜鲜明的反动。复古派比较的典型的主张是属辞比事，尺寸古法，锻炼精纯无暇的意境，而以唐顺之、王慎中为代表的唐宋派走的是一条泛道德主义的文学路线，要求文学表达道德意蕴与心灵色彩。他们不但与复古派在艺术修辞方面相互对立，在德性与情感的文学本体论上也形成冲突。他们依靠儒学里的心学资源，反对复古派对汉唐文学精神的皈依和模拟，探寻文学写作的独立价值，书写“洗尽铅华，独存本质”的生命情怀，希望从语言形式的桎梏中把古典诗学的内在精神拯救出来。所谓“作文不论工拙，只要真精神透露”，与复古派的“视古修辞，宁失诸理”似乎各持一端，实则相互关联，嘉靖时期的文学思想便由这两端生发而扣之无穷。
四、文学领袖在这一时期执文坛牛耳并引导着文学思想的发展。李梦阳、何景明、王慎中、唐顺之、李攀龙和王世贞，相续成为这一时期的引领风骚的文学领袖。在嘉靖前期，李梦阳的杜诗学和“雄豪冗硬”的作风颇引人注意，但何景明才是学习初唐的源头与典范，李、何二人在嘉靖文学视野中扮演了不同的文化角色。王慎中和唐顺之在嘉靖十二年共同倡导了六朝初唐派的酬唱活动，又在嘉靖十五年前后相继完成了转向唐宋的思想变革。在这过程里，王慎中通过宋学对唐宋古文运动的文学神精神进行了恰当的诠释，唐顺之则出入白沙学、阳明学与龙溪学而体会深彻，形成了具有心学色彩的本色论和法度论。嘉靖后期，李攀龙以李梦阳的继承者自居，倡言复古而声振文坛，在他和谢榛的影响下，王世贞皈依复古思潮，一方面极力维护复古派的文学声誉，一方面却把宋学的文学精神融进自己的文学写作之中，完成了古学与宋学之间的精神过渡。
遇青的上述观点是在认真阅读了大量第一手文献资料后形成的，言之成理而持之有据，可以成一家之言。遥想五年前，遇青考入南开大学文学院，随我攻读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方向的博士学位。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他是充满朝气的阳光男孩，性格开朗，思想敏锐，勤奋好学，如今他已经成长起来了，虽还未脱尽青涩，但显然深沉了许多，学问也更显大气。这部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的著作的出版，即是很好的证明。
张毅2010年冬记于南开大学学者公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