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入殓前,她弟弟来到了大林家。淘气的弟弟在煤矿挖煤,慌张中似乎没有洗澡,脸上一道一道的煤黑。淘气的弟弟阻止了淘气的入殓,他说淘气可以入殓,但在入殓前,大林得给他一个说法。大林在富贵等人的授意下,跪在了淘气弟弟的面前。淘气弟弟说他要的不是大林下跪,而是大林得赔他钱。富贵和北墙就代表大林与淘气的弟弟谈判:他们钻进一个放置杂物的屋子里,清空了里面的人,然后关了屋门。
淘气弟弟撅着嘴,说起话来像劈柴似的,一斧头下去,停歇半天,接着又抡那么一斧头。他说大林得赔很多很多钱。富贵说大林也说了,打算赔钱,但你得说一个数字,到底赔多少是很多呀?淘气弟弟掰着指头算,砖块需要多少钱,钢筋需要多少钱,水泥需要多少钱,沙子白灰需要多少钱,木料需要多少钱,工匠费需要多少钱,土工费需要多少钱等等。他算了半天,似乎算乱了,又重新开始算。算来算去都算不清,他索性猫下腰,用柴棍在地上比比划划。北墙不明白他在算什么:今天说的是给他姐死亡的赔偿问题,他却仿佛算盖一座房子的价钱,这个小伙子脑子莫不是出了什么故障?于是北墙就问淘气弟弟,问他算什么呀?淘气弟弟愣头愣脑地回答:算什么你能不知道?算大林该赔我家多少钱。
北墙的问话显然打断了淘气弟弟的思维,他的脑子似乎更乱了,比乱麻还乱。他再也无法将那些繁琐的数字累加在一块儿,于是不得不把算账的事推给富贵和北墙。他说大林就赔一座房子的钱得了,至于盖这座房子需要多少钱,你们算吧,算多少给多少。他的话倒让富贵和北墙犯了难:说起来都是一座房子,有的两万块还花不了,有的五万块还不够;房子没有图纸,怎样个算法呢?
富贵点着一根烟,吸了两口。他看到淘气的弟弟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注意力很不集中,于是用脚在他的腿上轻轻踢了一下,说我刚才在心里算了一下,你所说的房子盖起来,也就是需要一万块钱,你看这样行不行?大林豪爽一下,吃点亏,给你一万一千元总该可以了吧?不论怎么说,大林还是你的姐夫嘛。
淘气弟弟无法掩饰自己脸上跳跃的笑意,他说可以啦,可以啦,我姐活着又能咋样,还不是浪费粮食?她死了,还能换得这么多钱,死得值得,死得值得!人都要死的,有的人死了一分钱也得不到;有的人死了,嘿嘿嘿,还能换来这么多钱。
淘气的弟弟尽管嘴上说可以啦,可以啦,但他还是提出要加一点钱——他盖房时准备捎带着也把猪圈翻修一下,大林再给他几张石棉瓦的钱怎么样?——北墙抢在富贵的前头,说行行行,给你再加两千,总共一万三。淘气弟弟嘟囔说用不了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但北墙对富贵向他传递的眼色不予理睬,说多了你就再给孩子买新衣裳,就这么定了!
谈判结束后,淘气弟弟被安排在一张桌子上,和亲戚邻居一同吃饭。富贵把跪在灵柩前披麻戴孝的大林叫到门外的僻静处,向他汇报谈判的结果。才说了两句,富贵就和北墙吵了起来:富贵一个劲儿地抱怨北墙是个卖屁股的,胳膊肘朝外拐,人家要脚,他就给手;人家要帽子,他连头都卸下来给了人家。富贵以一种揭老底的方式讥讽北墙,说后面加的这两千元,按你北墙过去的做派,你得偷人家多少只羊,得偷砍人家多少棵树,得翻窗撬门多少次,得提心吊胆多少次?北墙被富贵刺激得面红耳赤,他说富贵你干净?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自己一脸麻子,却还要嘲笑人家的脸上有黑斑,你算个啥东西?你和邻村的妇女在玉米地里的丑事可忘了?人家丈夫提着刀天天蹲在你家门口,你东躲西藏,那样的感觉是不是很舒服啊?你这个天生挨砖不挨瓦的东西!
大林的眼睛又红又肿,他问到底谈得怎么样?富贵就把结果大致给大林说了一遍,并强调当时如果让他一个人和淘气弟弟谈,他估计一千元就搞定了——以他富贵非同寻常的智谋,以淘气弟弟缺斤少两的脑瓜,不是他夸嘴,他高价卖了淘气的弟弟,比弯腰系鞋带还要容易,比举手在头上搔痒还要简单——但是,不知道是对他不放心还是怎么的,偏偏给他配了个助手,而这个助手偏偏不摆正自己的位置,偏偏以为自己就可以代表你大林!这个助手就是典型的叛徒嘛!就是《红灯记》里面的王连举嘛!唉,有的人就是那样,他的日子稍稍有点儿起色,尾巴就翘得能戳透天;他有了一沓美元,就以为自己是美国总统了。
富贵还在滔滔不绝地控诉着北墙,但大林已经很不耐烦。院子里不时传来“大林,大林”的叫声。大林说得啦得啦,我给淘气的家里赔两万得啦;赔得少,咱良心也过不去;现在想来,淘气也可怜,就这么死了,留下一个瘫痪的爹。北墙连忙随声附和,说可不是吗?人家人都死了,咱还在经济上计较个锤子呀?你现在给人家多少钱,也换不回淘气了!再说了,不能因为淘气弟弟憨,咱就能哄则哄,能骗则骗!咱把钱赔给人家,显得咱大度,总比日了人家媳妇给人家打欠条光彩。
北墙用余目扫视了一下富贵,他为自己能抓住机会给富贵致命一击而暗暗窃喜。富贵在玉米地里和邻村妇女苟合的事,一度沸沸扬扬,结果让妇女的丈夫知道了。那个看起来面条般软塌塌的男人,突然之间就硬了,硬邦邦的。男人拎把刀寻到富贵的家里,扬言要割下富贵的头颅。富贵被追得无处藏身,就蜷缩在半沟里废弃的地道里。他饿得受不了,连蚂蚁和屎壳郎也往口里填。在一个后半夜,富贵摸黑溜回村里,叩开了杆杆的家门,请求杆杆能出面协调这个事。杆杆平时一本正经,他对男女胡乱之事极其厌恶。但富贵找上门来,自己又是村里的一把手,管了这事恶心,不管这事也恶心。杆杆狠狠地骂了一通富贵,他说富贵丢尽了麻子村人的脸面,连他这个当支书当村长的也觉得脸上发烧。说到愤怒处,杆杆随手抓起炕上的砖枕头,不客气地朝富贵的身上砸去。
在杆杆的协调下,富贵才得以回到村里,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他需要赔偿妇女丈夫两千元。两千元不是个小数字,富贵哪有那么多的钱呀?羊卖了,鸡卖了,粮食也差不多卖光了,才凑了一千一百,还剩九百,没有办法,富贵就给人家打了欠条。富贵老婆当然不饶恕富贵,既丢人又舍财,她如何不暴跳如雷?她和富贵打了三个回合,用犁耙一样的五指,在富贵的脸上留下了五道红色的血印。她和富贵分居了,她喝令富贵搬出去居住,富贵不从;富贵认为自己是这个家庭掌柜的,怎么可能随着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人的指挥棒起舞呢?富贵不搬,他老婆就搬了出去。富贵老婆住进生产队废弃的饲养室里,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北墙揭了富贵的短,富贵自然不高兴。他和北墙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挖苦了几句,然后拂袖而去。大林让北墙去叫来淘气的弟弟,淘气的弟弟正在宴席上坐着憨吃着,北墙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叫到大林身边。大林一见到北墙的弟弟,就跪了下去,说我对不住淘气呀云云。淘气弟弟舔着嘴唇说,有啥对不起的,饭菜这么丰盛,可以了,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