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我指的是我手上的兵符以及，亏空的国库。”我连连摇头以示否定，遂撤回身，站直了身体，“自我将先皇遗诏交给宫空起，先皇遗诏就已成为了弃子。再者，您不是体贴非常地帮我除去了林丞相么。啧，如斯景况，您以为我为什么会接受您赐予我的‘殊颜公主’之名，并且来此见你？我不过是万事俱备，所以想着看能不能来你这儿讨个名正言顺的时机。”
见华黎锦一直用岌岌期待的目光盯着我看，我“嗤”了一声，道出了与他的询问无关的问题：“吾皇，您爱华黎书公主吗？您爱我吗？”
不要问我我为什么会问华黎锦这——不，应该是说，殊为什么会问华黎锦这个问题。看样子哪怕之前再怎么一丝不苟地否认，殊对华黎锦终究产生过禁忌之情。
唉。
大概是我的问题令华黎锦始料未及，因此他在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后，竟是露出了惊喜万分的表情：“当然是你！我对书儿从来都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我爱着的人一直是那个扮成书儿来讨我欢喜的你！”
“那么，您可记得那个扮成书儿来讨你欢喜的我，叫什么名字？”我继续问。
华黎锦这次却是按下激动，支吾不语。
嘁，果然。说什么爱，结果华黎锦至始至终都不记得殊的名字。
唇边毫不掩饰地挂着不屑且嘲讽的笑意，我伸手拿过桌上墨迹已干的画纸，举在面前细细打量。无论是画中的我，还是我肩上的浣熊，皆被华黎锦画成了幼年之形。髫年的无邪笑颜和着浣熊的圆滚身躯，似乎这就是华黎锦午夜梦回里的场景。
樱花般柔软却也烂漫的场景。
浣熊于我耳旁叫了几声，以此表达着对画中自己的形象的不满。说起来，这只浣熊比我原先那只浣熊活泼太多，一如它上一个主人红绛深那样喜欢发出声响以引起我的注意。真不知道红绛深是怎么在教它，浣熊理应是安安静静的，才不会使主人分心不是么。
不对！可恶，最近怎么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红绛深那个祸害？
这厢我暗自懊恼着，那厢华黎锦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肩膀。我让他吓得回过神来，下意识蹙眉瞪向他那双瞳仁黝黑的眼睛。
华黎锦眼中因我的神情而划过一丝受伤，却又在下一刻愈加扣紧了我的肩膀：“殊书，请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想起你的名字的！”
“不用了。”我不以为意地挥开了他抓得我有些疼的手，冷冷道：“既然您想自取灭亡，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迎娶我为后是吗？时间就定在下个月月初吧。”
言外之意是，下个月月初就是我的登基之日。
昔日的户尚书府，如今的殊颜公主之宅邸。
数日前东华帝王以一纸诏书昭告了流落在外的殊颜公主的存在，今日东华帝王又以一纸诏书定下了娶殊颜公主为后的日期。
此诏一出，天下皆惊，世人无一不是在唾骂东华帝王的昏庸之举。历来兄妹不得结亲，却不想东华帝王竟放肆到公然娶自己的亲妹为后。此等败坏伦常之事，怎能不令世人愤怒。甚至于诏书颁布不过几时，京华城便多处兴起要求废去华黎锦，立华黎殊为帝的游行。朝廷虽已派出禁卫军将之暂时镇压下去，但民怒的再次爆发也只是时间问题。
彼时我正窝在书房里面抽水烟、逗浣熊，闲得好不蛋疼。
眼前轻烟忽荡，一袭重紫华服的兰陵息不请自来。
“如今的京华城可真是热闹非常，看得老人家我好不欢喜，身为始作俑者的你怎么忍心错过这场好戏？”边说，兰陵息边抽走了我的水烟，将之丢了出去。
我颇为不快地横了他一眼：“兰陵息你个老不死的，闻不来烟味就不要跑出来打扰我的兴致，我这水烟一杆一金，哪经得起你这么乱扔一气。”
兰陵息不理我，径自走到榻前躺下。
见此，我将浣熊捉到怀里使力揉搓，以泄闷气。
“话说回来，你准备什么时候履行当年的约定？”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我丢在榻上的话本，兰陵息的星瞳扫了我一眼，唇角微挑。
细捻着浣熊的耳朵，我淡淡道：“登基当日。”
兰陵息的语气甚是唏嘘：“人心果然是个难以掌控的东西。老人家我特意让你与你的锦皇兄纠缠多年，为的就是看你事到临头备受感情煎熬的模样，却不想到头来你竟是这般冷血无情。”
我冷笑：“谁让你没长过人心。”
“怎么会，老人家我的确长过人心。”兰陵息却是一本正经地反驳了我，后道：“虽然那时一度为人心所困，但是我从未后悔生而为人。可惜我一直看不穿相思无岸，险些没能在老去前勘破自己。”
相思无岸啊……
抚摸浣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下，我望向帘外翠杨，有些失神，却又被兰陵息的一声嗤笑给唤回了神思。
“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老人家我听说，南红国的皇帝于今年年初暴毙，其十七皇子将要在下个月月初登基为帝呢。”
对兰陵息投来的视线视若无睹，我敛眸注视着怀中浣熊，没有说话。
见我面无表情，兰陵息索性自娱自乐道：“既是享有怪物之名，红小朋友又怎么可能会是好相与的。早在十年前，南红国就已经被他彻底掌控了，红家人哪个不是被他当做玩物一样搓圆捏扁。在你面前他倒是装得乖巧。演员啊，这才是真正的演员。”
是啊，这世上恐怕就只有我这个笨蛋会相信红绛深是笨蛋罢。
如是想着，我一翻身仰倒在躺椅上，将躺椅摇得吱吱作响：“敢情你今日是来挑拨我和他的感情的？”
“需要挑拨吗？”兰陵息反问我，遂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合上星瞳不再说话。
我则笑眯眯地说了个“滚。”
虽说春昼初见长，但也难免灯笼高悬不夜天。
立后大典前夜，直至千家灯火燃遍，我方才踏入皇宫，来到了华黎锦的寝宫。
问我来做什么？当然是取他性命。
对于我的不期而至，华黎锦平静得好似早有预料，并且端坐在龙榻前等我走近。我也不吝多抬几次脚，遂他愿地走到了他的跟前，垂目看他。
他蓦地展露出如玉般温良的笑：“殊书，你来了。”
“是啊，我来送您最后一程。”我跟着笑，一如既往的散漫慵懒。
闻言，华黎锦缓缓地抬起手，抚上了我的眉间。我心想着反正都是将死之人，让他吃吃我的豆腐也无甚大碍，因而并没有阻止他，任由他的手游移至我的唇角，细细摩挲。
待到五官摸尽，华黎锦总算放下手，黝黑双瞳中光彩平静：“殊书，你知道吗，我自登基起，便一直在寻找属于我自己的王道。然而找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没有头绪。我总感觉啊，与其耗尽一生只为背负这个国家的盛衰，不如寻一处净地，描一辈子的丹青。我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对这皇位毫无留恋，可事实是我确实舍不下它，因为它可以让我拥有无上的权力，更可以让我禁锢住你。结果事到如今，我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禁锢住你？呵呵，我凭什么来禁锢住你。”
耳闻过华黎锦溢出齿间的自嘲，我没有回应他的欲望。
华黎锦却也不需要我的回应：“殊书，你说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可是我不想死在你的手里，这可如何是好？”
我不紧不慢道：“无妨，你就自我了断罢。”
“自我了断吗？”低声重复着，华黎锦弯了弯唇角，“真好，其实我也是这样打算的。虽然有想过自己若是被你杀死，就能够被你记一辈子，但是我终究舍不得让你双手染血啊。毕竟这些年来，你为我弄脏太多次双手了。”
说着，他轻轻握住我垂在身侧的双手，举到面前。指间的银色尾戒因此闪出一点清光，有那么一瞬刺痛了我的眼睛。
同是黝黑的眼睛。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同根之豆相煎太急有什么不妥。
所以，当华黎锦吻上我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之时，我只是冷眼看着自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哪怕他眸中泛滥着的弥留之光充满了爱意，我自无动于衷。
再者，说什么舍不得我双手染血，结果他还是让自己的血弄脏了我的双手不是吗。
至始至终华黎锦都是个虚伪的人。
唉。
我没有想到宫空会在皇宫外等我。
一瞬不瞬地看着渐渐走近的我，宫空执着一盏宫灯不动，任由灯光点燃了他的湛蓝双瞳。我不由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不明白他怒从何处来。
然而下一刻，宫空便以语言解开了我的疑惑。
“半年之约尚未结束，你却先行爱上了红绛深。”
爱吗？
我下意识在心底问着自己，结果却是不甚清晰，不过我并不着急。
当务之急，是问清宫空的想法。因为我真的很在意。
想及此，我走到宫空面前站定，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掩饰不住背后的害怕：“所以呢，你也要像小修修那样离开我吗？”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继席牧修之后，宫空也会跟着离去，我更害怕从今以后我的挚友就只剩下李时一那个白痴。
这该是多么恐怖的结局。
因此我忍不住开始权衡自己对红绛深的喜欢，是否值得我抛弃现今所有。
毕竟它们都是我拼了命才得到的东西。
登基大典当日，我终于得偿所愿地独立于九重宝塔之上。
此刻的心情实在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