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亦称《南华经》,是与《老子》并列的道家经典。依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言之《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老子》之言”,“以明《老子》之术”来看,《庄子》之学可谓杂博而无所不及,其学派归属乃老子道家一派。然而,细读《庄子》,其与《周易》亦有不解之缘。探讨《庄》《易》之关系,有助于我们深刻认识《庄子》之思想源渊及其易学因缘。事实上,据学术界多数学人认为,《庄子》之书非庄周一人所著,其成亦非一时之间,盖为战国中后期至秦汉间庄周及其后学所为。因而,《庄子》极有可能受到《周易》之影响。正因为如此,魏晋以降,《老子》《庄子》《周易》并为“三玄”,此绝非出于历史之偶然,而实有其深刻之思想根源。本文试就此意略作辨析,以陈《庄子》所受《周易》之影响。
一、从《庄子》论《易》看,《庄子》之作者读过《易》
先秦典籍,除孔子《论语·述而》言:“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无大过矣。’”并于《论语·子路》章引述《周易·恒》卦九三爻辞之“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外,唯《荀子》与《庄子》两书提到过《易》。《荀子·大略》言:“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同篇又言:“《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以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荀子·非相》亦言:“《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然而,与《荀子》相比,《庄子》论《易》则更为独到。《庄子·天运》言:“孔子谓老子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自以为久矣。’”《庄子·天下》言:“《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别,《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庄子》论《易》有两个明显特证,其一,《庄子》把《易》纳入了儒经之序,从而使儒经之中有了《易》之名目。其二,《庄子》以阴阳观念概括《易》之根本精神,抓住了《易》的本质特征。可以看出,《庄子》的作者必亲读过《易》。正因于此,才可能有“《易》以道阴阳”之说。为因如此,后世治《易》者无不以《庄子》论《易》之语论说《易》之根本精神。然而,《易》之阴阳观念唯《周易·易传》之《系辞》及《说卦》反映的最为明显。诸如《系辞》言:“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说卦》亦言:“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如此等等。
可以看出,《庄子》所言之《易》是指《系辞》及《说卦》。因为,《周易·易经》无阴阳之说,唯《中孚》卦之九二爻辞中有一“阴”字,即“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其外别无阴阳之语。《易经》六十四卦各卦之卦画,尽管分别以“—”和“――”组成,后世治《易》者以阴爻与阳爻称之,但是,“—”与“――”是否就是标称“阴”与“阳”,《易经》无明言。而唯《易传》之《系辞》及《说卦》将其概括为阴阳,遂有以“—”与“――”为阳爻阴爻之称流行于世。在《系辞》看来,《易经》六十四卦之各卦均由六爻组成,“—”称为阳爻,“――”称为阴爻。如乾卦卦画为六个阳爻,坤卦卦画为六个阴爻,泰卦卦画为三个阳爻,三个阴爻,如此等等。故言“易六画而成卦”,“易六位而成章”。可见,卦画之符号即为爻。何谓爻?《系辞》言:“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而断吉凶,是故谓之爻”。“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而爻者何义?《系辞》言:“爻者,言乎变者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为了更明白的说明“—”为阳爻,“――”为阴爻,《系辞》又以乾坤两卦例之:“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这是因为,“乾、坤,其易之门邪。”众所周知,《易传》十翼即《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乾文言》《坤文言》《说卦》《序卦》《杂卦》等等乃是针对《周易》而发,是最早的《周易》之释文。正是基于《易传·系辞》之阐释,《周易》之卦爻才被赋于了阴阳之义。可见,以阴阳释《易》始于《系辞》和《说卦》。当然,阴阳观念并非《系辞》《说卦》之独创。早在西周初年,伯阳父就曾以阴阳观念解释地震,《国语·周语》言:“阳伏而不能蒸,阴降而不能迫,于是有地震。”春秋末期,《老子》中亦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之说。而《系辞》不仅把阴阳观念纳入了易学领域,以阴阳观念阐释《周易》六十四卦之卦象与爻象。而且以阴阳互动、阴阳流转、阴阳交感、阴阳互补说明宇宙万物的运动和变化,从而使阴阳学说不仅成为易学哲学的基本范畴,而且成为易学哲学关于宇宙大化流行的基本法则。
依此见,《庄子》所言之“《易》以道阴阳”,主要是指《易传》之《系辞》和《说卦》。
正是在《系辞》的影响下,《庄子》一书广泛使用了阴阳学说。《庄子·大宗师》言:“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庄子·在宥》言:“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止。”同篇又言:“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庄子·天运》言:“阴阳调和,流光其声,……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同篇再言:“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雲气而养阴阳。”《庄子·刻意》言:“圣人之生也无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缮性》言:“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庄子·外物》言:“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如此等等。从而架起了《易》《庄》沟通之桥梁。
在《庄子》看来,阴阳并毗、阴阳调和、阴阳和静是宇宙的基本法则。万物以生、万物以成赖以阴阳,没有阴阳的交和流变和相克相转,就没有宇宙万物的和谐与繁荣。据此,可以说,《周易》特别是《系辞》之阴阳学说是《庄子》的重要思想渊源。
二、从《庄子》论“命”看,《庄子》与《易》有联系
从西周至春秋时代,典籍凡言“命”者概有二义,一曰命令、号令,一曰天命。从命令、号令看,《尚书·尧典》言:“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唯允。”《洪范》亦言:“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诗经·卷阿》亦言:“蔼蔼多吉人,维君子命。”故汉郑玄言:“命谓政令也。”从天命看,《尚书·汤誓》言:“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无逸》亦言:“天命自度,治民既诞,不敢荒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言:“善之代不善,天命也。”故《说文》言:“命者,天之令也。”比较二说,前者是言先王之命,后者则言上天之命。因而,天命较之先王之命更具抽象性、神秘性和不可抗拒性。孔子发扬了西周以来的天命观念,认为“唯天为大”,天命难违。若“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因而,孔子所言之命,多指天命。诸如:“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亡之,命矣夫。”“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故,孔子提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将天命列为君子三畏之首,并以此作为划分君子小人之标准。可见,孔子对天命是非常重视的。正因为如此,子夏言:“死生有命,福贵在天。”强调了天命的不可抗拒性。
然而,孔子虽然强调天命的不可抗拒性,但却指出了天命的可知性。《论语·为政》言:“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是因为,在孔子看来,天与人是相通的。因而,天命与人事是有联系的。孟子是儒家学说的正宗传人,从整体而言,孟子继承了孔子及西周以来的天命观念。《孟子·万章上》言:“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离屡上》亦言:“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但是,《孟子》一书却无天命概念,他将天与命分而言之。《万章上》言:“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在孟子看来,天与命都是人力所无法抗拒的外在必然性,而这种外在必然性,尽管人力无法抗拒,但人对命的态度却至关重要。正是基于此,孟子提出了“君子不谓命”的命题。《尽心下》言:“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子于嗅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母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君子不谓命不是言君子无所谓命,而是指君子能够善于处理人生与命运的关系。在孟子看来,味、色、声、嗅、逸均为人之本性,但能否得到满足,则取决于命,因而不必强求,故君子不把它看作性。而仁、义、礼、智尽管也是人之先天所俱有,能否得到施展,亦取决于命。但由于它有益于人生,而且只须求诸已,因而,君子亦不把它作为命来看待,消极地等待其安排,而是积极顺从并使之更加完善。这是因为,味、色、声、嗅能否得到满足,必求于外,而仁、义、礼、智能否得到施展,乃求于内,求在外者不以我为,求在内者以我为之。
正因为如此,孟子进一步提出了“求在我者”与“求在外者”的学说。《尽心上》言:“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意谓:可得者,求之,不可得者,弗求。此谓之不谓命也。有鉴于此,孟子总结了他自已的“立命”学说。《尽心上》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人只要活在天地间,就应该持之以恒,修身正已,以待天命,这就是人生在世安身立命的至高境界。在子儒家命论的影响下,《周易》亦广言其命。诸如:《易·师》卦上六言:“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易·革》卦九四言:“悔亡,有孚改命,吉。”《易·讼》卦九四言:“不克讼,复即命,渝,安贞吉。”《易·彖·无妄》言:“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天命不祐,行矣哉”。《易·象·巽》言:“君子以申命行事。”《易·象·困》言:“君子以致命遂志。”如此等等。可见,言命是《周易》的一个重要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