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朦胧诗曾经风靡全国，对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一代人来说，朦胧诗篇幅短、没标点、不押韵、意涵芜杂甚至不讲究词句通顺的特征实在太适合自己了。当然，真正的痴迷者就另当别论了。
柔和的朝阳下，容妤亮汪汪的眼中荡漾着喜悦，脸颊也笼罩了一层粉红的光晕，似乎沉湎在某种情绪中不能自拔。
“我想，你父亲一定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卢筝呆看了几秒钟，偏过了头去，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文人笔下总是一往情深、海枯石烂、地久天长，可在现实生活中却往往心猿意马，暗香浮动。容妤为卢青城的诗句所感染，可如果她知道自己仰慕的对象竟然在两年之内换了三个情人，不知又该作何感想？官太太享受了尊荣逢迎，富太太抓住了钱袋，可是诗人的妻子呢？不但与名利沾不上边，甚至连自己的丈夫也保不住。
谁都可以感觉到，卢筝身上有股罕见的清教徒气质。在目睹了母亲郁郁一生的命运后，他发誓绝不像父亲一样攀枝折柳，对不起心爱的女人。可是，他爱的女人是否也对他忠贞如一，可就难说了。
但即使如此，卢筝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诋毁父亲，毕竟伦理不可违，毕竟家丑不外扬，毕竟父亲对唯一的儿子还是疼爱有加甚至骄纵无度的，否则卢筝不会有一段天马行空的浪荡生涯，当然也不会在今天翻了一个又一个筋斗。
两天后，货轮到达夏威夷。上岸后，大家都有点不会走道了。卫宗渊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着名的旅游胜地，少不了要带同伴们参观珍珠港，欣赏草裙舞，在海滩夕阳下喝点鸡尾酒，然后转乘另一条集装箱货轮南下。
狭小的空间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大半个月的相处，让五个出身迥异的年轻人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当然，要说这是一个铁打的团队也没人信。而卢筝干脆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除了偶尔关心能不能拿回铁门汉简之外，对容妤一点埋怨也没有了。
唯一的例外是胡自雄，他虽然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却对卫宗渊的一举一动看不上眼，——不，是紧盯着卫宗渊的一举一动，似乎他身上藏着一枚定时炸弹。
再次踏上了海路，情况就发生了很大不同。大海似乎觉得这些年轻人太轻佻太嚣张，决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一出港后，七八级大风刮起，连绵的涌浪就像无边的长刀阵一样滚滚袭来，万吨巨轮像跳舞的斑马一样左右蹁跹，又像醉汉一样前仰后合，好像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整整一个星期，几个人都缠绵于床榻之间，徘徊于厕所内外，个个变成了病猫死鱼。幸好容妤想得周到，带了很多葡萄糖注射液，才勉强维持了最基本的营养。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关，大海稍微平息了一点怒气，每个人的脸面看上去也添了点暖色。卢筝强迫同伴们每天至少吃掉二两米饭和等量的蔬菜肉食，但除了胡自雄，谁也无法达标，但好歹都能正常站立行走了。
暮春时节，太平洋的天空阴晴不定，一时阳光灿烂，大海平静如镜，微波不兴；一时间又阴霾密布，波浪翻涌，连海水也变成一种令人惊骇的灰色。不过，即使在晴好的日子里，空气也十分阴冷，每个人都加上了外套。雾一起，海面就变成一片白茫茫，风吹过，雾气就化作雨丝打在身上，一阵冰冷。
一天，几个人难得有机会在甲板上聚在一起。胡自雄一边搓着双手，不时跳一下脚，一边提出了疑问：
“我们的船一直在向南开，很快就要接近赤道了，为什么天气还这么冷呢？”
蔡东风解释说，我们现在正处在太平洋寒流带上。每年冬天，有一股从南方极地发源的冷水沿着美洲西海岸北上，形成了着名的秘鲁寒流。这股寒流一直冲到赤道附近，由于受地形和风向的影响，会转向西方，横流过整个太平洋。
“这还不算什么，在赤道上的加拉帕格斯群岛，还生活着从南极迁徙来的企鹅呢！”
“那为什么前几天那么暖和呢？”胡自雄还是不信，或者说，他不甘心在好学生面前认输。
“你还记得吗？我们从日本横滨出港后，看到的海水并不是碧蓝，而是靛青色，一开始还以为是受到了工业污染，其实不对，那是台湾‘黑潮’带来的大量浮游生物造成的。”
蔡东风看来确实学识渊博，为了这次探险，也像备考一样做了精心准备。为了让胡自雄心服口服，还掏出笔来，在手心画了一张草图。
“海流就像大洋中的河流，是能量交换的一种主要方式，你不要小看它，光是黑潮的径流量就超过了一千条长江，而且速度很快，可以一夜之间把木船推到上百海里以外。”
“三千年前，商朝军团的船队是不是也搭上了黑潮这趟顺路车？”
容妤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蔡东风听后立马就闭嘴了。在他看来，有关商朝军团的传说纯属“怪力乱神”的范畴，不值得任何一个现代学术精英为之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过，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卫宗渊却忍不住接上了口。
“风向不是唯一影响航行的因素。我经常驾船在太湖和长江中巡游，发现河水和湖水的流向是由地势高差决定的，而在海洋中就无所谓高低了，除了日月引力诱发的潮汐，海水总是从温度高的区域流向温度低的区域。太平洋上盛行东风，所以大家都说商朝军团不可能逆风前往美洲，但水流的方向并不一定支持这个结论。”
虽然卫宗渊心有灵犀，体会芳意，硬要把一个谈天的话题往商朝军团上扯，容妤听了还是不满意，因为他口中那个“结论”的原创者就是自己的爷爷容光斗。她展眼一望，将企图置身于外的卢筝也拉了进来。
“你也发表一下高见呀！”
“老蔡有学识，大卫有经验，我也来一个大胆的假设：商朝军团走的可能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反‘之’字形。从山东半岛起航后，在黄海上受到东北信风的影响，航向会转向南方偏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船队能够一直航行到台湾以东或菲律宾以北。在这个区域，会遇到强大的黑潮，将他们推向东北方的大洋中。”
看来，虽然不肯接受韩奇教授的重托，但那群失踪的老祖宗在卢筝的心中还是多少留下了一点影子。
“你说得太好了！我想商朝军团运气好的话，完全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穿过太平洋，在美洲建立一个新的太阳王国。”容妤听了拍手笑道，直夸卢筝聪明过人，不像卫蔡二人隔靴搔痒，说不到点子上。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卢筝惊愕之下，苦笑着反驳道。其实，他没说完的话是：考虑到淡水和补给因素，即使满天神佛都站在了商人一边，也只能保佑寥寥几条木船抵达美洲。经过这一番折磨，冲上沙滩的也不再是一群雄赳赳的青铜武士，而是一堆会喘气的木乃伊，土着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杀死或俘虏他们。
气象学界有一个着名的理论，叫做蝴蝶效应，一只南美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在纽约引发一场暴雨，以此来说明影响大气流动的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实际上，这个理论也一样适用于人类文明。一个伟大王国的诞生或解体，往往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事件。七千年前，干旱迫使羌族的一个姜姓部落离开了青海湖周围的草原，进入渭水流域，从此开创了伟大的华夏农耕文明；两千年前，一个戴罪出征的东汉将军把匈奴人驱赶到了阿尔泰山以西，从而引发了亚欧大陆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震荡，最终导致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八百年前，入秋后的一场台风让忽必烈的无敌舰队樯倾楫摧，从而挽救了日本；四百年前，北方持续的寒冷导致了大饥荒，流民纷纷起事，最终推翻了大明王朝。
“奇怪，放着千万条路不走，商朝军团为什么一定要向着东方的大洋航行呢？”胡自雄还在一边愣神。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说这可是老蔡的强项，不过千万不要讲得太复杂，前几天的涌浪已经够让大家头晕脑涨的了。
蔡东风说商朝灭亡后，横亘在山东半岛的齐、鲁两大诸侯国步步紧逼，让商朝军团没有了战略回旋空间，为了生存，向东方的海上寻找出路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同时，商人有着悠久的海外贸易传统，他们掌握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能。商人崇拜太阳神，商王还自认是太阳神之子。太阳从东方升起，东方在甲骨文的卜辞中通常代表着吉祥和运气。
“所以，在如此重大行动之前必须进行的占卜活动中，巫师们将神谕解释为到日出的方向去寻找一片乐土，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几天以后，茫茫大海上隐约出现了一个海岛，四周的海水也由湛蓝变成了碧绿，最后化成了一片水晶般的透明。显然，波利尼西亚首府凤凰岛就要到了。
海岛越来越近，景物也渐渐鲜明了起来，红绿掩映，像一顶漂浮的花冠；环礁横亘，像一条遗落的玉带；泻湖半圆，像一只含珠泣月的蚌壳。之前，大家早就对它憧憬了好久，也在网上收集下载了很多图片，但真到了眼前，才感觉所谓世外桃源，恐怕也不过如此而已。与之相比，青岛是个卖烧烤的鱼市，三亚是个治皮肤病的疗养所，而游人如织的夏威夷简直就是一个欢场。
货轮进港的时候，每个人都趴在栏杆上，享受这即将步入天堂的快感。容妤说那是一弯新月，在青天碧海中沉浮；卢筝说它像盆景一样具体而微，又仿佛虚幻而不存在，就像老谭的收藏，不但不能亵玩，连远观也不行；卫宗渊遍游了长江上下，见识过不少奇石古洞，说洞庭君山可以与之一比；蔡东风抬杠说这里平平坦坦的，除了一个尖顶教堂，根本就没有一座山。大家还没有责备他胶柱鼓瑟，胡自雄又跳出来大煞风景了，竟然说它是一条蚕！
面对同伴们笑骂，胡自雄很不服气，说小岛远看是一个黑点，然后逐渐放大，最后变成了绿色椰林掩映下的雪白沙滩，难道不像一条蚕的成长过程吗？
货轮终于靠岸了。众人踏上了陆地，才发现凤凰岛果然是一个仙境，让凡人简直没法涉足。除了一个简易码头，岛上一条柏油公路也没有，到处是尖利的珊瑚礁碎石和粉末状的海沙，没走几步就叫苦连天，不是崴了脚，就是鞋子开了口。
看着游艇从轮船上徐徐卸下来，卢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哎呀，这艘游艇还没有名字呢！容妤，你来为它起一个吧，要好听又好记的。”说到这里，看到脚下活蹦乱跳的那条狗，赶紧又加上了一句，“——千万不要再用梁山好汉的绰号了，像‘浪里白条’什么的就请免了吧！”
听了他的话，每个人的目光都转向容妤。她是容光斗的唯一血脉，也是一堆光棍中的花骨朵儿，由她来为游艇命名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
“我想叫它‘雪浪’号，你们觉得怎么样？”容妤咬着嘴唇想了几秒钟，就脱口而出。几个人听了轰然叫好，没错，这确实是一个典雅又响亮的名字。雪白的舰首劈开浪花，在碧蓝的大海上扬帆前进，那是一幅多么引人入胜的场景。
但是卢筝一转身，却发现卫宗渊站在不远处，似乎并没有附和别人的意思，脸色的神情还有些不自然。
卫宗渊才是游艇真正的主人，但卢筝知道他绝不会因为未征求自己的意见而不悦。
“大卫，你没什么忌讳吧？”卢筝关切地问了一句。西方人在新船的下水仪式上，要特地请一位淑女站在舰首撞碎香槟酒，我们中国男人对女人可就爱护多了，才不肯让她们干这种力气活呢。在沿海的很多地方，渔民不让女人上甲板。卫宗渊是个喜欢新潮玩意儿的现代人，但卫家毕竟是个老气横秋的大家族，是不是还残留着一些上不得纸面的封建家规，可就难说了。
卫宗渊一听连连摇头说哪里哪里，我一向尊重女性，何况很多海神比如观音菩萨和妈祖都是女性，容小姐命名的船只，一定会给我们带来福气的。
于是，卢筝架起了一个梯子，爬到了游艇的船头位置，他从腰间取下了那片曾杀死鲨鱼的钢片，上下打量，正要寻找一处可以刻字的地方，突然又叫了起来：
“哦，这艘游艇本来是有名字的！让我看一看，没错，是‘晓风’号！”
这两个字原本是用铜丝嵌上去的，不知为什么后来又磨平了，还涂上了新漆。如果不是贴近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这个名字也蛮好听的呀！既然已经有了名字，大卫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们还叫它‘晓风’号算了！”容妤听了，多少有点扫兴。
“不用了，那是个很早以前的名字，如果不是小卢发现的话，连我自己也快要忘了，还是就叫‘雪浪’吧！”卫宗渊听了连连摆手，坚持要卢筝改成新名。
卢筝不再说什么了，他开始在“晓风”的位置上刻下“雪浪”两个字。正要完成最后一笔的时候，却突然愣住了，因为他分明看到了，那个“风”字中间还有一道若有若无的横杠。原来，这艘游艇以前的名字不叫“晓风”号，而是“晓凤”号！
晓凤是谁？谁也不知道，但根据常识，这分明是个女子的昵称。既然游艇原来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卫宗渊当然不会介意由容妤来为它重新命名。可是，为什么卢筝见到了这个名字，却像遭到了电轰雷击，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你怎么了？字到底写没写好啊？”胡自雄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见卢筝慢慢从梯子上退下来，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又大嚷大叫了起来：
“咦，你喝醉了吗？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似的！刻两个字需要花费这么大力气吗？看把你累的。下次有事，还是我上吧。”
卢筝摇了摇头，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容妤和蔡东风看着他，也感到很是诧异。卫宗渊显然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缓步走到了同伴们面前，用一种低沉的口气对他们说：
“‘晓凤’是我未婚妻的名字，这艘游艇原本是我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
蔡东风一听“嘿”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和嘲讽，卢筝和胡自雄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容妤更是刹那间就满脸涨红。原来，卫宗渊是有妻室的！尽管事实上他说的是“未婚妻”。在几十年前的保守年代，那一纸证书不啻一道禁果开吃令，可在现代男女眼中，它已经变异成了饭票、遮羞布、采购单或财产公证书。既然如此，他在自己身上下如此大的血本，到底是何居心？
但是，还未等众人做出任何反应来，卫宗渊的下一句话就让现场彻底平静了。
“她已经走了，就在一年以前。”
原来如此！每个人的惊讶、恼怒、疑惑、窃喜在刹那间全变成了深浅不一的同情。因为在中国民间的俗语中，人们通常把死亡隐晦地称为“走了”。
容妤在一怒一喜一叹之后，几乎要落泪了，而卢筝也感到了豁然开朗。于是，关于卫宗渊的所有疑问都变得合情又合理了。你看，他痛失爱侣之后，自然选择了一人独居；之后，为了排遣痛苦，他决定远游海外，恰好容妤在寻找赞助商，于是一拍即合；为了避免触物思人，在改造游艇的时候，他又将未婚妻的名字从船头抹去。
想到这里，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卫宗渊的情景，卢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的眼神中总透出那么一股子忧郁，就像雪天的阳光。同时，卢筝也暗中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刚才纯粹是自己多心了，天下之大，叫“晓凤”这个名字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怎会碰得那么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