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学院乃是源州境内一山边小学府,其山自然就是这白山学院之白山了,这学院之名起的实在是实在,依靠白山而居,以白山为名,实在合情合理不足为奇,可这却代表了余杨小镇的一种传统信仰。这要怎么说呢,细说起来却要牵扯到一些百年前的旧事。这事却也简单,因由只在一个人。
约莫百年以前,此山尚未命名为白山,其实这山一点也不白,这源州滇津气候相对温热,常年也难得一次降雪,故如今得此名,只因当时有一男子隐居在此,平时偶尔派遣小童一两名来到镇上购些吃食,玩物回去。日子久了,其声便扬在外,这男子在寻常百姓看去,便是那传说中不世出的高人,对其恭敬有加,妄不敢轻易上山叨扰,因代其露面的小童常年一身白衣穿着,人们也不见其脏乱,以为是这高人所好,便以白山来尊称这高人所居的山脉,在江湖也尊其号为“白山居士”,余杨本镇人更是亲切地称呼他为“白先生”,连带着那童子也有“白小先生”的小小名号。二十年下来,余杨镇无病无灾,平淡无奇地生活了下来,而这,却是最大的不正常。于是,怀着感恩之心的镇民跟童子约定了个日子,往后每年的这个日子,他们便会贡奉些吃食,或药品,或珍奇,无所不有,尽请童子接纳,童子也答应了下来,此时的童子也已经大了,身边也带了个小童子。如此又是三年,一天,那小小的童子下山告知众人,白先生打算在白山开山授课,镇民可以让家中的小子卷铺前往听讲。众人欣喜不已,有的家中没有男丁,也深知世事教育重男轻女,便想了办法也把女童扮成男装,童子也不点破,只管领着众小儿上山,从此,而这女扮男装的传统也保持了下来。后来小儿们到了山上才明白讲课的是原来的那名白小先生,小先生让他们之中愿意的,可以此后在这山上定居下来,逢一段时间会让他们返家看看,白山学院的雏形就此形成。往后数十年的时光里,白山学院的规模越来越大,只是白先生始终不曾现身,变得越发接近传说,而学院里的大小事务皆由小先生梳理,大家都如几十年前那般称呼他:白小先生。
温琦默默地听完了易生对他说却又像是回忆的这番话,但他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开始对他说那句话。
易生轻轻一笑,有些自嘲道:“你可发现,凡是执掌学院的,都带着个童子。”
仿佛是不屑,他苦笑道:“虽说不曾明说,却也是不成文的规定。而如今执掌学院的,明面上是那个懦夫,暗地里却是楼阁里的那人。”
“三藐大夫子?”温琦插嘴问道。
“嗯。我与那懦夫乃是同辈,他乃是三藐带大的童子,也就是他徒弟,这学院长久以来便只有指定了下一代的继承人,并以收其为徒的形式,才可执掌。”易生语气略有些嘲讽,而后沉吟说道:“学院内收徒与上堂课的学子不同,更与外边江湖习气的收徒迥异,学院内收徒,便代表着争权。”
温琦终于知道易生夫子说那句话的意义所在了,问道:“您要权力?”
可是易生却想听到温琦的对刚刚他问的那句话的答复。
温琦还是有些不解:“为何是我?”
易生似乎并不想解释,只是说道:“我的境界很高。”
境界很高,便有争权的资格,境界很高,这样的师父别人求都没有可以求的对象,境界很高,你答应了以后你的靠山便会很强大。
温琦顽固不堪地再次说道:“还请夫子解惑。”
他真的不知道为何易生夫子选上了他,这事若放在大部分人身上,他人应当便是心中窃喜才是,但温琦这段时间的疑惑实在是太多了,他已经感觉到他的背后隐隐有谁的身影,比如那黑孩所说的老头。而凭直觉论,他也觉得易生之所以选择收他为童子,多半也与自己这身疑点少不了干系。
易生沉默,然后也再次重复:“我境界很高。”
不知为何,又强调了一遍:“真的很高。”
“所以我知道很多事情。”易生突然笑了起来:“比如说…你是谁。”
温琦身躯微微一震,但很好地掩饰了下来,自己心中有一个深藏的困惑,却不知易生所指是不是与此有关,况且也不知易生现在说的是不是故弄玄虚。
“果然是明哲保身之人,可惜嫩了些。如若怀疑,你可以仔细想想,你的记忆是否还记得你来学院之前的事?”
温琦睁开双目,微微低头躲过易生的视线,看这样子,答案也是不言而喻,只是还依着孩子心气逞强道:“学生来自长阳…”
易生一声嗤笑打断了他,自顾着说:“我只能告诉你,跟着我,只要我在,你便不会出事。”
易生张开双臂,恰时一阵风吹来,吹起他的两袖,正是两袖清风,只听他傲然地说道:“来吧,拜我为师。”
温琦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这时的易生哪有前日在堂上谆谆教诲的模样,此时尽是睥睨苍天的傲气。
“唔。”一股压迫骤然降临在温琦的腿上,温琦刚觉不适便已被迫跪倒在地,口中闷哼一声,满是不屈地望着易生。
“虽是被迫的,但我现在已是你的师尊。而且我要收你为徒,也不全是为了争权。”说话的同时,易生衣袖一挥,温琦的身子便同他一起腾空起来:“只因我的境界够高。”
才有资格收你为徒,才有资格去倾听这个世界。他心中默念这句话,只是口头说的,却是另一句想说的话。
他说:“作为为师给你的第一份见面礼,你可要看好了。”
还不待温琦开口,便是感觉耳边大风骤起,胡乱呼啸,那是飞行速度过快的缘故,却也只是下个瞬间,风声便止,温琦睁眼看去,才发现自己与易生二人正在空中,脚下的,是上回来他取衣的那个亭楼。这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第一个夜晚,与许妮的那次对峙,便是如此这般,同样是从上往下望去,同样下方一样有人,同样地对视着。
那里有两个盘坐着的身影,其中一人看着自己这里,因距离有些远,那人的视线所落也不知是温琦还是易生,或者二人皆有。但温琦却只盯着那人,正是给他取衣还给他诡异之感的三藐大夫子。
这时身边易生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天空下,但只有易生自己知道,他只是说给三藐听:“我既携风之势而来,便要裹雨之力表明我的决心。”
易生的这番举动,仿佛是宣战,向整个学院的师生表明一种与三藐对立的态度,但实则他也是有苦难言,三藐非常强大,虽然自己也非常强大,但三藐在多年前便有了他如今的强大,比起自己,现在的他只强不弱,再加上多年来三藐施加在众人心理上的阴影,使得就算是如今的易生,面对他,也得加大声音,以此来给自己壮大声势。
我是易生!易生心中对自己这样说着,顿时豪迈了许多。我是易生,我是如此年轻便达到这般境界的易生,是连强大的自己也叹服的强大的易生,时代终各有主,三藐老了,自己便应顺应时代变迁挺身而出,更何况……
这是第一份师生礼。
这一时刻,天空乌云凝聚,学院师生的目光汇集。
乌云之下,是易生,目光之上,是温琦。
温琦的手上滴落一滴雨水,然后在他的目光中又慢慢浮起,在空中漂浮而滚动。同样这样情况的当然不止一滴,在温琦诧异的目光中,他和易生身边周围很快又汇集了无数水滴,翻滚变化着。
像什么?
温琦对自己说道:大军。
水乃无形,却最为坚韧,滴水便可穿石,那……
“三千流葬。”易生喝道,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列一排,朝着下方的三藐狠狠指去。
空中的三千水滴在翻滚中变化了形态,从水体中逐渐钻出一个尖棱,然后变化戛然而止。硬化了,便无法再变。而后随着易生的一声暴喝,尖棱方向迅速齐齐指着三藐所在的亭楼,只在下一瞬间,又齐齐暴射而去。
温琦的视线也随之而转到三藐身上,然后脸上,眼中,最终在瞳孔内,他仿佛看到了,从三藐的瞳孔中看到了这三千尖棱,正迅速朝着自己怒冲而来,然后他看到了,在自己的视野中三藐正站在易生的旁边,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亭楼内另外一道身影的旁边,那三千尖棱真的是正在朝着自己怒冲而来!
温琦脸面没有丝毫地动容,与其说是他相信易生不会轻易让他就这样死去,还不如说是因情况瞬息万变,在他尚未明白为何会如此发展的时候,已经到了死亡威逼的绝境,自己还来不及作出反应。
于是在他毫无作为的下一刻,这些来势汹汹的三千尖棱便在刹那间破碎,化作无数水滴落下。温琦身边那人冷哼一声,一掌拍开了这些水滴,只是可怜了温琦,全身皆被打湿。
温琦只匆匆瞧了眼身旁这人,看了一眼回头,再回头,仔细看了看他,这人是个中年男子,却是肤白红润,亮眸黛眉,若不是那凸起的喉结明显异常,温琦真要怀疑这人究竟是什么性别了。这人对温琦粗鲁的目光明显不悦,只是此时尚无空理会,也不知那空中易生三藐二人发生了何事。
此人应该便是易生空中所说的懦夫了。温琦心中想道。
这时却只听三藐说道:“我只是一退,便挡你一招一势。”
然后又听易生说道:“即便如此,您也奈我莫何。”
易生尊称三藐为您,不仅是辈分上,更是对这份仰望的修为表示敬意。
三藐换了个话题:“为何收此徒?”
易生闻言,心中落定,这次试探已有了收获。
其一,三藐尚不知温琦这个特别的存在。
其二,三藐非常强,但却无法发挥全部实力,应是受了暗伤,否则也不会只是见招破招让他见好就收。
其三,温琦刚刚在他与三藐对招中体会的感受,感受着对战中千钧一发的氛围,如此再多几次,那在下次的战斗中,便不会被吓得反应不及,只会束手就擒。
易生微微一笑:“无他,心血来潮。”
三藐受伤,对他无可奈何,那他就有机会,也有抓住这次机会得以施展的自由空间。他现在和受伤的三藐,差距不大。
想到这里,易生便觉得开心,潇洒地甩袖一挥,温琦在不知他们二人谈论什么的茫然中,又被带走了。
“易生告退。”
易生在身后的空中留下这句话,连告辞的礼节也没有,留下空中那单只的形影,望着易生远去的背影,只能轻轻一叹。
“那件事你且先缓缓吧。”
而那下方的白面男子闻言,嘴角微抽,稍后才愤愤地应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