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仕第用手指尖顶一下眼镜，说：“你喝水吗？我给你倒点茶？”靳向东心里都快起火了，哪有心思喝茶，强忍着说：“谢谢，我不喝！我现在就希望你去参加常委会！”朱仕第又顶一下眼镜，慢慢说：“我已经请过假了，不好再去了。”
靳向东眼睛都红了，说：“就算我请你！求你！行不行？”朱仕第心里想，你求我也不行，倒不是我要和你过不去，问题是我这一去，不仅是自己打自己耳光，还要得罪曹兀龙！靳向东不好得罪，曹兀龙更不好得罪！他慢慢坐下了，将书塞被子下，说：“不是我不去，实在是我身体不好。我已经给曹书记请过假了，医院那儿也约了，我准备马上就去医院的，你叫我怎么去？”
靳向东几乎绝望，狠盯他一眼，说：“那你是不去了？”朱仕第仍慢慢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好去了……”
靳向东死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恶狠狠地说：“好！今天我算是彻底认识你了！在最关键的时候，你一刀插在我心口窝上了！我靳向东没有你官大，没有你权重，没有你这么毒，没有你这么狠，我今天还是孙子！但是你记着，如果有我当爷的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今天受的侮辱！咱们走着瞧1他说完，转身就走，脸上青筋颤动，咬得牙齿都格格响。
9、一次完全意料之外的常委会
靳向东气急败坏地回到县委，直奔常委会议室。孙铁在里面瞅着窗户，见靳向东来了，急忙出来问：“找着了吗？咋样？”靳向东气得话都说不连贯：“狗日的不来！我看这是四眼子和鳖眼胡儿策划好的＊—你说咋办？我看只有把常委会搅黄了？”
孙铁沉吟，慢慢说：“今天王三丰在……，我看这样，我参加着看，如果情况不好，我就采取措施；如果还有一点希望，我再争取。杨子厚不是还没表态么，小杨给做过工作，万一想通了，也还说不定会有改变。我看情况，好不好？”
靳向东也没办法，只得说：“那只能这样了。全靠你了1孙铁笑着安慰，说：“放心，我会尽我所能1孙铁进去时，鲍日曙已经拿来了材料，常委每人一份，他的沙发上也有一份。王三丰似乎是眼神不大好，拿着材料远远近近地调试距离，好不容易看清一句，大声念道：“‘旱魔难挡英雄路，飞龙水泉显神通’！——啊呀，老曹还是‘英雄’啊？不简单！不简单！对着呢，要当就当英雄，不要当狗熊，当狗熊就不好了。当狗熊不好。那么你到底是‘英雄’，还是‘飞龙’？你当了‘英雄’，就不要当‘飞龙’，当了‘飞龙’，就不要当‘英雄’，你又当‘英雄’，又当‘飞龙’，咋忙得过来呢？啊？你说你忙得过来吗？”
曹兀龙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只尴尬地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孙铁忍不住哈哈地笑。刘钟和阮祥林也都谨慎地笑了。郭玉海来做记录，本不敢笑，却又忍不住，一下吹出个鼻涕泡。孙铁本来还有所收敛，怕惹恼了曹兀龙，这下有了借口，指着郭玉海放声大笑起来。杨子厚也忍不住笑了。鲍日曙不敢笑，但大家都笑，他也只得跟着咧嘴，眼睛却一直瞄着曹兀龙。
王三丰没有笑，仿佛他是置身事外之人。见大家笑得差不多了，他把材料一放，说：“现在大家把材料都放下，下去了再抽空慢慢看去。现在咱们抓紧时间开会。时间宝贵得很啊！不要浪费时间。老孙，你看朱常委没有来，咱们是不是就不等了？大多数都在，是不是就开？”他冲曹兀龙一点头。
曹兀龙偷看一眼孙铁，刚要说话，孙铁先开口了。不过，经过刚才这场大笑，他的冲劲儿减了不少。他说：“王书记，朱常委不在，常委不全，会不好开嘛！我看最好还是等一等，派个人把朱常委叫来。”
王三丰点点头，说：“老孙的话道理是对的。开常委会，咱们应该尽量地全，人越全越好！不过，老孙啊，全和不全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你要求次次都全，做不到的！县上做不到，地区也做不到。每次开会，无论多么重要，总有人不是这号事，就是那号事，总给你来不全！你们县上是不是这样？老曹，你们是不是每次都要人等全了才开？”
曹兀龙说：“不是。每次都不全。从我当一把手开始，还没有开过一次人全的常委会。铁书记那时候也是这样1王三丰点点头，说：“我没有调查过，但我估计就是这样。全都来，有时候是很难的。老孙，你说是不是？”他眼盯着孙铁，手指一下杨子厚，“你比如说老杨，这次回来碰上了，就参加了，以往是不是每次都请回来？老刘经常住院，是不是他一住院，你们就不能开常委会了？不会吧？要那样，你们永远开不了会。今天老刘还在，过几天老刘就看病去了，老杨也要到工地上去了，你要等，结果就是等来一个，走了两个！更不全了！是不是？所以，不能等了。开！”
孙铁见他这么说，一来毕竟是上级，二来说得句句在理，他找不出反对的借口，只好默认，嘴里咕哝一声，不再说话。曹兀龙见孙铁不反对了，正要宣布开会，电话却没命地响起来，鲍日曙拿起听，却是找杨子厚的。杨子厚急忙去接，脸上肃了，说：“赶快送医院！救人要紧，钱指挥部先垫上，等我回来再研究，先救人1王三丰一听不对，问咋回事？杨子厚放下电话说：“工地上一个民工腰砸断了！我叫赶紧救人！”王三丰说：“命能不能保住？”杨子厚满面愁云，说：“命估计问题不大，恐怕后半辈子得瘫在炕上！唉——，隔不了几天就得出一回事！开完会我得赶紧回工地上去！”王三丰说：“对着呢，开完会你赶紧回！回去把安全好好抓一抓！”又朝曹兀龙一点头，“老曹，赶紧，宣布开会，再不能等了！老杨还有事儿呢！”
曹兀龙便宣布了，说讨论上报的常委。刘钟第一个发言，一开口，孙铁吃了一惊，他没提意料之中的姬建华，却提陈玉玺和靳向东。
孙铁这一惊非同小可。陈玉玺这之前连一丝风儿都没听到；对靳向东，刘钟一向都反对，今天他却第一个提靳向东！他脑子里忽热忽冷几变，预感到今天的会是有来头的，立即提高警惕，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接着阮祥林发言，论述半天，也是提的陈玉玺、靳向东！
孙铁的头脑冷静了一点，这才想起，王三丰这次去了三个公社：林丰是前书记铁首仁的“点”；山口是现书记曹兀龙的“点”；还去了石寨。他还纳闷，心想他跑石寨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明白，他是有备而来，这次会就是王三丰导演的！
他惊出一身冷汗！
杨子厚发言了，乞乞啃啃好半天，提的是陈玉玺、姬建华。
孙铁打个激灵：陈玉玺三票，已过了半数！而靳向东也已两票，只要自己一表态，靳向东就过了！他一阵激动，偷瞟一眼王三丰，王三丰正拿着那份报道远远近近地调试角度，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心里一阵冷笑，老家伙装得倒像！不过，他也明白了，老家伙不好斗啊！
孙铁迅速转了转脑子，杨子厚一停，他立即发言，赞成刘钟的意见，同意靳向东和陈玉玺。靳向东既已通过，陈玉玺是顺水人情，何不让刘钟、王三丰高兴高兴。
曹兀龙完全傻了，他几乎不能思考，满脑子的火在燃烧。轮到他发言时，他竟然连丁义川的嘱咐也忘了，没提靳向东，却提出陈召凤和汪天鹏来对抗。但很快，陈召凤就被以“年龄太大”否决，汪天鹏也以“条件还不成熟”为由，软软地放一边儿了。
孙铁冷冷地看着他，别的人发言批驳陈召凤或汪天鹏，他只简短的几个字：“同意老刘的意见”，或者“同意老杨的意见”。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发言多长，最重要是就只三个字：“同意”或“不”。
王三丰似乎根本不关心讨论的情况，只翻着那份材料，不时自言自语一番：“不错！写得不错！这人是个大笔杆子1曹兀龙还在苦苦为陈召凤和汪天鹏争辩，有些话已经翻来倒去重复了几遍，批驳的人都无兴趣再重复讲过的话，曹兀龙还只要争。因他主持会议，他不说结束，会议便无法结束，别的人便都有些着急。刘钟从开始到现在，已经坐得够吃力了。大家便偷偷看王三丰。
王三丰这时才放下材料，仿佛刚从外面进来似的，问：“讨论得咋样了？都发过言表过态了吗？”鲍日曙回一声，：“都发了。”王三丰说：“好，都发了就好。开会就是要都发言，要畅所欲言。要充分发扬民主！这是我们党的一贯作风。要坚持。好的作风就要坚持！我看你们的这个会就开得好！每个人都发言！而且都是畅所欲言！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话都讲出来就好了嘛！就可以争论了嘛！就可以发扬民主了嘛！是不是？所以，我说你们这个会开得好，是个畅所欲言的会！是个发扬民主的会！开得好！开得好就要肯定！凡是好的东西都应该肯定！是不是？我听你们提了好几个人，都是谁？记录念一念。”
鲍日曙偷看一眼曹兀龙，念道：“一共提了五个：陈玉玺，靳向东，姬建华，陈召凤和汪天鹏。”王三丰说：“好！你们看怎么样？果然是个充分发扬民主的会！提了五个人！你们五个常委，平均每人提了一个！你看这多好！——有没有票比较集中的？”
鲍日曙又偷看一眼曹兀龙，说：“比较集中的两个。”
王三丰说：“好！经过发扬民主，经过争论，票最后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了！你看这多好！又有了民主，又有了集中！党的民主集中制都有了！哎，好！开会就应该这样开！你们这个会的经验我看值得推广！我到地委去要给你们做宣传！把好的经验推广开来！——你再念念，最后票集中到哪两个人身上了？把各人得的票数都念念。”
鲍日曙又偷看一眼曹兀龙，说：“陈玉玺四票。靳向东三票。姬建华、陈召凤、汪天鹏各一票。”
王三丰道：“好！这就是充分发扬民主的好处！真正的发扬了民主，意见非但不分散，还能集中！你们看，提了五个人，票就集中在两个人身上。这说明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好，谁不好，多数人是看得清楚的！也说明大家是认真负责的！是不是？如果不负责任，拉山头，搞宗派，你提你的人，我提我的人，那意见就不可能集中！是不是？这说明，咱们水泉县的一班人是团结的！是不搞宗派的！说明咱们这个班子是值得信赖的！是有一定水平的！是不是？能不能说明这一点？我看能行！一个班子的团结，是非常重要的！不团结就不能打胜仗啊！是不是？我们水泉县的班子，过去是团结的，今后，还要更好的团结！只有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才有力量！……”
王三丰讲着废话，曹兀龙只想哭，但还得不断点头表示赞同，脸上还得挂着笑，表示赞赏。孙铁以前对王三丰是存戒心有看法的，但今天，他却心平气和地听着，而且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王三丰的罗哩罗嗦，似是而非的废话，他不再认为是水平低，是无话找话了，他从中听出了智慧。他真的从心底里对王三丰产生了敬畏。
王三丰话锋一转，说：“总的来说，会开得很好，很成功。我就不再罗嗦了。结果已经出来，那你们就按你们研究的往地区报，报上去地委给你们研究，争取尽快批下来。还有上次你们报的吕翠儿同志，我这次去山口公社也见了，都是很不错的同志，争取一块儿给你们批下来。不过，老曹啊，是不是为了慎重起见，咱们把要报的两个同志再议一议？当然，按照我们党的组织原则，这两个同志是已经通过了的，少数服从多数嘛！但我看还是再议一议的好。让持不同意见的同志充分发表自己的看法！你说对不对，老曹？”
曹兀龙连连点头，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孙铁的心跳起来，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他清一下喉咙，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王三丰道：“哎，小鲍，你看看记录，不同意陈玉玺、靳向东同志的是谁？”
这“不同意”三个字一出，曹兀龙立即掂出了分量，靳向东是丁义川打电话托过的，孙铁就坐在当面，他当初也不敢说“不同意”；陈玉玺虽然没人托，但从王三丰的行动来看，只怕也有来头，而且多数已经通过，往后就要一起共事，何必自己树敌！想到这里，他立即道：“我说明一下，刚才我是提了陈召凤和汪天鹏，但我不是反对陈玉玺和靳向东的意思，这两个同志也都不错，报他两个我也是同意的……”
接着，他历数了陈玉玺、靳向东的优点，有的没的，都往两人身上贴。说完了，王三丰道：“好。其他同志来？也谈谈。不过，已经同意的同志就不要再重复了，咱们不要浪费时间。”杨子厚便也说了几句，仍坚持自己的意见，把靳向东和姬建华作了一番比较，都是以前说过的话，大家也只是听听而已。
两人谈完，王三丰道：“好。今天的会，咱们确实是充分发扬了民主！结果也是令人满意的。除了一位还有点看法外，其余都取得了一致！参加常委会的五位常委，五位都同意陈玉玺同志，全票！同意靳向东同志的四位，也占绝大多数！这样的结果报到地区去，地委研究也就好研究了。是不是？充分发扬了民主，就不会有人再告状了，是不是？像陈玉玺同志，全数通过，谁还会再告状？不会了！我想是再不会了！再告，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所以，发扬民主是个好办法……”
孙铁这才明白，王三丰为什么对通过的人还要再议一议，原来是为了堵嘴！这一来，便把告状的人的嘴堵了，再不会重蹈姬建华的覆辙！他从心底里再次惊叹王三丰的严密！这个没有上过一天学，参加工作后才识了几个字的放牛娃，竟然一肚子的转转啊！他深感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对今天的侥幸取胜便觉得格外珍惜。王三丰至少掌握了刘、阮、杨三个常委，而自己和曹兀龙几乎成了他的掌上玩物，万一他今天要玩儿一下靳向东，那他还不一败涂地！想到这里，不禁又添了一丝感激之情。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不服不行啊！
10、一个和党中央连着的大队会计
下午，王三丰带着地区的一彪人马回去了。曹兀龙突然宣布，常委会不开了，上午的惨败使他清醒过来，目前这个阵容，讨论任何问题都对他不利。他有点后悔没让朱仕第参加了，他得等待有利的时机，好在他是一把手，掌握着召集会议的主动权，他要等刘钟去看病，杨子厚上工地后，再看情形召开。刘钟一个上午已经坐得精疲力竭，回医院躺着去了。孙铁因靳向东已通过，主要目的已达，再开不开已经无所谓。阮祥林和杨子厚是无可无不可的人，自然也不说什么。
杨子厚惦记着工地，急与曹兀龙告别，曹兀龙说：“你赶快去，就是咱们小车紧张，不能送你了。”杨子厚就没妄想过小车送，说：“不要紧，工地上拖拉机拉水泥来着呢，我坐上就回去了。”要走，却犹犹豫豫地念叨一句：“如果再能给我派个人，哎，算了，县上人手也不够。”
曹兀龙一听他想要人，想起水电局的梁拯华来，那个犟牛皮不听话，他早就想把他弄到工地上去受罪，忙说：“你想要人？可以嘛！我叫水电局给你抽一个。”
杨子厚没想到这么痛快，高兴了，脸上皱纹也展了许多，说：“要能抽一个也好。”曹兀龙想给陈召凤打电话，手按到电话机上了，却想当着杨子厚的面不好，就笑着说：“你先忙你的，人抽好了我叫他们来找你。”杨子厚答应一声走了。
曹兀龙这才要通陈召凤，说：“工地上想抽个人，你们那里给抽一个。”陈召凤一听要抽人，说：“曹书记，我们再不好抽了……”话未完，曹兀龙一句打断：“梁拯华呢？”
陈召凤一下明白过来，说：“哦——，行！”接着说：“曹书记，我还忘了给你汇报。梁拯华我们外调回来了，这个家伙反动得很！他家里弟兄四个，他大哥叫梁拯中，梁拯华是老二，老三叫梁拯民，老四叫梁拯国。弟兄四个的名字连起来就是‘拯救中华民国’！你看反动不反动！咱们要不外调还不知道。老大和老三，都戴的白袖套，专政着呢。老四没专政，反正也不咋好。我正想问曹书记呢，梁拯华咋办？咱们是不是也给专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