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春节,再过了一个春节,撒可鲁有一部分人就开始四处借钱了:有的人输光了钱,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了;有的人大手大脚,有钱时胡乱挥霍,到现在竟然没钱买米面了;有的人尽管一分一粒地克扣,但经不起家里某个人大病一场。总之,撒可鲁公园里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住户,经济上都开始捉襟见肘起来。
撒可鲁公园也越来越显示出破败的迹象:院子里杂草丛生,湖水臭得家家户户不敢开窗户,到处都堆积着垃圾,路灯没有一盏还在亮着,路面坑坑洼洼。惟一兴旺的是蚊蝇,它们似乎在载歌载舞,纵情欢唱,欢呼撒可鲁成为了它们的领地。撒可鲁里飞翔着一种秘鲁黑蚊,这在别处很难看到;它们黑得发亮,腿特别长,在人身上叮一下,被叮的人立刻会肿起一个乒乓球般的大包;有个六个月大的婴儿,竟然被蚊子一口叮死了。撒可鲁人人自危,有的妇女出门竟然蒙上了面纱。
墙里墙外两重天。与撒可鲁里面的日渐荒芜相比,撒可鲁外面却是一片繁荣。短短数年,这里俨然发展成了一个小城镇。白天的小街道一片杂乱,卖西瓜的,卖蔬菜的,卖鞋卖袜的,把窄窄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吆喝声此起彼伏;到了夜里,小商小贩们悄然退场,各种各样的轿车又会在路上停满长长的两行。和栓虎描述得差不多,他开办的娱乐城果然红火:灯光璀璨,人声鼎沸,音乐声叫喊声震耳欲聋。那些阔绰的有钱人,扎着领带夹着皮包,在这里来来往往:他们要么在娱乐的包间里一醉方休,要么挽着小姐的胳膊,用小车把小姐接走。
撒可鲁在开阳的名气越来越大,连蹬三轮车的都知道这里的小姐漂亮。在酒桌上,喝完酒去撒可鲁,已经成为众多宴请者的口头禅;熟人见了面的问候语,也常常是“最近撒可鲁吗”?撒可鲁已经成为干那种事情的代名词。
栓虎把我叫回撒可鲁,领着我在他的娱乐城里转了一圈,当然也给我安排了小姐。我和那个胖乎乎的小姐玩着玩着就失去了兴致,因为她身上的狐臭我实在无法忍受;不,如果单单是狐臭就好了,问题在于她在自己的肉身上喷洒了大量的香水,结果导致狐臭和香水的味道混杂,令人几乎窒息。
从包间里出来,栓虎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栓虎就坐在他装修得皇宫一般豪华的办公室里开始了自我吹嘘;他说每个小姐他都品尝过,她们是甜是辣他谁都清楚——并非他淫荡,而是他必须为顾客负责;小姐们的外观是靠不住的,饭菜香不香只有亲自吃一口才能知道,席梦思床软不软只有亲自睡一夜才会明白——他淘汰了不少劣质小姐,留下的全是优质品种,这也是他的生意比别人红火的一个主要原因。
栓虎的电话响个不停,他要么接了,简短地来一句我忙着呢;要么干脆不接,任凭电话一个劲儿地叫唤。他支走了为他服务的小姐,插了门闩,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听了他的一番话,我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叫我回来,仅仅是要我为他写一份材料。当然,材料不白写,写一份材料,可以免费玩三个小姐。
我问写什么材料?栓虎说他去年获得了一串串的荣誉,什么优秀企业家,什么创业明星等等。当然,他的目标是县政协委员,然后是市政协委员,再然后是省政协委员,嘿嘿嘿,最高理想还用猜吗?那就是到人民大会堂去参加全国的政协会议。按他现在的贡献,当个市政协委员绰绰有余,但县政协也好,市政协也罢,都由一群老顽固把持,他们看不惯他,甚至鄙视他,搞得他只能在政协的门外徘徊。最致命的是,这些老顽固刀枪不入,请客请不动,送礼被退回,令他无比头疼。就在这时,有高人指点他,说是应该雇人写一份像样的书面材料,渲染他如何如何先进和优秀,并列举他资助失学儿童和关心孤寡老人的事例——尽管这些事情他还没有做,但他近期将迅速采取行动——材料拿到报上去发表,用于轰炸那些老顽固们锈蚀的脑袋。材料发表一次不行就发表两次,两次不行就发表三次……反正他有的是钱,不信就攻不破政协的堡垒。写材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却也把他难住了。他苦思冥想了几天,脑子里才蹦出了我:我这颗无用的黑豆,突然变成了金贵的珍珠,一下子使他的心里云开雾散。
我保持沉默,没有说给他写,也没有说不给他写。我只是后悔自己刚才和那个胖小姐干了那个事情,那个事情仿佛一把铁链,已经拴住了我的手脚。但栓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脸部表情的变化,他尽管夸夸其谈着。栓虎说他可抓住了张暑天的把柄,抓住他的把柄,就像得到了一个百宝箱,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具体说,就是张暑天那个老色鬼,一点脑子都没有,北沟煤矿的矿长许源源邀请他到撒可鲁的娱乐城玩,没想到他真的来了;许源源给他设了个圈套,他却真的闭着眼睛往里钻。他来了,栓虎自然是鞍前马后地伺候,极尽所能地献殷勤,把他拍得乐呵呵的。最好的包间,最好的小姐,最好的烟茶……连卫生纸都是最高档的。但令那个老狐狸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房间里早已给他偷偷地安装了摄像头,于是可以想象,老狐狸的一切丑态,都被摄像机抓拍到。摄像制作成了光盘,现在成了栓虎的娱乐片——栓虎要放给我看,却被我制止了——栓虎嘲笑老狐狸鸡鸡又短又软,床上的功夫很一般,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自己那玩意儿勉强地喂进小姐的肉洞。
栓虎和许源源各执一张光盘,他们都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时刻准备着向老狐狸摊牌。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有一天这张光盘会发挥它巨大的威力的。栓虎当初想敲诈一笔钱财,后来一想到女儿鸡蛋,心中的欲望之火就自动熄灭。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就是想拿这张光盘给鸡蛋换取官位。鸡蛋现在在工会,没有权,还要遭受工会主席的白眼。公平吗?不公平!不公平怎么办?惟一的出路就是当官!只要当官,驴粪蛋都会放金光,何况鸡蛋本身就是一块金元宝呢。鸡蛋该到哪里当官,栓虎已经替她谋划好了:去环卫办当主任!别笑话这个单位穷,其实它潜藏的油水大着呢!只要你会勘探,会挖掘,就会发现它外表荒凉得像黄土高原,但黄土高原的土层之下,却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大油海。
环卫办是个有利可图的单位,栓虎可是亲眼目睹。去年,栓虎抱回了一个“环卫先进单位”的奖牌,就是这个奖牌,给了他莫大的启发。说起这个奖牌,栓虎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刚评选时,根本没有他公司的份儿;甚至环卫办的人还来查处他,说他违反了这个,违反了那个,既开罚单,又向他下发歇业的最后通牒。嘿嘿嘿,栓虎也算在道上混的人了,你们那些把戏他能看不透?要钱就明说嘛,何必这样绕弯子呢?环卫办的人如此敲山震虎,寓意只有一个,那就是通知他该纳贡烧香了!
栓虎对这样的表演见得多了,税务、电力、工商、街办、环卫等等,哪一个不是这种老套套?但他就像消灭日本鬼子一样,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不,说消灭不够准确,准确地说,就是把他们全都俘虏了。俘虏他们的武器只有两样:一个是钱,一个是色!只要是男人,谁对这两样东西能不动心?栓虎对环卫办主任采取了同样的手法,其结果是,不但前面的歇业通知化为了乌有,而且还和环卫办主任成了酒桌牌桌上的好朋友。评选环卫先进单位,候选单位就有十一个,而名额只有八个,何以能轮到栓虎的公司?但事在人为呀,关键是看你脑子里装的是脑汁还是鸟粪?装鸟粪的人,就知道一是一,就不知道一可以变成二,甚至变成三和四。
和栓虎成为朋友的这个环卫办主任,脑子里显然装的是润滑油,又滑又润又油。他有的是办法,他以个人的名义在工艺品公司定制了五十个环卫先进单位的奖牌,然后进行私下操作——哪个单位想要,拿一千元来,但不开收据和发票;一手交钱,一手交牌,其结果是环卫先进单位的牌子满天飞。就连夫妻开的小商店小餐馆,甚至是苍蝇飞舞的公共厕所,其门额上都钉着“环卫先进单位”的牌匾。环卫办主任说他只制作了五十个牌匾,但栓虎觉得岂止五十个呀,一百五十个还差不多。算一算,单这一项,环卫办主任往自己口袋里装了多少钱?当然,这个环卫办主任被人告发了,落得了被免职的下场。被免职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谁让他如此张扬?谁让他独吞赃款而不知道分赃?
栓虎说有钱真的很好,真的很好——金钱可以收购权力——那些经不住诱惑的掌权者一旦被你购买,他们就成了你的打工仔,乖乖顺顺,全会听从你的指挥;你遇到了洪水,他们就会主动为你筑坝;你行进的路上有个大坑,他们就会为你填埋。你放心,他们和你在一条船上,一旦翻船,你落水,他们也得落水;于是不用你操心,他们都会竭心尽力不让船倾覆的。
栓虎之所以看好环卫办这个职务,除了新换的这个主任即将退休,更重要的是轻松;鸡蛋没念几天书,不识几个字,在别的岗位容易露馅;而这个岗位呢,一年四季基本上无事可干,袖着双手熬日子,领工资,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