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鸟洋服行开在步行街的拐角，巨大的落地玻璃橱窗里除了几个假人穿着各式新款西装一动不动之外，还摆了几块液晶大屏幕，对着路人播放着今夏巴黎米兰的新装发布会。由于屏幕里大多是男装发布会，方青平时经过这里的时候很少驻足观看。此刻他站在这装潢考究的商店里也感到有点别扭，一个满头白发脖子上挂了条皮尺的老裁缝正拿着另一条什么尺细致地给他量着身体各部分的长度和粗细，金龙朱新还有王明也在屋子中间同样别扭的站着被测量，吴帆坐在一张巨大的皮质红色沙发上笑眯眯的抽烟看他们被摆弄来摆弄去。
“我说吴总，咱直接买两套成衣不行么？还费这事干嘛？我腰可疼了。”方青无聊的抗议着。
“那哪行？你说你瘦得跟猴子似的，穿上哪套不都得咣当啊？再说了，哪套成衣能配得起你们作为我吴帆哥们儿这尊贵身份的啊？别急，快量完了，是吧师傅？”
“是是，马上就完了，先生，麻烦你把胳膊再抬一下……稍微高一点。”老师傅个子很矮，两眼闪闪发光，方青想起了他们系教授观察试验样品时的神态。
金龙站在屋子中央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方青看着屋子里陈列的一套套西服，感觉很奇怪。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和这种限制人的服装扯上关系。上大学以后他发现有不少同学上课的时候也一身西装，参加活动的时候也一身西装，上自习的时候也一身西装，相亲的时候也一身西装……他不知道是这种衣服真有那么大魅力还是那些人只有这一套衣服，总之在他看来只有一个字能形容这种打扮——屯！现如今自己也不得不在这里弄这玩艺也真是悲哀啊。
量完之后方青他们被领到一个首饰商店常见的那种玻璃柜前，挑西装袖扣。这东西是除了手表以外男人身上另外一件显示身份的物件了，大多金银打造，有的还镶了各种宝石，造型也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是都价格不菲。方青挑来挑去看中了一对方形金质镶红宝石的，他看看吴帆，吴帆看看他，“方青你眼睛挺毒啊？我先前也看上这个来着，要不是算命的说我不能带红宝石我就买了。”
“你也觉着不错？”
“嗯，就是它了！”
王明挑了一对小盾牌造型的，朱新说他这是缺乏安全感；朱新挑了一对星型的，金龙说他这是春心大动；金龙挑了一对花体英文字母“L”的，其他几个人看了看都没说什么，只说挺好挺好。
走的时候，经理送他们到门口，吴帆下了命令：“明早上七点必须都做好，我们七点来试衣服，要不然我可不买单！”
经理连说那是那是，一定一定，把他们送上了车，帮他们关上了车门，目送着他们走远，还站在路边挥着手。
“我怎么有种旧社会当买办的感觉呢？”王明吧嗒着嘴。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我两万多块钱的买卖够他给员工发几个月的奖金的了，刚才我还跟他说下个月我的高级员工制服也打算在他这里做，你想啊，他敢不把咱们伺候舒服了么？”
“对！做不好就抽丫的！”金龙也笑着说。
“几位都有大爷的感觉了吧？明天可就仰仗各位了！来的都是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的任务就来一个侃晕一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那要是人家真懂呢？我们这点东西也不够使的啊！”
“今晚上各位就受累做点功课了，我准备了好几套资料，都是干货，按这些东西照直了侃就成，保准一发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那要是还不行呢？”
“那可能性不大，大家都是来露脸撑场面的，没人跟咱们较真，要是果真有个别顽固不化的，就得使杀手锏了，到时候王明你是主力啊！”
“啥？我？……啊，明白了，喝倒是吧？”
“要我说你们智商都不低呢，咱平时练就的一身本领这回是确有用武之地了！智勇双全，任他妈谁也整不了咱们啊！”
翌日，科贸大厦的门口礼炮齐鸣，彩旗招展，一条红地毯从大厦的正门铺出来，下了台阶直通到路边新车来时停下开门的位置，王明和朱新站在那里，和每一位刚下车的省部县市领导亲切握手，另外递给司机一张自助餐卷，告诉他们从大厦的后门去餐厅，有三文鱼和螃蟹。吴帆和方青金龙站在红地毯另一头，同样热情的和每一位上了年纪的领导握手寒暄。他们几个胸前都带了花，吴帆胸前的红花最大，下面坠着的小纸条上写着“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方青的写着“总经理兼技术部主管”，金龙的是“副总经理兼业务部主管”，朱新的是“副总经理兼行政主管”，王明是公务员，今天又有他们局领导来，所以他只带了花，没贴条。
十点钟的时候，几个穿了高衩旗袍的礼宾小姐每人端了一个红色的丝绸红花在门前拉出一条长虹，吴帆和省科技部的一个官员站在中间，其他几位领导在两边也排了一排手拿了剪刀准备剪彩，方青在他们后一排用手捂着嘴偷偷的打着哈欠，他看见观看仪式的群众已经聚集了有几百人了，他知道他们都是闲着无聊来看戏的，观众中有老有少，有学生有民工，有老太太也有小媳妇，有穿西装的，也有穿牛仔裤T恤的，还有穿白裙子扎着马尾的……白裙子，这姑娘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方青一刹那像遭了雷劈！我认识她！方青脑中那个炸弹像被点燃了引信。他悄悄的从人群后面退出来，从侧面绕到观看的人群中，他拨开重重抻直了脖子向前张望的人群，终于看到了那高高翘起的马尾，伸手去拍那姑娘的肩膀，回过头来的却是一张满是粉刺的完全陌生的难看的脸，“干哈啊？”
“你是？……”方青迟疑了，他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娜娜？”
“啥啊？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那女的白了方青一眼，挽起旁边男人的胳膊，“走吧走吧，这有啥好看的啊？现在街上流氓咋这么多呢？看见漂亮姑娘就愿意动手动脚。”
方青站在人群中感到一阵失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激动起来，突然周围的人热烈的鼓掌——剪彩完成了。
王明挤到他身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讲完话就是酒会了，快点的，咱得先进去。”
“哦。”方青回过神来，振作了精神，连挤带推的冲出了人群，回到了门前的台上。
吴帆发表了热情洋溢振奋人心的讲话，“……相信在我党关于重点扶持高新科技企业发展的政策指引下，在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们一定会披荆斩棘，奋发图强，克服重重困难，为我国以及全世界的科技进步不遗余力的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仪式完了之后是格调高雅的自助酒会，在大厦二楼的欧洲宴会厅举行，吴帆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四个拉提琴的，在宴会厅一角做小提琴四重奏，另一个角上摆满了不知道什么人送来的庆贺花篮，一侧的长桌上整整齐齐的排满了浅底高脚杯装的淡黄色香槟，男男女女们都手端酒杯，或者缓缓穿梭于人群中，或者三五成群微笑着谈论着什么。
金龙和几个市经贸办的主任副主任扎了堆，“我们这个公司的组织和运行模式都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兄弟还在哈佛读工商管理的时候，就曾经做过一篇关于‘如何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应用西方经济学原理以达到效率最大化’的论文，发表在《economy》上，历经多所大公司的实践检验，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我相信由我亲自参与的公司人事及组织管理也会帮助公司高速有效的进行创新及创造财富的活动……”
“那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模式呢？”
“一句两句很难说清楚，有一些还属于机密，我可以透露的是，我们的这种模式绝对不会束缚住我们员工的手脚，相反的会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的创造力和能动性，以人为本这句话相信可以在我们公司得到最完美的表述……”
吴帆和朱新则在大厅的中央和几个工商税务的什么长低声细语着。
吴帆凑近一个中年男人的耳朵，“在得到政策支持的前提下，我可以保证每年完成最少这个数的纳税任务……”说着他把手伸进这男人的袖口，不知怎么捏了捏还是握了握，中年男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朱新则和另一个看起来年龄稍大，却对自己笑容可掬的老头小声交谈着，“……工商系统近期的换届问题我父亲在家的时候提起过，他说不能轻易拿掉那些为党和人民做出过突出贡献的老同志，那样做是忘本，会让同志们都寒心的，以后工作也没法做了，所以我觉得，刘叔叔你根本不用太担心……”
“是是，朱局长纵览大局，日理万机，考虑问题还能这么周到细致，没有忘了我们这些老头子，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小新你回家替我跟你爸爸说请他一定要保重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
王明陪着市公安局的几位领导在一旁亲密热切的聊着，“陈局，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这同学是老红军的后代，继承了光荣的革命传统，堪称遵纪守法的典范，我听说咱们局正准备在全市的非公有制企业中树立一批遵纪守法的典型？我觉得我这同学绝对值得考虑！”
“是，这个事我会考虑的。对了，你们那个追逃的案子怎么样了？”
“您是说YN那个贩毒团伙的案子吧？我们正在全力抓这个案子，有消息称团伙的个别成员近期会再次潜伏回我市，具体原因不是很清楚。”
“你们刑警队也挺辛苦的，回头等这个案子拿下来，我跟上面打个报告，给你们集体报个二等功，你个人表现积极一点，争取立个人二等功，我对你有信心，会帮你争取的。”
“谢谢首长关心！”王明立正敬了个礼。
方青端着酒杯，尽力应付着科协的几个老专家，“二十一世纪是网络的世纪，也是办公自动化的世纪，我们公司目前大力研发的这套软件，其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全国的政府机关，事业单位都脱离传统的纸张办公，用我们的软件将大大提高办公效率，节省办公成本。营建节约型社会，我们可没当这是一句空话，我们把这几个字当作座右铭，时时鞭策着我们自己不断创新，精益求精……”
“年轻人就是要有冲劲，看到你们这么朝气蓬勃，我们也很欣慰啊……”
“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在各位前辈的悉心照料下才能茁长成长不是？没有了你们这些老一辈科学家给我们掌舵定大方向，我们哪来那么大勇气甩开膀子玩命干啊？”
“年轻人，谦虚是美德，过分谦虚可就虚伪了，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嘛！哈哈哈哈……”
“前辈批评的是，我们一定好好改正自己的毛病，奋发图强，但还得麻烦你们多看着我们点，年轻人难保不犯错误不是？”
“哈哈哈，如今是你们的天下了！放手去干！我们这些老家伙愿意帮你们擂鼓助威的！”
“那先得谢谢您了……”
酒会进行了两个小时，各级领导都先后发表了重要讲话，人与人也都按照各种排列组合敬过了酒，省电视台和当地的两家报纸都对盛况作了详尽的报道，至此，活动的目的基本上全都达到了，各人也都笑脸盈盈收获颇丰的走了，剩下方青金龙朱新吴帆四个人坐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上，松了领带，掏出烟相互点上，大口大口的抽，他们是真累坏了。
于小蔚晨练回来差不多7点半了，拎了两兜子青菜和水果牵了狗上了楼，到二楼的时候碰到居委会王大妈在收拾楼道里的自家东西。
“王大妈，早啊，遛弯回来了？”
“啊，小蔚啊，可不是么，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归置归置，你跑步去啦？”这个六十多岁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直起了腰，拍着手上的灰尘。
“嗯，是啊，早上空气特别好。”
“要我说啊，你这姑娘比那一般小年轻的就是不一样，每天这么早起来还帮家里买菜，现在哪还有孩子像你这么勤快了？都是不到太阳老高不起来的，更别说帮家里干活了。”
“哎呀，哪呀，我这不也是顺手了么？”
“你这姑娘就是这么谦虚，个子还高，长得还漂亮，还会干活，谁家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祖上积了大德了。我跟你说的那个小伙子，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看看呗，人家可也是正经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现在月收入好几千呢，个子也得有一米八吧，一表人才啊……”
“王大妈，不急，我现在不还是个学生么？最近忙着毕业的论文的事，实在是没时间想这些事，多谢您了啊。您看您总为我的事操心，我都不好意思了。”说着小蔚牵着狗想逃离现场。
“不麻烦，那你啥时候有时间一定得告诉我啊，大妈可帮你物色了好几个呢。”
“行，我一有时间就来找您，我先上去了啊……”小蔚马上就要到转身了。
“对了，还有个事，住我家对门那个姑娘你认识么？”
“见过面，说过两句话，最近没看见她啊。怎么了？”
“哦，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能挺熟的呢……这不前一阵子突然搬走了么，房东这两天来问续租的事，你说她要不租了吧，一大堆东西还在屋里放着呢，要是租吧，连个电话也没留下，也没说干什么去了。人家房东托我打听呢。……你不认识就算了，回头要是碰见她告诉她说大妈找她啊！”
“她走了啊？我都不知道。那行，回头要是碰见她我跟她说。”
小蔚想起了那个兰花般的姑娘，在夏夜里的晚风中，轻吻了一个路灯下瘦瘦的男生，她为了不打扰他们，在远处站了很久，等两个人都走了才走过去上了楼。
第二次见她是在白花花的阳光里，姑娘站在楼前的马路边等车，小蔚下楼就看见她，白色坠淡蓝色小花的连衣裙，粉红的手袋在手里荡来荡去，纤细的身材就算是女生看了也不知不觉生出怜爱之心。小蔚也等车，站到离她不远处。
那姑娘歪过头来看她，“hi~我见过你，你住四楼吧？”
“是啊，你好，你住二楼吧？”
“对啊对啊，你知道啊，我刚搬来不久，跟谁都不熟。”
“呵呵，慢慢就熟了，这老楼里大家都跟一家人似的。”
“你人可真亲切……”这时候一辆出租车横在她俩面前。
“你先走吧，我不急！”姑娘微笑着让小蔚。
“还是你先吧，你等半天了吧？”
“没有，还是你先吧。”
“再跟我谦让我可急了啊，快点吧，别让等你的人着急！”
“嗯……那好吧，我先走了，回头有时间去我那玩啊！”说着她上了车。
“再见！”小蔚冲车尾挥着手，直到今天她还能想起那姑娘说话时，绯红的脸如桃花绽放。
她一定有个很爱她的男朋友。小蔚捧着本书在午后的阳光中想着。手机短促的响了一声。
“看电影，有时间没？”
方青。
一个小时之后，电影院的门口，小蔚远远的就看到一条瘦瘦的身影站在那里抽着烟，方青也看见她，就迎了上去。
“你那头狼呢？”
“不准带宠物进去啊，再说sam现在正睡觉呢，你想它啊？”
“可不是么，我都备了礼物给它呢。”方青掏出半个汉堡三口两口吃了下去。
“sam才不吃垃圾食品呢。”
“我说它长那么壮呢。”
“可不是么，你跟他比都差点呢。”
“你这么比我跟你翻脸啊，你不知道你会伤害一个老战士的自尊心啊？”
“是，是……我错了行了吧？老战士，再不进去可就看不到开头了啊！”
黑暗中方青捧着一大桶爆米花凝视着屏幕，看得很投入，他渐渐觉得这看似凶猛的动物似乎也充满着灵性。几条狗在巨大荧幕上的雪地里飞奔着，荧幕中的暴风雪似乎吹出了屏幕，他被冷气吹得两手抱在一起，不自觉朝旁边靠去，隔着扶手小蔚也突然感到了他的体温，下意识动了一下。
空气中一阵芳香飘进方青的鼻孔。
他的意识一瞬间混乱了。
这感觉有点像听到一首旋律十分熟悉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歌是谁唱得一样，越想想起来越想不起来，总需要有个人来提醒，想起来的那一刹那豁然开朗，神清气爽，但在这之前，却像快要窒息般的难受。方青快窒息了。
那香气像毒药，直扎进方青的脑子，割断他关于眼前电影和中枢神经的联系，只幻化出一幅又一幅那在他梦中反复出现又难于组织起来的画面。
“我出去一下啊，”方青捂了嘴跑出放映厅，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大口大口的呕吐，像喝多了劣质二锅头。半晌，才止住了吐，深深地吸了气，把凉水大捧大捧得往脸上拍。他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进去，像病入膏肓的人。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走出洗手间却看见小蔚焦急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你？没事吧？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我没事，你看见我吐了？”
“嗯，在门口这就能看见你在洗手池子那吐。”
“嘿嘿，你这样可不好，你妈没告诉过你不应该往男厕所里张望么？太不检点了！”
“你都这样了还跟我贫啊？你啊，好事坏事都得出在这张嘴上！”小蔚拿出纸巾递给他。
“可不是么，病从口入么，刚才那汉堡是不怎么新鲜。”方青用纸巾擦了脸，呲了一排白牙冲小蔚傻笑，“怎么样？又精神了吧？”
“头！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去哪啊？”
“医院呗！你这样还想继续看啊？”
“我不去医院！！闻见消毒水味我就头晕！我不想死在医院门口！”
“小点声……行行行，咱不去医院，我送你回家总行了吧？”
“嗯……”方青乖乖的被小蔚牵着出了影院，脑子里满满的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