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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枕上托孤心难为妹妹 楼头拼命意终惜卿卿(2)

从这一晚起,洪慕修在衙门里请了两个礼拜假,办理丧事,料理善后。蒋国柱夫妇,第一二两天,也在这里帮着办些事。他们究竟是有家的人,不能耽搁,第三天就走了。蒋淑英便留在这里,替他照应家务。过了一七,蒋淑英一算,自己离学校有半个月了,便对洪慕修道:“姐夫,没有什么事吗?我想回学校去看看。”洪慕修道:“这回我家不幸,遭了这样的事,连累二妹荒废学业,我实在过意不去。二妹要回学校,我怎敢拦阻。不过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家,可怜我那孩子。”说到这里,洪慕修就用手绢去擦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蒋淑英见他这个样子,姐姐的灵柩,骨肉还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怎样能硬着心一定要走,只得暂且按下不提,过了一两天再说。又过了两天,自己觉得非回学校去看看不可。但是只要一对洪慕修说,他就哭丧着脸,叫人不好启齿。这一天下午,外面很大的风,蒋淑英正围着炉子向火,电话机铃铃的响起来,出于不意,倒吓了一跳,因见屋子里没有人,便走上前接话。谁知打电话来的,正是史科莲。她说:“你不回学校来吗?我知道你那边有事,本不愿打电话来的。可是我看见前面号房里,存着你的许多信,而且有双挂号的,恐怕有要紧的信在内,我不能不告诉你了。”蒋淑英听她那种口气,都有气似的,便道:“你没有看我那些信,是哪里来的吗?”史科莲道:“我怎样能看你的信呢?”蒋淑英道:“不是说你拆我的信看,你没有看看那信封上写着是哪里来的吗?”史科莲道:“我只看见那信封上写了一个‘张’字,都是自本京发的。”蒋淑英道:“好好!我这就回来。”说毕,将电话挂上,便告诉洪慕修,马上要回学校去。洪慕修道:“外面这样大的风,你怎样出门,明天再去罢。”蒋淑英道:“我有一个同学,害了病了,我非去看一趟不可。”说毕,走进屋子去,戴了帽子,披上围巾,两手把围巾往前面向怀里一抄,就要出门。洪慕修笑道:“二妹你真有事,我还拦得住你吗?你看!这大的风就这样走了去吗?我到衣橱里,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让你穿了去罢。我又不出门,车夫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就让他送你去。”说毕,一迭连声,嚷着车夫拉车。自己又忙着把那件皮大衣取了出来,双手捧着,交给蒋淑英。蒋淑英以为人家的盛意不可却,只得穿上大衣,坐了他的包车,兜着风向学校里来。

原来她的情人叫张敏生,早有白头之约的,平常要有三天不见面,一定也有一个电话相通。现在二人有半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通过电话,两方面都有些着急。在张敏生一方面,是不知蒋淑英为了什么事,老是不见面。蒋淑英也就怕张敏生疑心,急于要见面解释一番。她听到说学校里来了许多信,有姓张的寄来的,她就料到全是张敏生的信。只有他的来信,没有我的回信,他岂不要更加疑心。因此一路在车上盘算着,要怎样去解释才好。偏是事有凑巧,在半路上,就碰见了张敏生,他穿着大衣,夹了一包书在胁下,在马路边上走。蒋淑英连忙就叫“敏生敏生”。张敏生一抬头,蒋淑英早是跳下车来,迎上前去。张敏生看见她先是一喜,后来一见她身上穿了皮大衣,坐的是白铜光漆崭新的包车,立刻又收住了笑容。蒋淑英道:“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姐姐死了。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姐夫家里,没有回学校去,你知道吗?”张敏生淡淡的答道:“我仿佛听见说。”蒋淑英笑道:“我实在走不开,不然,我早就回学校,今天是同学打电话给我,说是我来了好多信。我猜这里面就有你的信在内,所以急于要回来。”张敏生笑道:“急于要回来,是半个月后才回校。若是不急于要回来呢?”蒋淑英道:“你说这话,太不原谅了,你想我的姐姐死了,我在那里和她照料一些家事,这也是应该的。”张敏生道:“你很对得住你令亲,你令亲也很对得住你。你看,你穿这皮大衣,坐着包车,简直不像一个学生了。”蒋淑英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敏生道:“这样大的风头上,别把你吹冻了,你回学校去罢。我的意思,全在我写的信上,你回去瞧我的信就知道了。”说毕,转身便走。蒋淑英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已经气极了,不过张敏生说的话,太不客气,不好意思去叫他,自己也就转身登车。到了学校门口,叫车夫自回去,一进门就见号房笑着迎了出来,说道:“蒋小姐你有好些个信在这儿。”说着,捧了一大捧信封,交给蒋淑英。她分了一半信,插在大衣袋里,左手依旧叠了一大半拿着,右手便一封一封的拿开来看。从头看到尾,倒有三分之二是张敏生写的。自己一面查信,一面走着,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咳!好漂亮。”蒋淑英回头看时,正是史科莲。她先笑着道:“难为你,还记得回来。”蒋淑英道:“你别提,早就要回来,我那个亲戚死命的留着,也是没法。”说着,将眉毛皱了几皱,微微的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我愿意在那里待着呢,真腻死我了。”两人手搭着肩膀,一路说话,走进寝室去。史科莲一看屋里没有人,笑道:“你再要不回来,不定要惹出什么麻烦,你看那个朋友来的信那样勤,他有多么着急?”蒋淑英眼睛在看信,鼻子里只哼了一声。史科莲因为人家看情书,不愿在人家面前待着,自走开了。由五点钟走开,直到七点钟回来,只见蒋淑英还在看信。她人躺在床上,把那些拆开的信封,铺了一片。手上拿着一张信纸,竟自发了呆。史科莲道:“写信的实在耐写,看信的实在也耐看,怎么你还在看信?”蒋淑英眼圈红红的,叹了一口气。史科莲伏在床上,用手摸着她的脸,低声笑道:“你两个人不是相好的吗?这个样子,似乎是闹别扭了。”蒋淑英道:“男子的心……”只说了一个“心”字,下面就说不出来了。史科莲猜想着那些信上,一定有许多不客气的话,越说是越引动她的心事的。便笑道:“记得你走的那一天,我和你一床睡,听到你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今天我又要和你睡,看你说些什么,也许又可以探听你一些秘密出来。”蒋淑英听了这话,误会了意思,以为不但情人疑心,连朋友都疑心起来了,心里倒是有一阵难过。勉强笑道:“你今天非在我床上睡不可,看我又会说什么话。”史科莲笑道:“我管得着你这些闲事呢。”史科莲说了这话,便拖着她起来,说道:“走!上自习室去罢,你也和那间屋子,太疏远了。”蒋淑英道:“你先去,我洗把脸就来。”史科莲信以为真,先走了,谁知一直下了自习室,那蒋淑英还没有来,回到寝室里,也没有看见她。史科莲心里一惊,便在前前后后各寝室里去找,始终也没有看见蒋淑英的影子,心想莫非她出门去了。于是一直追到大门口来,问号房道:“你见蒋小姐出去了吗?”号房道:“不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吗?没有出去。”史科莲道:“她出去了,也许你没有看见。”号房道:“我今天下午,没有离开过这儿,出去了人我怎样不知道?”史科莲听他这样说,复身又转回来。重新在楼上楼下,跑了一周。可是这时候教室里的电灯,都已灭了,自己胆又小,不敢闯进去开灯,便一面走着,一面轻轻的叫“密斯蒋”。一直到下楼的地方,仿佛听见一阵哼声。不听这个声音,也还罢了。一听这个声音,史科莲不觉毛骨悚然起来。恰好有一个老妈子走楼下过,史科莲胆壮起来,便将老妈子叫住。问道:“你看看,那楼梯下是谁在那里。”老妈子过去一看,不觉叫起来道:“这不是蒋小姐,这是怎么了?”史科莲听说,心益发慌了,扶着楼梯的扶手,连跑带滚的滚了下来。在电灯影里,只见老妈子扶着蒋淑英上半截身子,让她坐在地上。蒋淑英的棉袍,滚满了尘土,就是脸上,也有半边灰迹。头靠着老妈子的腿,双目紧闭,面前吐了许多粘痰和脏东西,袖子上还拖了一截。史科莲摇了她两摇,不见她作声,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这时,惊动了大众,都跑近前来看。舍监也来了,看看这样子,先叫人把她抬回房去。安顿好了,校医也被学校里请来了。他将蒋淑英的病一看,说道:“这是不要紧的,无非受了一点刺激,加上寒风一吹,就晕倒了。但是她腿上,有一处伤痕,又似乎是在楼上摔下来的一样,好好的照应照应她,就会好的。”校医看着去了,一会儿就送了一瓶药水来。这可把史科莲忙个不了,给她洗换衣服,足足闹了两三个钟头。蒋淑英醒过来的时候,夜已深了。史科莲伏在床上,对着她的耳朵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可吓了一跳呢。”蒋淑英还没有说话,先就流出两行眼泪。史科莲抽出手绢,缓缓给她揩脸上的眼泪。因对她道:“我很知道,但是这也很容易解释的,为什么要急得这个样子?”蒋淑英道:“我实在愤极了。我除非死了,人家才相信呢。”史科莲逆料张敏生来的信,一定有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自己不好问,便默然的坐着。蒋淑英道:“你以为我真是病得这个样子吗?老实告诉你,是我上自习室的时候,站在栏杆边,越想越气,我也不知道怎么着,似乎要极力闹一下,才能痛快。想到那里,我糊里糊涂就向楼下一跳,不料那一下,就跳得我昏天黑地。”史科莲听了,不觉笑起来。说道:“你这不是发傻,凭你在楼上往楼下一跳,就会跳着跌死吗?既然不会死,跌得这样七死八活,这算什么意思?”蒋淑英一想,这事实在做得极其幼稚无聊,也微笑起来。史科莲见她精神好些,才放心去睡。

不料学校里得了些风声,小题大做起来,派人到蒋国柱家里去报告,说他侄女病很重,请他领回去医治。当报信人到蒋家的时候,恰好洪慕修在那里。他就说:“小南儿念他妈,又念他小姨。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里去调养,孩子有个伴,二妹在那里,也有人伺候。”蒋国柱就不大喜欢这侄女,因为得了哥哥一笔遗产,对于这侄女的教育费,不能不担任,心里巴不得蒋淑英早一天毕业,早一天出阁,减轻负担。这种特别开支的医药费,当然是不愿出的。洪慕修是个有钱的侄女婿,他既愿戴上这一顶帽子,乐得赞同。因此这日上午,洪慕修就坐了汽车,到蒋淑英学校里来,和学校当局说:接她回家去。蒋淑英虽然不愿意洪慕修来接,她猜着是叔叔差他来的,就跟着上了汽车。不料车子一开,一直开到洪慕修家门口。蒋淑英人虽疲倦,可是她还能够生气的。脸色一变,在车子上就对洪慕修道:“姐夫,怎样把我接到你家来,你送我到叔叔家去,或者医院里也可以。”洪慕修道:“我并不是把二妹接到我家来。因为我那孩子,念你念得嘴都干了,我实在不忍。我特意把车子绕到门口来,让他来看一看你,也许以后就不念了。你身体不好,请不必下车,我去抱他出来。请你看在他母亲面上,你哄他两句话,回头我就送你到医院里去。”这几句话,说得蒋淑英心平气和。一会儿工夫,洪慕修在屋里把小南儿抱出来。他一出大门,就嚷着“小姨小姨”。洪慕修将他送进汽车来,说道:“你念了两天两夜的小姨,现在小姨来了,你去亲热亲热罢。”蒋淑英抚摩着他的小脸,笑了一笑。洪慕修不等她说话,又把小南儿抱下车来,说道:“你不要吵你小姨了,小姨不舒服呢。”小南儿两只手抱着汽车门。又哭又嚷道:

“不!不!我要小姨。”带小南儿的那个乳娘,也走了出来,对蒋淑英道:“蒋小姐,这孩子真惦记着,你到家里来坐一坐罢。”蒋淑英看见这样,心里也是老大不忍,只得下车,由乳娘搀了进去。这里洪慕修告诉汽车夫,让他把汽车开走。可是学校里的史科莲,她还以为蒋淑英是到医院里去了,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个电话到蒋家,问是什么医院。那边是老妈子回电话,说是不知道。史科莲不得要领,未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决定亲自到蒋淑英叔叔家去探问。

这一天过了,次日便是星期日,又恰好天气和暖,便到蒋国柱家来访问。后来一问到蒋淑英在洪慕修家里养病,不觉替她捏了一把汗。本想到洪家去看看,转身一想,一来自己不认得洪慕修,二来这一去,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家秘密的嫌疑,万万去不得。如此一想,就把去看病的念头打消。自己一面走路,一面替蒋淑英想想,以为她这种行为不对。前晚既然有跳楼之举,当然对于自己的行动要洗刷一番,怎样昨日又重到洪家去?自己这样一面想一面走路,信脚所之,自己没留心到了什么地方。及至自己醒悟过来,糟了,这并不是回学校的路。到学校去,应该是往北,现在却是往南,正来个反面了。一看走的地方,仿佛到杨杏园那里去不远,自从得了人家的帮助,并没有向人家道谢一声。今天走得顺路,何不去作个顺水人情?有了这个主意,雇了车子,一直就到杨杏园家门口来。这拜访男客,自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走进门,浑身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一看眼前并没有人,又不好意思高声问人,便故意将脚步放重,又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但是她虽有这样使之闻之意思,始终没有见人出来。踌躇了一会子,又退出大门去。一看门框上有电铃的钮子,便按了一下电铃。一会走出一个人来,上下打量一番,便问找谁?史科莲道:“这儿是杨宅吗?”那人道:“这儿姓富,不姓杨。”史科莲问头一句话,就碰了钉子,脸上红将起来,回头就要走。还是那人道:“我们虽不是杨宅,这里可住着有个杨先生,你这位小姐是找他的吗?”史科莲道:“对了,他在家吗?”说到这里,看那人有些惊讶的样子似的,便又道:“从前这里不是有个李太太吗?我就是……我就是她的亲戚。”那人道:“您贵姓?”史科莲道:“我姓史。杨先生若是不在家,他回来的时候,就请你告诉他一声罢。”说毕,抽身又要走。那人道:“请你等一等,我给你进去看一看,也许在家里。”史科莲听说,便站在门外。一会儿,杨杏园亲自出来说道:“哎呀!史小姐,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请里面坐。”杨杏园把她让到后进那一间客房里来,对面坐下,先寒暄了两句,便问史小姐喝咖啡的吗?史科莲道:“不必客气了,我们总也算很熟的人哩!”杨杏园笑道:“是一个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国点心,我是很酸涩的,自己没有把它吃了,留着待客呢。”于是杨杏园一面叫听差去煮咖啡,一面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柠檬饼干之类,放在茶几上。史科莲正爱吃这些东西,也就不客气,随便的吃。一会听差将咖啡煮熟了,杨杏园又亲自取出一碟糖块来,放在史科莲面前。笑道:“乡下人学外国排场,是学不来的,这糖只好用手来拿了。”说着拿了一块,放在自己杯子里。又道:“请你多放上一点糖罢,也没有牛乳哩!史小姐在令亲府上,没有看见这样喝咖啡的样子吧?”说着,将手上的大茶杯举了一举,又把那个大白铜茶匙,舀了咖啡便喝。史科莲见他谈论风生,不觉把进门时的拘束状态,解得了许多,便问密斯李没有来信吗?杨杏园道:“两个礼拜前来了一封信,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看那样子她是很惦记的。”史科莲道:“她的那番盛意,我今生是忘不了的。就是杨先生种种协助,我也非常的感激。”说时,低头用茶匙搅咖啡。杨杏园道:“这事若是老说起来,让人家听见,未免寒碜。万望以后不要提,若是真要再提的话,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见面了。”史科莲见他说得这样恳切,笑道:“天下哪有协助了人,还不要人领情的。”杨杏园道:“这是极小的事,也值不得领情呢。不要提罢,不要提罢。”史科莲不能说,也就只笑了一笑。她从前在李冬青一处,和杨杏园见面,大半都是和李冬青说话,和杨杏园交情尚浅,就无甚可说。现在少了一个李冬青,越发找不到什么话谈。所幸杨杏园的态度,极其自然,先问问学校里的组织,后又谈谈李冬青的身世,史科莲只是吃着糖,喝着咖啡,脸上带着笑,跟着话音,附和一二句,坐谈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谈得还不寂寞。史科莲因不愿久坐,便告辞要走。杨杏园看她很受拘束的样子,也不再留,便进屋子去,将几盒已经开封了的糖,叠在一处,交给史科莲道:“请不要嫌吃残了,带回学校去,留着看书的时候解渴罢。”史科莲笑道:“吃了不算,还要带了走吗?”杨杏园道:“我原不客气,我才把这东西相送,若是不受,那就嫌它是吃残的东西了。”史科莲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真不客气了。”于是将几只糖盒叠在一处,夹在肋下,和杨杏园鞠了一个躬,说声“再会”。杨杏园道:“有工夫的时候,也许亲到贵校来奉看,今天算是很怠慢了。”一面说着,一面送她出了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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