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竹见文戈诧异，自是十分得意：“怎么样？”文戈问：“你从哪儿弄来的？”李锦竹说：“你先说怎么样吧？”文戈说：“现在居然还有这种书？”李锦竹更得意了：“扫‘四旧’时一个社员拿出来的，吓坏了，要烧，我说我看看，就拿来了。——来，我给你看看，看你将来能当个什么官？”
文戈正要说话，却听门“当当”地响，两人都吓了一跳。李锦竹一把抢过书去，顾不得许多，就往柜子下塞，一边问：“谁？”门外应一声，李锦竹先松了一口气，悄说：“哦，黎虹。”文戈也听出来是来过的那位公社妇联主任。
门开处，黎虹站在门口：“这么早，你们关门闭窗的搞什么阴谋诡计？”说着皱一下鼻子，“你们吃了羊肉嘴都不漱，满嘴的蒜味，难受不难受1随即掏出几块水果糖，给每人两块，“给，压压蒜味。”
叫一位漂亮女士嫌弃，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比挨了批评还尴尬，幸亏有水果糖的友好表示，否则就太难堪了。一来二人要回避“关门闭窗”的问题，二来看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便问：“你好像不高兴，怎么了？”
这一问，把她的火儿问出来了，气呼呼地说：“真倒霉。我的床单、被子刚洗过，又叫住我那儿，我又不是开店的！也不知公社有她的啥，三天两头往来跑。”
文戈猜可能是她那里来了什么不受欢迎的客人。李锦竹早知道是说谁了，笑道：“主雅客来勤么。一定是你招待热情，服务周到，人家才来了还想来。”
黎虹愤愤地说：“一年半载都不洗一回澡，光外表看着光堂，衬衣你们没见！两个肥脚，鞋一脱，土从袜子窟窿里往外淌。我刚洗过的被子床单这下又得重洗。”
李锦竹说：“你没要？”黎虹鼻子“哼”一声，没说话。李锦竹笑了：“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大胆子！”
文戈插不进话去。李锦竹给他介绍说：“红沙沟大队的妇女主任，山口公社的社花，吕翠儿同志＊—就是今天那位紫红条绒青夹夹（坎肩）。”黎虹不屑地撇一下嘴：“屁花，还社花！除非山口公社的女人都死光，她就是社花了。”
李锦竹大笑，自拍一下脑门说：“哦，我忘了，咱们黎主任才是真正的社花！我该死！我该死！”黎虹说：“你好点儿昂！”说着捏了拳头就打，李锦竹一躲，黎虹一下跌到文戈身上。文戈伸手来扶，两人的手正好捏在一起，不觉都一愣。等再坐下说话，却似乎与方才不同，总觉有股不自在，说话竟再热烈不起来。黎虹似也觉得了，坐一阵，告辞走了。
李锦竹重新锁了门，从柜子下摸出《神相水镜集》来，吹去尘土，要给文戈查书相面。两人互相相了一阵，也不知真假，文戈忽然说：“哦，对了，咱们相相曹兀龙、刘钟、孙铁，看看他们三个谁当县委书记。”李锦竹诧异，说：“曹已经是代理书记了，还有什么情况吗？”
文戈说：“我倒没听说什么情况，只是我想，他那水平，不可能当书记，上面是不是也有看法，否则，为什么不直接任命，还要代理？其实刘钟最应该当，无论从经验、资历、群众基础，别的人没法儿比，可惜身体不好。孙铁也有些苗头，年轻，造反派，现在的形势又比较有利。——咱们看看吧，给他们相一相。”
两个人乞乞吭吭查一阵书，回忆一阵三人的面相，直折腾到十点多钟还未罢。冯彦虎却在外面喊文戈，说曹书记找。文戈赶紧去了，一会回来，说：“咱们早点睡吧，曹书记明天要下队。”
李锦竹带文戈到另一间房里，嘱咐了自去。文戈摸摸炕，已经热了，却有些潮，知道是久未住人的原故，怕致病，不敢就睡，想等潮气散发散发再说，就掏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来读。冯彦虎却推门进来了，见文戈在读马列著作，心里十分诧异，虽然当时号召读马列，可都是做样子，人面子上装一装，谁还真读，但也只得称赞：“读马列呢？好。好。读马列好。读马列好。现在号召读原著，好。”文戈不好说他是无书可读，只能读马列，嘴里胡乱应着。冯彦虎摸摸炕，寒暄几句，走了。
冯彦虎回去，给曹兀龙说：“文戈在屋里学马列呢？”曹兀龙仿佛没听清，说：“啥？”冯彦虎又说一遍：“我刚去看文戈干啥着呢，进去一看，在灯底下读马列呢1曹兀龙愣了半晌，忽然狠狠地说：“哼，假的！林彪、陈伯达马列学得比兴人（所有别的人）都好，思想最反动！作那些假样子给谁看呢！”
4、一丛玫瑰刺
十一点刚过，公社的发电机不响了，电灯也跟着熄了。文戈摸摸炕，似乎还有点潮，便撕一个纸条，在炕炉子里点燃了，点着煤油灯照亮，想再看书。光线有点暗了，眼睛也有些疲劳，便合了书坐着。忽然又想起《神相水镜集》来，不由联想到一个人，便从兜里掏出钱包，那里有一张女子的照片。
他端相着照片，想给她也相相面。
照片上，她在看画报。神秘。静穆。美。仿佛战神的女儿，善良，高贵，有爱心，却不容人侵犯。她文文静静地看着画报，却似乎有股凛然之气从照片中散发出来。自信极了。心目中似乎只有自己，对人间的目光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身上有股震撼力。离她有相当距离你就得停下脚步，等待她的允准后，才能往前去。她不点头，人似乎不敢走近，好像她周围有看不见的禁区。
她身上还有股征服力。看着她时，你会觉得有种宗教般的神秘感。如果你觉得她美，那是你已经被她的美俘获了。那是一种崇敬的爱，而不是一个男人爱女人。
面对她，你觉得不能有丝毫的邪念。心中稍有不洁，都会担心被她一抬头发现。你得赶快遛掉，免得让她盯你一眼。那一眼一定能把你看穿，使你从此做不起人，在她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她叫余小楼。文戈称呼她“玫”——“一丛玫瑰刺”。有一次，他给她写信，用了这个词，她问：“玫？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成了‘玫’？”
文戈笑笑，说：“一丛玫瑰刺！”她似笑非笑地说：“我是玫瑰刺？那么可怕？”文戈仍笑：“不是可怕，是可爱。”
她已经明白了，却故意装不明白，笑着说：“你喜欢刺？”
文戈说：“不是喜欢刺，是喜欢带刺的花。一般的花，太容易受伤害了，只有玫瑰，花艳，味香，还带刺，不需要园丁专门看护，她自己就可以保护自己，有点女剑客的味道。飒爽英姿五尺枪，是一种俏美。”
她笑了：“那你可就小心点1
今晚，文戈突然发现了她一个小小的缺点。他发现她的上眼皮有一点点极轻的向下弯曲的弧线，遮住了黑眼珠的边边。一般人眼睛睁开时，上眼皮的弧线都是轻微向上的。了不起也是平的，像这样微微向下的很少见。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文戈自己以前也没有注意到，但今天李锦竹给他看了《神相水镜集》，他注意到了。因为他想起了相书上说的“鹰顾”。“鹰顾”，在男人，显得英武，在女人，则有失温柔。她身上的震撼力，神秘性，难道就是从这“鹰顾”上来的？照片太小了，他看不清，只好闭上眼回忆。然而，回忆到的只有美好。
文戈慢慢从回忆中醒来，却忽然记起，她好久没来信了？为什么呢？
5、打是亲，骂是爱
且说曹兀龙没在门口和冯彦虎握手，冯彦虎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有事，连招呼别人都忘了，只傻呆呆跟定了曹兀龙走，表面上却还装得什么事儿都没有。
一进屋，他心里更虚了，一边让座倒茶，一边偷眼儿觑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如何是好。曹兀龙不理他，直到冯彦虎第三次递烟时，他才一鼓蛤蟆眼，训儿子似的猛喝一声：“你能把我气死，知道嘛！”
书记的火像地雷，存在心里时让人觉得可怕，一旦响出声儿，危险性就减轻了。冯彦虎见书记气儿放出来了，偷偷松口气，却也不敢懈怠，手里拿着火机不敢打。曹兀龙见他害怕，“嗯”一声，示意他点上烟，喷一口，才说：“你知道我在常委会上有多难嘛？你知道嘛？”
冯彦虎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儿，但不敢惹书记，只得说：“知道！知道！”
曹兀龙“呸”一声：“你知道个屁！我在常委会上作难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他看一下门口，也怕叫外人听了去，声儿压低了，“你怕——，哼，我就难说你了1他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往地下一扔：“你看1冯彦虎颤颤地拣起，身子背着门掏出信来看了，头上便汗浸浸的了，非常无力地说：“造谣，这纯粹是造谣。”
原来是写给地委的告状信，告冯彦虎欺男霸女，强占人妻。曹兀龙去地区时，熊书记让他调查，他悄悄将信压了。
有人敲门，却是位抱羊羔子的社员。冯彦虎慌忙把信装兜里，挥一下手说：“抱灶房里去。”
社员走了。冯彦虎问曹兀龙：“曹书记，你看是煮，还是蒸？”曹兀龙还生着气，一挥手说：“随便。”冯彦虎心里怯，以询问的口气说：“我到灶房里去给嘱咐一声？要不那些人怕不操心。”见曹兀龙不反对，颠儿颠儿走了。
一会回来，说他安顿好了。曹兀龙问：“信呢？”冯彦虎求饶地一笑：“我顺手扔灶房炉子里烧了。”
曹兀龙知道是他藏起来想查对笔迹，警告说：“你就闹好。出了问题我没办法给熊书记交待。”冯彦虎忙赔笑：“我知道，知道。”
6、好是大
曹兀龙气色这才和缓了，商量起在山口建“点”的事来。冯彦虎知道危机过去了，才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地试探曹兀龙的口气。
曹兀龙说：“这个点一定要搞好！这是咱们两个人的前途！明白吗？”冯彦虎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曹兀龙说：“那你看怎么个搞法？你要从一把手的角度考虑。田养民一调，山口今后就是你的了。咱们要干，就要大干！干得轰轰烈烈！一定要超过林丰！要叫县上的人把姬建华忘掉，叫人一提起水泉县，马上就想到山口！田养民修梯田的那一套要扔掉，太慢了，到驴年马月才能见效！我们要干一个大的！干个别人没有干过的！还要马上能够见效的！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能把声势造出来！你想想，好好想想。”
冯彦虎脑子里只有女人，可没有这些，让他想这种主意真是难为他了。但书记要让他马上拿出一个主意来，只得胡说：“咱们红沙沟大队，靠东原县那边有个大滩口，平平整整的，大概有两三千亩大，要在那里造田，声势容易造。搞大会战人能排得开。见效也快，只要把石头挖掉，铺一层土，田就造出来了。”
曹兀龙喜欢“大”，搞大会战，造大声势，目的是出大成绩，好早点把“代理”二字拿掉。所以，对他来说，“好”就是“大”，“大”就是“好”。听冯彦虎说，他精神头儿一下来了：“有两三千亩？能造田吗？”冯彦虎支吾道：“底子是胶泥，不能种地，得在山上取土，铺一层就可以了。不过，得稍为厚点。”
他说得有点迟疑，知道那地方是不能造田的，只想把曹兀龙应付过，并不想真在那里造田。但曹兀龙太想出成绩了，追着问：“有没有水？如果有水，造成水田，意义就更大了。”
冯彦虎势同骑虎，只得跟着书记的思路往下想主意：“没有现成的水，那是个干滩。不过，沟口常淌洪水，要打一座水库，把洪水蓄起来，也能灌溉，洪水比清水还肥。”
曹兀龙一拍大腿：“好，这是个创造。林丰蓄的是地面水，咱们蓄的是天上水。哎，对了，沟里能不能打井？要能打井，咱们多打他些井，搞百井汇流！”冯彦虎喝一声彩：“好，百井汇流好！这是个创造！听着都气派！”他把“创造”的高帽子又戴还给书记了。
曹兀龙兴奋起来：“造三千亩地，搞百井汇流！对，就这么干！这才像大干社会主义的样子1冯彦虎知道根底，心里直打鼓，嘴上却仍给曹书记鼓劲，千好万好。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干不干，是立场问题，干好干坏，是方法问题。方法有问题没关系，属好人犯错误，说一声错了就完了；立场要叫人抓住，那就完了。
曹兀龙越想越兴奋：“那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你牵头，好好抓一下。你看怎么干？”
冯彦虎一下傻了，他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就这么定了？一来觉着心里没底，想拉着曹书记，二来他也知道曹兀龙的脾气，事事都要出头，就笑着说：“曹书记，这么大的事，我可担不起。我提个建议，书记看行不行？首先，得成立一个会战指挥部，曹书记你牵头，当总指挥，山口是书记的‘点’，你当总指挥顺理成章。我就当个副指挥。曹书记挂帅，我们就胆正了。你不挂帅，我们哪有那个魄力！”
曹兀龙也不推辞，一口应承下来：“省水利厅给干旱山区投资了一批抗旱抽水机，我看咱们就保重点，给山口公社先调一百台来。”冯彦虎说：“对。就应该保重点！书记的点不保，还保谁去1两人谈得投缘，都很兴奋，最后还决定召开各大队支部书记会，走走“群众路线”。曹兀龙想，这次要干出大成绩了，得把材料写好，叫冯彦虎去找文戈：“老冯，这个文戈，我给你交个底，那是刘钟的人，我这次带下来，名义上是叫他写材料，实际是把他和刘钟分开，要不，办公室稍有点事，他就跑去给刘钟报告去了。将来，就把他留在这里，你就给我看好。办公室将来要调咱们的人，不能叫这些人把持了。——哦，这阵儿你去看一看，看他干什么呢？咱们说的时间长了，不要叫这些人钻啥空子。”
冯彦虎去了一趟回来，身后却跟了个年轻女人。她穿紫红条绒上衣，外罩青坎肩，腿上着墨绿裤子，水灵灵一双大眼睛。她正和冯彦虎说着话，一抬头，见曹兀龙大坐在屋里，一双凸眼那么有神，猛一怔，似乎吓住了，脸突然大红，眼睛几眨，浓密的黑睫毛忽闪忽闪上下波动，舌头要吐，却没敢吐出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那么定住了。
7、他开常委会都敢放屁，见了吕翠儿，却将一个屁硬憋了回去人说女人是水，怕有几分道理。水泉县干旱，书记、主任谈了半天工作，早已干巴巴的了，忽然看见这么清汪汪一潭水，眼珠子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冯彦虎觑一眼发呆的书记，介绍道：“这是咱们公社红沙沟大队妇联主任，吕翠儿同志。新提拔不久，工作挺热情的。”
“吕翠儿？”曹兀龙不由重复了一句，仿佛在品一截嫩黄瓜。看她结实的身子，红扑扑健康的脸膛，特别是配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扑闪扑闪的茸茸眼睫毛，曹兀龙忽然心里有些乱。他不由自主，猛然想到了兰曼曼，要说漂亮，兰曼曼自然上些，但她绝没有这位茸茸眼的结实健壮。兰曼曼是一种城市人细气的娇嫩，好比桑杏、草莓，要小心地用手指尖儿去掐；而吕翠儿却是大个儿的苹果、黄瓜，可以大口吃得。他不自觉地站起身，微笑着伸手过去，说：“吕翠儿同志，你好。”
吕翠儿长这么大，还没和县上的大官握过手，见状，心先跳起来，脸更红了。见书记的手伸在那里，不握不好，要握又觉不敢，瞅一眼冯彦虎，想从他眼中讨个主意。见冯彦虎笑着鼓励，这才怯怯地将手伸过去，却觉得书记的手又温暖又有力，比一般礼节性的握手似乎长了几秒。她心里一紧一松，意识到曹书记是个男人。
这是个重大发现。
下级碰见上级，特别是级别相差较大的上级，只会觉得他是上级，并无性别之分，一旦感觉到性别，这上级便回到了人间，不再是高悬在天空威严不可侵犯的概念了。吕翠儿意识到了这一点，轻轻将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处，碰见书记的惊惧不见了，脸上涌出一层见了男人的红晕。
真所谓有一利便有一弊，吕翠儿不害怕了，却忽然不安起来，从红沙沟一路行来，风吹尘积，脸上又干又涩，自觉满脸是垢，曹书记问话时，她只敢回答，不敢抬脸。好容易捱到书记问话告一段落，她慌忙出去，在门外招手叫冯彦虎：“哎，你来。”
也是吕翠儿过于激动，忘了避嫌，这一声叫得未免亲切。山里人的习惯，跟长辈或上级说话，先要尊称一句“叔”、“舅”或“书记”、“主任”，然后才能说话。什么都不称呼就说的叫“白搭话”，那是很不礼貌的。只有自家夫妻，才可以这么直接叫“哎，你来。”吕翠儿一时忘情，冯彦虎却吓得心直跳，因为曹书记刚批评过他这号毛玻他怕吕翠儿再犯傻，慌忙出去，背身捏翠儿一把，朝屋里努嘴提醒她注意，一边大声问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