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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 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1)

胡晓梅坐着马车到家,已经十二点钟,叫开了门,一直回寝室去。她丈夫任放,实在是个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铜床上看书,见他美丽的夫人回来了,由床上连忙起来,含着笑问道:“晚上究竟很凉,你穿这一件单的旗袍,不嫌冷吗?”胡晓梅并不理他,取下辫子上的结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钻石环子,一样一样的送到玻璃橱子里去。回头又拿了绿哔叽的短夹袄出来,一个人到床头边屏风后去换衣服,她低着头,始终也不望任放。任放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呆立在电灯底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烟卷盒,拿了一根烟卷,擦了火柴来吸着。胡晓梅换了短夹袄,换着软底拖鞋,从屏风后出来。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做声,任放究竟忍耐不住,是他先开口,便问胡晓梅道:“你无论和什么人在一处,都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是这样闷闷不乐?”胡晓梅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是你的玩物,应该见着你就有说有笑。”任放道:“我不敢把你当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当别人的玩物。”这一句话刚说完,还没有说第二句,只听得啪的一声,胡晓梅将桌上一只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面前,摔碎的碎瓷,一直溅得任放脸上来。胡晓梅雪白的脸,气得像擦了胭脂一样,一直红到耳朵后面去。用手指着任放的脸道:“你说出来,我是谁的玩物?”任放依旧站着抽他的烟,半晌没有作声,然后用手在口里取下烟卷,弹了一弹烟灰,含着微笑,冷冷的说道:“但愿你不是人家的玩物。”胡晓梅用背靠着玻璃橱门,两只手十个指头互相交叉着在一处,放在胸面前,说道:“我愿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干脆说:你不配做人的丈夫。”这话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样受得住?任放又是一个学陆军的人,多少带点军人的色彩,听了这话,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来。但是他忿火攻心的时候,胡晓梅的态度,已不是那样强硬了,忽然眼珠一动,一对一对的眼泪从粉脸上落下来。她因为没有手绢,低着头,用手牵着小衣襟来擦眼泪。她今天蓬着短发,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夹袄。这一哭越发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到了这个时候,不由你不回肠荡气,怎样还忍骂她?任放心里既有气,又不忍十分发作出来,只是极力的抽烟,一会儿工夫,将烟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劲把它踩灭,好像出不了的气,都可以由这脚底下出似的。半晌,两个人都不说话。胡晓梅将眼泪擦干,说道:“我私下所有的几个钱,现在都全花光了,我这是图着什么?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五百块钱一个月。”任放冷笑了一声,说道:“五百块钱一个月。不多,这五百块钱,做什么用?”胡晓梅道:“那你就不用管。”任放道:“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几个钱,不能给你看戏跳舞花光。”胡晓梅道:“我跟谁,谁就要供给我看戏和跳舞的钱。不能供给,两下就撒开。”任放道:“撒开就撒开。”胡晓梅道:“不算话呢?”任放道:“为什么不算话?”胡晓梅道:“好好好!没有别的说了。”说毕,她展开床上的一条水红华丝葛薄被,爬上床去,一歪身睡下,就将被盖上了。她睡的是床里边,床外边还有一条秋罗的薄被,意思是让任放睡的。任放见她不吵,自己又何必尽闹,也就只得胡乱睡下。

谁知胡晓梅把气头上的话,认作真话,次日起了一个早,将头梳好,把自己随时要穿的衣服放了一只小皮箱。拾落得好了,便吩咐老妈子,招呼马车夫套车。任放在床上,原是睡着的,后来胡晓梅开橱子开箱子,扑通扑通,翻得直响,就把他闹醒了。他睡在床上,假装不知道,心想看你怎样。后来胡晓梅真叫套车,他不能不理了,一头爬起来,问道:“你上哪里去?”胡晓梅把头一偏,说道:“你管不着!”任放道:“管不着呀?哼!你这话可以在别人面前说,就不能在我面前说,我就管得着。”胡晓梅虽然十分强硬,但是自己要离开婆家,并不把去向告诉丈夫,在中国的习惯上,似乎说不过去。只得说道:“我回娘家去,你也能拦阻我吗?”任放也不好意思留住她,说道:“回娘家去很好。”胡晓梅道:“我告诉你,吵归吵,闹归闹,我可是来得清去得白。你不信可以派人一路和我去。”任放道:“我有什么不信?你尽管走。”胡晓梅去志已决,也不管任放干涉不干涉,叫老妈子提了小皮箱,出大门上马车去了。

任放这一气,只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穿着短夹袄,赤着双脚,踏着鞋子,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老太太在厢房里早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因为他们夫妻常常斗口的,早听惯了,不算一回事。而且新式家庭,是不许用专制手段的,不像二三十年前,婆婆可以干涉儿媳妇,所以她只好忍住一口气。她为着这房媳妇,公园里出饭店里进,很不以为然,未尝没有和儿子提过。但是儿子是西洋留学生,多少要比中国普通人文明些。据说,这种事,在外国很平常。他做丈夫的都不干涉妻子,做婆婆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今天胡晓梅一发气走了,她不放心,便走到任放房里来看看。她一见任放赤着双脚,便道:“孩子!你闹成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想想,你也是个陆军少将。再说我们家里,世代书香,也不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她许久不归家,昨天半夜里回来,今天一早又走,我家倒成了旅馆了。你还顾着她呢。”任放被他母亲说了一顿,默然没有话说。任老太太道:“你们的事,我虽然管不着,但是家里三天两天,总是这样吵下去,也不成个样儿,你总得想个法子才好。”任放依旧默然无语,老妈子倒着水来,他低着头就去洗脸,任老太太扶着床柱,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孩子,你二十四分将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将就你,你不是白操心吗?胡家的小姐也太心狠了,我的儿子差不多把心都掏给她,她总是看得一个钱不值。阿弥陀佛,这种丈夫哪里找去?”这几句冷言冷语,任老太太说出来,好像只是研究这个问题,却不料一字一句,有些刺进任放的耳朵。他虽然十分恋爱胡晓梅,听了他母亲一番不平之言,也就按捺不住,当时就对任老太太道:“你老人家不必说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任老太太道:“你有什么办法?有办法也不至弄到这步田地。”任放道:“你老人家往后瞧。”说完了这句,他也没有别的解释,任老太太也没有再问。任放那时洗了脸,穿上衣服,就要去上衙门,任老太太只好走开,自回她的房里去了。

这天任放烦闷得很,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白天他虽没有回来,在衙门里公事办完,坐在公事桌上,会想家事,在戏园子里听戏,会想到家事,一路在车上,也会想到家事。所以他对于胡晓梅的问题,在脑筋里已经盘旋一天了。一回家,走进书房,便预备纸笔写信。不但主意打定,连信的措辞,脑筋里都已有一篇稿子了。任放提笔写了一张信纸,又写一张信纸,一气就写了五张信纸,便停了,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当他初写的时候,是照着腹稿写的,原以为措辞很好,谁知一写出来,自己便觉得有许多过激的地方。沉吟了一会儿,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坚决罢,便把信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他写了这多字,也觉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背上。他头往后一仰,看见背后墙上,一个镜框子里面,是胡晓梅的放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结婚以后,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种春气。他一转念头,像她这样,总算是个美女子,有这样的美女子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决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照我自己看来,固然待她不错,但是她是富人之女,跟着我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慢慢的劝解她,总会好的。古人说:至诚格天,我以至诚去感动她,她若不是铁石心肠,不能不回心转意罢。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就把刚才一阵愤愤不平之气,由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户格上挂的月份牌,明日是个假日,不用得上衙门,不如瞒着母亲,到胡家去一趟。岳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把他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也许他会出来转圜。他虽然很文明,究竟是个官僚,决不愿意他的女儿做少将夫人,却做社会交际明星。任放这样一想,他的计划就全变了。

到了次日,他换了一套新制的西装,坐着马车,就到胡宅来。这个时候已经十二点钟了。胡晓梅穿着蓝白鸳鸯格沙丁绸的长褂,只齐平膝盖露出一大节丝袜在外面,丝袜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腿。拿着一个网球拍,从里面出来,在大门口碰一个正着,马上脸上就变了一个样子,扔了网拍径自转身进去了。胡太太听见老妈子报告,便隔着窗户,把她叫了进去。胡晓梅坐在一边椅子上,两手舞弄着网球拍。胡太太道:“孩子,今天任放来了,你未免给他下不去。”胡晓梅板着脸道:“我有什么给他下不去?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高兴就罢。”说时将手里的网球往地板上一扔,啪的一声响了。接上说道:“给他下不去,就给他下不去,他能把我怎样?充其量不过是离婚。”胡太太道:“什么?离婚!你不要糊涂,我是不能答应你这个事情。你自己不顾面子,你也要替你父亲顾一点面子。知道的呢,说你们夫妻不和,不知道的呢,说是我养的女儿不好,给人家休了,这有多难为情?就是以后见了亲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胡晓梅道:“我离婚离定了。你就不答应,我也是决意不再进任家的门。”胡太太正要往下说,老妈子进来说道:“有位时先生来了电话,请大小姐说话。”胡晓梅听了这话,也不和她母亲分辩,径自走了。她一接电话,正是时文彦打来的。他说:“你还不打算到社里来吗?大家都等着你啦。”胡晓梅这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天星社的同乐会,自己答应了登台演《春香闹学》,一闹别扭,把这事都忘了。说道:“时候还早啦,忙什么?”时文彦道:“社里人多,大家在这里说说笑笑,也是有趣味的,不强似在家里闷着吗?”胡晓梅道:“好罢,我就来。”挂上电话,她将自己做的行头,用一个包袱包了,便坐了马车,带着行头,到天星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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