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武林发展到今日，正是老辈逐渐淡出江湖安享半生盛名荣华，而小辈则得先辈荫蔽如雨后春笋般崭露头角之际。武林中两辈青黄相接，改朝换代，青年一辈想一飞冲天的绝不在少数。但若叶峥这般初出茅庐几日，就张口叫板武林四公子的，说出去不是傻子便是疯子。
当年全武林从千万后生中推举出这人，着眼的绝对不只武功过人，抑或脑子聪明、手段狠辣，其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才是根源所在。
他叶峥茕茕孑立，凭什么和他们一争？
陈颖之极想指着叶峥的鼻子将心里这番话大声讲出来，嘲笑他的想法是多么的滑稽可笑，然而目光触及到叶峥邪肆的眼神，忽然觉得底气并不充足，思来想去也没想通是哪里不对劲，最后只得放出软话，勉强劝叶峥放下密信准许他考虑几日，草草了事。
翌日夜里，陈颖之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眼脑子里就是叶峥说起挑衅武林四公子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半点都不像在开玩笑，也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败北……脑子里闪过一道精光，陈颖之霍得坐了起来，他终于想明白，叶峥这幅样子与其说是自信，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他凭什么有恃无恐，难道他并非孑然一身吗？
联想听来的各种传言，据说此人误入草原，阴差阳错和萨琪嘉小姐起了冲突，被逼施计进入哈萨克村寨躲避，后来一怒之下几乎玩翻了整个集市，引得哈萨克草原上下对他密切关注，可惜几次试探都为他所识破，反向被他听去了更多机密，最终草原不得不向他低头以求招安，息事宁人。
叶峥天性诡谲，有仇必报，哈萨克人敢对他下手会反挨他一巴掌并不奇怪，梁文舒认为此等恣意妄为之人不会是盟主府中人，也不是没有道理。
唯一的问题是，叶峥既然要和武林四公子争天下，十月二十七日秦断潮大寿，四人从各地赶来祝寿之时才是打压对手的最佳时机，他不趁机潜入盟主府提前向秦断潮毛遂自荐，为何万里迢迢跑到和中原貌合神离的哈萨克草原来，还亲自插手刺杀秦断潮，当真匪夷所思。
陈颖之思绪飞转，夜里凉风袭来，感觉脸上一阵凉意，用手一摸竟是出了满头的大汗，这才想起已经坐了大半个时辰，一伸腿浑身酸麻，正要下床走动走动，却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大力推开。
叶峥的影子闯进来，陈颖之几乎忍不住咆哮，以为他又想出了什么法子折磨自己，不想叶峥跨进门来两三步走到跟前，面色平静，不待他出声，不由分说地在他肩井穴上拍了一下。这一下出其不意，陈颖之只喊了个“你”字登时手臂酸麻，想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他，眼睁睁看他挥起的手臂砸向后脑，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叶峥拍拍手，呼出一口气，开始在房中到处翻找。
陈颖之住的不过巴掌大的一间草庐，四下胡乱摆着起居必备的锅碗瓢盆，叶峥手脚异常麻利，不多时就将房内每个角落都仔细找了一遍，甚至还翻出了藏在扫帚把里的几粒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唯独没有想要的东西、
月影渐渐西斜，叶峥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不对啊，这小子要是肯坐以待毙，那秦断潮就得是我干妈了。”
定了定神，盘膝坐在地上，眼神忽然落到陈颖之身下那床脏兮兮的被褥上，眉头一挑，干净利落地踢翻了陈颖之将被褥扯开，被面里却仍旧干干净净。叶峥不死心，瞅准了撕下来堆成一团的烂棉花，扒拉开一看，果真发现了一张碎纸片，找到最后，总共十张纸片，合起来正好是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完整笺纸。
叶峥仰倒在床上大笑：“果然啊果然，陈颖之你终究玩不过我……”读到一半便再也笑不出来，目瞪口呆地看到信结尾处金龙夺珠的落款，方才抹了把汗，苦笑两声。
正在这时，窗外又有人靠近，却不像他来时气势汹汹，而是缓缓走近甚至还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叶兄，在下可以进来吗？”
满屋狼藉，手上就拿着刚刚搜出来的笔记，叶峥冷冷道：“我若说不可以呢？”
来人礼貌道：“那便不打扰叶兄了。”
叶峥也隔墙道：“梁兄好走。”
梁文舒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上扬，暗自数着离开的步数，走到第七十九步的时候，身后忽然有股疾风追上来，再一眨眼，眼前突兀地出现叶峥并不愉快的脸。梁文舒垂手笑道：“叶兄智勇双全，当世难及，陈颖之何等卑微之人，叶兄出手自然手到擒来。”
叶峥冷笑一声：“我便是再聪明，也比不过梁公子坐收渔翁之利。不如下次换我来捧捧梁兄如何？”
梁文舒谦虚笑道：“高人面前，不敢献丑。在下全靠叶兄指点，才堪堪识破其奸计，然而也只是找到树洞中的密信却不敢窥伺，思忖之下唯有叶兄有此本事，故而厚颜来此再劳烦叶兄片刻。”
叶峥叹口气：“趁火打劫就说趁火打劫，梁公子很闲吗？”
就近选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上去，掐了半截草刁在口里，一抬下巴，“说吧，想知道什么。问完了就请自戳双目，今日叶邪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梁文舒笑了笑，不客气道：“你搜到的纸上有什么内容？”
叶峥心里一惊，暗道问得真当一针见血，脑子转个弯道：“上面写的是秦断潮的四位义子的脾气秉性，说老大段鸣武功高强豪气干云，善于与江湖结交，手下英雄豪杰无数，但腹内草莽，野心膨胀，疏于手段，很容易功高震主；老二李怀远精于算筹，为人精打细算，可惜掌管府库不得不深居简出以免落人口实，人脉稀少，心思难猜；三少爷，大名鼎鼎的‘四公子’之一安乐公子徐枫朗，总领盟主府边疆要务，秉性宽厚仁慈，内敛谦恭，交游不拘于达官显贵，上下皆称其贤德，为人大巧若拙，很难对付。四子宋煜仁，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凶残暴躁，苛待手下，毫无前途，想必定于盟主府中地位不显，前途渺茫方狗急跳墙，日后必有下属后来居上，令其乱马分尸而死。”
梁文舒眉头紧皱，半信半疑道：“陈颖之所记似乎和外界传言不同。”
叶峥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评头论足的话相不相同有什么关系。”
梁文舒道：“那密信上的内容又是什么？”
叶峥耸肩道：“梁公子，你都不敢拆开的东西，难道叶邪就敢了？”
“叶兄胆大包天，有何不敢。”梁文舒奉承两句，沉沉思索，上前一步道：“那这位宋大人……”
叶峥笑道：“不错，此人姓宋名煜仁，秦断潮第四位义子。”
梁文舒面如遭雷击，鼻头可见淡淡的水痕，慢慢走到石头边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原来盟主府早已有所察觉，我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岂不……”
叶峥接口道：“果然白费心机。”
听他平淡的口气，仍旧如往常开玩笑般随意，梁文舒忽然想起什么，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那叶兄呢，叶兄又是什么人，为何在草原即将大祸临头时仍如此潇洒随意，叶兄不会仍有后路吧。”
两人对视片刻，叶峥哈哈大笑起来：“梁文舒啊梁文舒，好歹四海盟将全盘刺杀秦断潮的大计系于你一身，你却至今都想不明白其中关隘。十月二十七日秦断潮六十大寿，全武林齐聚盟主府，天威赫赫全在一日，他是吃饱了撑的任你们私下算计，让哈萨克草原于天下英雄面前揭一揭盟主的威仪在边疆是何等渺小，好鼓舞边疆小民奋勇反击迎难而上？秦断潮但凡知道半点，你们都该追随腾格里而去了。”
梁文舒心下惊骇，他本来心思聪明，只是关心则乱，一经提点便想通，冷笑一声恶狠狠道：“原来传言上慈下孝的盟主府，也躲不过祸起萧墙的厄运。秦断潮作恶多端以至断子绝孙，养别人的儿子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宋煜仁听说逆来顺受无甚作为，今朝一鸣惊人，胆敢遇事不报，倒便宜了我梁文舒！”
他笑得如癫似狂，叶峥若有所思道：“不过拿别人的爹当自己的，也很不爽。”
梁文舒猛地向他跪下，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叶兄提点之恩，梁文舒没齿难忘，待草原大仇得报，我便是当牛做马也难报叶兄大恩。”
“砰砰砰”的三声，磕得真心实意半点挑不出毛病，叶峥一愣，而后蹭着屁股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正襟危坐，生受了他三个响头，等他磕完了才装模作样地伸手扶起他：“那不若梁兄就为我当牛做马如何？”
梁文舒促狭一笑：“叶兄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怪才。”
叶峥得意地飞扬起剑眉，勉励压下冲口而出的讥讽话，瞧他吃瘪认栽的样子简直想要大笑三声痛饮三千酒。
他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怪才。
但他绝对想不到，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更何况小小的初出茅庐的叶峥呢？
他今天唯一算漏的，就是那个从没有放在心里的小人物陈颖之。
他没有想到陈颖之能在见到他破门而入的第一眼就做好了最坏的甚至被人一掌毙命的准备，也就没有想到在陈颖之头顶拍下去的那一掌根本无法令他昏迷得足够久，也就控制不了自己彭湃的自信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也就想不到这一脚正好给了昏睡之人一个强烈的刺激，正好令陈颖之从恐惧中惊醒！
就在叶峥跑出去追梁文舒的一刹那，本该在屋里昏昏欲睡直到日上三竿的陈颖之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几乎没有耗费时间去恐惧那张纸条暴露了会惹来什么样的麻烦，或者叶峥在确认自己曾经拆开密信偷开之后又会对自己施加怎样的压力，而是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冲进叶峥的屋子，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
他是如此了解叶峥，正如叶峥也对他了如指掌。
等到陈颖之战战兢兢地从臭不可闻的夜壶里提出一个用油纸封好的布包的时候，一颗心简直从喉咙里跳出来。打开一看，是块浑厚圆润的金质令牌，四周雕了条遒劲威武的盘龙，刚劲的龙爪抓住正中央一个龙飞凤舞的“盟”字，赫然是大名鼎鼎的盟主府令无疑！
陈颖之顿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跌坐在地上喘息了半天，始终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叶峥竟是盟主府的人。
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头，但凡盟主府中人无不将盟主府令当做护身符来对待，为何叶峥会将它放在夜壶里，仔细一看，金面上还有很多坑坑洼洼的乱痕，绝不像是小心保存后的模样。
最奇怪的还是，叶邪怎会是盟主的人。
陈颖之仔细查看，果然发现令牌后面还有一行铭文小字：甲午年八月赠予子峥。意思很简单，是十年前赠给某个叫峥的义子，可秦断潮并没有这样一个儿子。
陈颖之越想越乱，干脆将那行笔力甚遒劲的铭文小篆拓印下来，将盟主府令小心放回原处，慢慢离开。
叶峥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心情仍沉浸在梁文舒的三个响头中，今夕何夕都不太清楚，晕晕乎乎倒在床上，咧嘴喃喃自语：“梁文舒啊梁文舒，你到底是不如我，竟然听不出陈颖之对宋煜仁恨之入骨早有反意，他冒险拆开密信，怎会仅仅为了打听盟主府四个纨绔子弟什么脾气……他是要抓宋煜仁的把柄。哈哈，你如何想得到，如何想得到，陈颖之冒险截下了一封密信，上面写的是，写的是……”
翻个身打了个呼噜，眼神深邃如墨：“写的是四子宋煜仁联合长子段鸣，企图借草原刺杀之事逼迫秦断潮降罪诛杀三子徐枫朗！”
虫声低鸣，回应他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叶峥说完后蒙头躲在被子里大笑，快要憋死才探出头来，闭眼之前习惯性看了眼角落里脏兮兮的夜壶，疲惫地眨了两下眼睛，有心下去检查一番，终于忍不住眼皮沉重，缓缓沉睡过去。
是啊，好端端的，少看一次又何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