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了一口酒，“我知道，你一直想摆脱公司控制，我很能理解。这一点我还是很钦佩的，毕竟还有一些人并不想这样。我们招募的很多雇员，他们就干脆放弃了逃脱，接受了公司的命令，从内心里。一方面他们觉得他们真的逃不掉，就这一点来说，我看他们倒是挺明智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笔不菲的奖金。那笔奖金虽然不能算你一夜暴富，但起码能让你放纵地过上一阵子。而这些执行公司命令的人们，他们还要什么长远的未来，几十万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您不觉得这很明智吗，有钱挣，就一天的功夫，还可以远走高飞，再也不用回来！
您每天在公司，我是说在您原来的公司上班，也就是拿那么点工资而已。一天多少，有几百吧，有几千吗，呵呵，而且还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那么点工资吗，那点钱能干吗？
再说，得多少钱能够呢。您看，那些有钱人，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了，还要犯罪，还要杀人。是钱少了？根本不是。还是人的本性。不就是在找刺激，找死吗。
您看，我们不仅有钱挣，而且没有人追究你责任，你只要干掉一个想死的人而已，这还不够刺激，那什么算刺激？
而且不要以为只有我们在这么干，多少个公司都在干着杀人的勾当。猝死的多不多？职业病多不多？更不用说那些矿工了。拿钱换命，很多人就是没搞明白这个时间的概念。有个女的，为了杀掉丈夫，天天给饭里放点砒霜，放了7年。整整7年啊，呵，你说这种慢性折磨和一枪结果人家的性命，哪一个更加残忍？”
那家伙拿起手中的杯子，漫不经心地看着里面红色的液体，继续道：“当然公司就是公司，它发放的奖金数额，当它觉得这个数额能达到公司所期望的目标的时候，绝不会多给员工半分钱的。毕竟公司是要盈利的。这个您也很清楚。公司是很在意投入和产出比的。你不觉得好像只有一个郭先生一直在跟您沟通吗？呵呵，因为公司是为了节省人力成本。多雇一个人，就得多花一分钱。再说，这些人的待遇算很不错了。当然这也得看情况，如果失败了，一分钱都拿不到，这跟您在原来公司上班一样，毫无二致。”
D想到自己去年为了涨工资的事儿跟大头子像卖保险的老婆子一样磨嘴皮子的事儿。人为财死，妈的，谁说的这么经典。
“其实也应该理解他们，我是说那些被公司选定之后为了奖金去杀人的人。他们也没办法，他们也想活下去，他们也想挣钱，这是人之常情。现在不都是这样的吗，大家不都是为了挣钱嘛。我可没见过什么纯粹为了良心，一心一意追随信仰的人。他们的信仰就是挣钱，就是活命。这也正是公司能够运作的原理，如果人们不是这样，都是拒绝杀人，都想做好人，还要跟公司对着干，那么公司肯定很快要完蛋，运作不下去了，呵呵。所以公司能设计这一套业务是有着非常严密的逻辑基础。当然像您这样的也是少见，不过——”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就像我说的，您也终究逃脱不了公司的控制，因为我说过，我们每个人当被折磨得快接近疯狂的时候，只有两种解脱方式，一个是顺服，一个是超越。但是超越能超越到哪里去，您一个人的力量能顶什么用，所以顺服是最好的选择。而一旦顺服，您将重新落入公司的系统运作中。所以公司从来不担心这项业务会出什么问题。对公司来说，最让他们担心的是现在业务发展得还不够快。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人，当然也包括您。呵呵，所以我是很希望您能好好完成任务的。”
这家伙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如果他是公司的雇员，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难道真是为了让我把任务完成，然后去成为他们的一员吗？他不告诉我他到底是谁，现在却还要反问我？公司干吗要这样，难道真的永远也无法摆脱公司的控制？想得D浑身直冒冷汗。
这家伙看了一眼D，看D听得一声不吭，继续说道：
“狄先生，您不用担心，其实公司也有它的道义，有它的游戏规则的底线。您也知道，这游戏叫做死亡游戏。死亡游戏是一定要死人的。不过正如我说，任何人，任何机构都要自己经历死亡，也让他人经历死亡，死亡就经常发生在我们周围……死亡既是过程，也是瞬间。对于活着的我们来说死亡是瞬间，死后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变成了零，消逝得不见踪影。死亡也是过程，死亡作为过程，是死亡带给我们的感觉而已。这时候死亡就变成了恐惧、压力，甚至是献身、勇敢和无所畏惧。不要以为那些在战斗中战死的士兵们经历的是死亡，他们真正经历的是牺牲、殉职、为兄弟拼命、为国家献身，他们经历的是另一种内心的快感。而对于有些人，死亡就是恐惧、害怕、绝望。我们害怕死亡，正是因为我们恐惧。但是有些人却因为恐惧、害怕和压力，反而选择死亡。
这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因为人们并没有把这两件事情区分开来，就是死亡本身和死亡带给你的感觉，结果，这事情弄得就比较麻烦。当人们想到恐惧、压力、孤独、绝望和无助的时候人们就会想到死，觉得死能解决问题。可我说过，这些都只是感觉而已，这些东西并不能像子弹一样致你于死地。你不会因此而停止呼吸，心脏停止跳动，大脑停止思考，只是你很难受，感觉很不好而已。
你说人恐惧，人就死了吗？有了压力，人就死了吗？当然不是。但是人们用自己的逻辑思考，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觉得真正的死会解决这些问题，这就是人们的可笑之处。
我告诉你，如果按照这个思路，那其实死不仅能解决痛苦、压力、孤独、无助、绝望，死也能解决所有问题。因为从此你整个消失了。不是解决所有问题，而是你和你的所有问题都消失了。当然，快乐、幸福、希望这些也无从可言，这叫终极性解决问题方式。
这很有意思，呵。思考既给人们带来快乐，也给我们带来些麻烦。人们的可笑之处在于，人们知道思考，以为自己在思考，却没把事情思考透。所以，人们只是把死亡和恐惧、压力、害怕联系起来，仅仅达到了这个层面，这也是公司推出这项业务的思想逻辑原理。人们恐惧的时候想到死，人们想到死的时候很恐惧。您瞧，这多么厉害，公司就是紧紧抓住了人们思维习惯上的这个误区。”
“我不认为是这样，人是能够搞清楚的，只要他战胜恐惧，就能战胜死亡！”D终于有了第一次反应，有些激动地说道。
“哈哈哈，是么，真是高见。我告诉您，狄先生，您在这一行还是个新手，很多事儿都不懂。我们处理了多少个这类业务呵。我们太了解人性了，人就是胆小鬼，一个矛盾的东西，脆弱得很，他们整天弄那些东西，把自己搞得越光鲜华丽，越是内心脆弱的表现。我就没见过真正内心强大的人。
他们越脆弱，越想保护，但是从来不看自己的内心，所以那些自我的感觉就很容易支配他们。自我保护、自私、妒忌、报复、自以为是，他们的心的功能越来越萎缩。所以一恐惧，他们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找解决方案，他们只会从外部，从省事儿的角度考虑问题。自杀多简单，一死什么都解决了。这事儿也很有意思，我看别人烦，就解决了自己，这真是个悖论，哈哈。”
D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的话不无道理。
“记住，感觉是真实的，但感觉就是感觉，可人们很容易混淆这两件事情，所以不能很好地驾驭这件事情，结果就容易干傻事儿，这就是人们的可笑之处。”
“看来你都明白？”
“哈哈哈，是，我都明白。可笑的人们，想死的就是该死的人，该死就早点去死，痛苦地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就是帮他们干这事儿的，这多有意思，您不觉得吗？”
“我要回去了，不跟你在这儿瞎扯。”D站了起来。这家伙说得头头是道，但听着就是不舒服，让人头晕。
“别忙着走嘛，咱们的谈话还没结束呢，狄先生。”
“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干吗跟我在这儿废话，我得走了。”
“呵呵，是，我说过，你不用认识我，你认识你自己就可以。而且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我们都认识你，这里的每个人——”
这家伙在说什么呢，怎么还有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D环顾四周，酒吧已经没有多少人。看到隔着三四个桌子，有一男一女坐着。男的倒不像男的，跟女人一样是长发，三四十岁的样子，女的年纪更大一些，虽然灯光昏暗，但是浓妆艳抹没能掩盖住她是个老女人。他们好像也往D这边看，还说着什么。
吧台那边有俩人。有一个跟酒保搭讪着，另一个看不大清，从D这个角度看，正好被这个长头发男的挡住了视线。转身看，沙发座里好像也有个男的往这儿瞅了一眼，接着喝自己的酒。D正要定睛看，这个家伙又说：“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呵呵，我说过，你是逃脱不了公司的。”
D觉得浑身发麻，起鸡皮疙瘩，终于发觉这是一个圈套，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圈套！这家伙知道他去过办公室，去那里干了什么，然后又从那里逃了出来，现在又来到这里，这一切，他们全都知道。这肯定也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的，在这里布下了阵，愚弄他、嘲笑他、讽刺他、挖苦他。自己好像整个是被操控的木偶，感觉顿时跌入无底深渊。周围是漆黑一片，而自己是不断地往下坠。两手伸出去想努力地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不，不能这样下去。
“朋友，你怎么了？睡着了吗？这可不是时候啊。”
那个家伙用手拍了拍低着头的D的肩膀，D左手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下一摆，右手掏出抢来，直接对准了那家伙的脑门。
“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那家伙却不慌不忙地说：“呵呵，这太好了。这才是死亡游戏主人公的真本色。朋友，我就是想看到你这样。”说得很无所谓，根本没理会D的这把枪。
“可别告诉我，这你也知道！”D有点气恼。
“不，我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是这是我想看到的，我希望你这样。一个暴怒的人，这才是游戏的目的，哈哈哈。”
D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得离开这里，这样不断坠下去的感觉真他妈让人难受。
“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但是离开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说你是离开不了的。你不就是从办公大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的嘛，可是你现在却乖乖地来到这里，而你现在想要离开这里，费九牛二虎之力是远远不够的。我想，你最好坐下来，好好想想，好好跟他们聊聊。也许你在这里就可以完成公司交给你的任务。你瞧，这里也有人，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在这个收留不愿回家的人的地方，这里既是让你糜烂，也是让你逃避的地方。他们都在这里，他们来这里寻求放纵，寻求刺激，因为他们在逃避。逃避什么，当然是那些感觉了。那些真实的感觉，让人难受的感觉。你瞧，都是现成的，而且你一直带着那把枪。这里，现在是完成任务的多好的地方和时机啊！”
D又沮丧地坐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放开了他的手臂。浑身毫无力气，脑子转得速度也很缓慢。那个人朝那个一男一女招了一下手，男的起身走过来，一会儿，女的也走了过来。“来，跟这位新朋友打个招呼，给他好好讲讲你们的故事，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