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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斗酒只鸡凄凉祭绿野 闲花野草惆怅悟青衫(2)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伯平”。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唷”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纸面的大纸折,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折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下面糊里糊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来一个鱼?”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天已经黑了,茶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西城的蓝桥饭店来。

因为这家饭店颇有点规模而且还便宜,杨杏园的朋友,在这饭店里住的很多,由他介绍过去,房钱可以格外公道点,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间没有。谁知他一进门,茶房早笑着点头道:“您刚来,他们早到了。全在十七号。”杨杏园摸不着头脑,鼻子里哼着答应了一声。便问道:“都有谁来了?”茶房道:“张八爷,李四爷,还有王三爷,全来了。”杨杏园这才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张达词,是一个有钱的闲员,终年无事,只在外头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赌的朋友,在蓝桥饭店组织了一个小俱乐部,随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这里赌钱了。杨杏园走进十七号房间,只见围了一桌子的人,在那里打扑克。另外还有三个年轻的女客,在一块儿说笑。内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蓝印度绸的裙子,上面绿哔叽夹袄。雪白的脸,连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烫着的头发,高高蓬起,打了一条辫子,戴着一朵很大的大红绸结子。鼻梁上,架着一方玳瑁框眼镜,眼球在里面直转,时髦极了。杨杏园想道:“奇怪,他们这群人里面,哪里来的这时髦女子?”这时,桌上的人,回头都看见了他。张达词连忙嚷道:“难得!难得!怎么杨先生今天也有工夫来玩?”杨杏园道:“就不许我玩吗!”此外桌上赌钱的李公耳,王眠石是两位大学生,也是杨杏园所认识的,都忙着打招呼。张达词道:“杏园兄,加入加入。”杨杏园这时已走到桌子边,看他们桌上的场面。张达词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又把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过来,将两个人的手都捏在一处。口里笑着说道:“叫你们认识认识。”杨杏园出其不意,倒不好说什么。那女子操着纯粹京腔,却笑着先问道:“您贵姓?”杨杏园一看那样子,早已瞧了八分账,便笑着说道:“我姓杨。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姓刘。”杨杏园目视张达词,含着微笑。张达词道:“你别笑,和我没关系。我和她是一对儿。”说时,伸出手去,将站在身边那个姨太太装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妇人道:“小张,你不怕小桂枝儿吃醋吗?我是不在乎,一对儿就一对儿,怕什么?”张达词伸出一个大拇指,对那姨太太道:“小吴儿!好的。”另外有个女的,穿着蓝色旧湖绉的夹袄黑羽毛裙子,脸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个良家妇人,拿着一条手绢,捂着嘴笑。这时王眠石走了过来,扯着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将头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着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说道:“这三个你瞧怎么样?那个穿蓝衣服的,还是新出马的。”杨杏园听了这话,脸色未免一变,轻轻的对王眠石道:“你们这事,未免有些丧德。老的罢了……”王眠石伸出一只手,将杨杏园的嘴一堵,笑着说道:“废话。”杨杏园因对手方在当面,这话也不便深说,只好算了。王眠石将手一招,对姨太太装束的说道:“小吴儿来。”那小吴儿果然走过来,挤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坐。她对杨杏园道:“这儿我来过两回,怎没有见过您?”杨杏园笑笑。王眠石道:“小吴儿,你不是说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吗?介绍给这位杨先生,好不好?”小吴儿道:“好哇!干吗不好?”那边张达词叫道:“眠石进牌不进牌?别胡闹了。”王眠石听说,便过去打扑克去了。这里只剩杨杏园和小吴儿两个人。杨杏园这时候真有些穷于应付,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便问了一句道:“住在什么地方?”小吴儿笑了一笑又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后门。”杨杏园恍然大悟,她们这些人,是不会告诉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样这般傻,开口就问她住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过去看打扑克。一会儿工夫,倒有二三百块钱的输赢,就散了场,却抽了有六七十块钱的头钱。张达词将头钱钞票一卷,说道:“全在我这里了。”说着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发椅上,说道:“怎么样?这够两套衣服的钱了,你怎样谢我?”那小桂枝儿便趴在张达词的肩膀上,对他耳朵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睛斜着望着王眠石笑。赌客里面,就有一个人神头鬼脸,拉着小吴儿,往王眠石身上一推。这一群人,就闹得不亦乐乎。

杨杏园有些不耐,告诉张达词就要走。张达词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我有话和你说。”站起身来,便拉杨杏园到里面一间屋里来说话。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点要紧的事,只得跟他进来。张达词道:“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杨杏园笑道:“别事奉陪,这个我不敢遵命。不是别的,我觉太……”张达词笑道:“你是个什么人,岂能干这剿匪的勾当?我是给你介绍一个西洋留学生的女朋友。”杨杏园道:“什么?你们认识女留学生?哪一国的留学生?”张达词昂着头想了一想,嘴里又吸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是美国康桥大学的学生。”杨杏园道:“不对!美国没有这样一个大学。”张达词道:“啊!是法国的哥伦布大学。管他呢,我也闹不清,反正是个留学生得了。她极会跳舞。什么英格兰跳舞,西班牙跳舞都会。她回国以后,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会跳舞,都请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后来经许多人要求,她才答应了。来教一点钟,只要五块钱汽车费,可也不算多。昨天我们经朋友的介绍,已经在这儿会过一次。今天约了再来,我已经另外开了一号房间等她。这样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会她一会,不好吗?”杨杏园一想,这话恐怕靠不住。既然说是留学生,当然是文明点的人,我倒要看看。想定了,便说道:“什么时候来?久了,我可不能等。”张达词道:“迟一点就来了。”说时,小桂枝一推门,也进来了。张达词拉着她的手往怀里一拖,小桂枝趁势倒在他怀里,反过脸来问道:“大格的事怎么样,人家坐在那里怪别扭的。”张达词道:“这个我哪里管得着?各有各人的交涉。”小桂枝道:“你还不知道,那个柳三爷,赌输了,他塞了一块钱在我手里,他就走了。大格是初出来的人,就这样叫人回去,我真不好意思。人家不过为的家里穷,含着一包眼泪干这个,真是没法子,人家可是一位小姐。”张达词道:“既然来做这个事,管她小姐不小姐?人是老柳找的,你还是去问老柳要钱。”小桂枝儿举起拳头,在张达词的胸面前衣服上轻轻敲了一下。把眼睛一瞪道:“什么?我和他要钱?”说时又抱着肩膀,对他耳朵说话,眼睛斜看着杨杏园。张达词对杨杏园摇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杨杏园看他这样子,早料定了八分账,忽然冲动了他的好奇心。便笑说道:“你们又弄鬼,我早知道了。你能带我到你们那个地方去看看吗?”张达词便道:“告诉你也不要紧。她家住在中沟沿两号,红漆的门……”小桂枝道:“别瞎说,那是她家里,哪里乱撞得的!人家家里还有老爷子。”张达词道:“啊!是了。有一天我走她门口过,看见一个五十上下的人,脚下穿着高底靴,身上穿着开岔袍子,手上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还露出一管花翎,一个大红顶子,那就是她的父亲。”小桂枝道:“有点花白胡子吗?”张达词道:“是的。”说到这里,只见那个穿蓝绸夹袄的女人也来了。一推门,先笑了一笑。张达词道:“你进来。”她又笑了一笑,用手抚摩了一下鬓角,又取出手绢,捂着嘴笑,低了头在一边坐了。杨杏园一想,这就是刚才的“大格”了。一看这人,倒也五官端正,只是沾了旗人的风气,脸上的胭脂,擦得多一点,却还没有轻佻的样子。她挨到小桂枝旁边,轻轻的说道:“大妹,我们走罢。”那小桂枝有话又说不出来,说道:“待一会儿。”杨杏园一想,这些人真没有良心,把人家女子当玩物,还不给钱。一这样想着,老是不忍。后来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哝哝的说了一阵子,那大格顿时脸色变了,几乎要哭出来。张达词也觉得难以为情,便对大格说道:“你不要听她说,她是闹着玩的呢。老柳他是实在有事,不能耽搁,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款子他已经交给我,我这里交给她了。”说着拿了一张五元的钞票,递给小桂枝。那大格羞得满脸通红,搭讪着和小桂枝走到外面房间里去了。杨杏园道:“唉!这种人可怜得很,我看她含着两包眼泪,实在是强为欢笑。”张达词道:“你信她!她们这种人,有一个规矩,设若你招之来,而又挥之去,乃是不给她面子,就是奇耻大辱,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她们还害什么臊?”杨杏园道:“据你们刚才的话,她是个小姐,说她甘心做这个事,我不肯信。”张达词道:“你是涉世太浅,哪里知道社会上的种种怪事。还有些小姐,不为钱干这个呢!将来也许有一天我带你长长见识。”说时,杨杏园靠着椅子,望着楼下的街上,只见刚才在外面屋里的那个小吴儿走出饭店大门,有一个人拉过来一辆油亮崭新的包月人力车,放在她面前,她一坐上车去,那人拉起就飞也似的走了。杨杏园道:“咳!这人居然还有包车。”张达词伸出头一望,笑道:“你这是少见多怪。坐包车就下了居然两个字,若是坐马车汽车的呢?”杨杏园道:“人家有马车坐,还至于做这个事?”张达词道:“多着哩!”

这个当儿,突然有个穿灰色制服的军人,腰上挂着“自来得”,推门而进。杨杏园出于无意,不由得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这又是拿赌拿娼的来了。本人现在是非之地,少不得要受池鱼之殃。谁知那兵士进来,满脸放出庄重的样子,将右手一抬,往眉毛尖上一比,行了一个举手礼。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噗”的一声,是他脚后跟比齐皮鞋碰着响,同时行了一个很规矩的立正式。他面朝着张达词,说道:“我们督办请张老爷过去。”张达词很不在乎似的,说道:“我就来。”那兵士倒退几步,才掉转身子走去。张达词便对杨杏园道:“他就住在这里一二两号房间。走,咱们同过去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有些怯官,你要我去见督办,那不是和我开玩笑?”张达词也笑道:“得了,我又不和你演戏,来这一套假话。”杨杏园道:“真的我不去。你想无缘无故,我和阔人往来什么?”张达词笑道:“你把他当个陆军上将,或者是两湖或者是三江的督办,其实他也是一个好玩的人,最喜欢结交朋友。若像你们报界的人,他尤其是欢迎。走,咱们过去。回头那个教跳舞的女士,也是在他那里相会。”杨杏园听说教跳舞的女士,也在一处,心想这个督办,大概没有什么官派,要不然,也不会同他们公子哥儿在一处瞎混,去会会也不要紧。这样一想,果然就和张达词一路出来,走到外面房间,却不看见一个人。杨杏园问道:“刚才那一班人呢?”张达词笑道:“这班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知道又到哪里凑局面去了。”他们二人说着话,走出房间,走过一个很长的甬道,就到了一号房间。推门进去,照例是间空房,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厚的鸦片烟气味。转过里面只见雾沉沉的,有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个听差半跪半伏,在床沿边烧烟。床上的那人,看见有生客进来,就往上一跳,赶紧站了起来,那听差也就走开一边。张达词便给杨杏园介绍道:“这是甄宝荫督办。”又给甄宝荫介绍道:“这就是我前回和你说的那位秘书杨杏园先生。”杨杏园见他说谎,很不愿意,但是碍于情面,也不便否认,唯唯而已。而且他一看那位督办,早就十分诧异,来不及照顾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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