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诗歌,虽然属于两种不同的文学样式和文学体裁,但在天才诗人和天才作家那里,两者之间的某些审美特性是可以相互近似、相互融通的。普希金是伟大的诗人,却写过一些抒情诗、田园诗式的小说,而他的代表作——长篇叙事诗《叶普盖尼·奥涅金》在叙事结构、人物塑造和心理描写等方面又近似于小说,故被称为长篇诗体小说。曹雪芹是伟大的小说家,同时又是一位诗胆如铁、诗风奇峻的诗人,写过不少“新奇可诵”的诗作,他用血泪哭成的长篇小说《红楼梦》不仅“文备众体”,插入了大量诗词曲赋,叙事内容风格上更具有内在的诗情和诗性,堪称中国第一部悲剧型长篇诗化小说。《红楼梦》的诗化倾向,主要表现在其叙事文本具有诗的抒情格调,诗的人性人情,诗的意象意境。
悲歌与挽歌
我们说《红楼梦》是一部诗化小说,首先在于它的叙事具有诗一样的抒情格调,就像一首如泣如诉、哀婉动人的悲歌与挽歌。如果说作者用眼泪哭成的这部小说是以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和“红楼”女儿悲剧为主线,以贾府兴衰败落为中心而展开的,那么,作为全书叙事的抒情基调便是一曲“怀金悼玉”的爱情悲歌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儿悲歌,也是一曲作者为他所钟爱、赞美的一切的毁灭或消逝,为他所厌恶、憎恨却又依附、眷恋的贵族之家无可挽回的腐烂与败落而唱的一曲挽歌。这种悲歌与挽歌的抒情基调,是在前五回三个神话建构中基本定下的。第一回的“石头”故事和“还泪”故事,既富有深刻的象征寓意,又带一定抒情色彩:我们隐隐感到“荒唐”的神话故事中饱含了作者的“辛酸泪”,仿佛可听到他“呜咽如闻”的愧悔,感受到他愤世嫉俗、悲天悯人的情怀。到了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回,作品的抒情方式更为直接,抒情调子更为强烈:作者借金陵十二钗“判词”和“红楼梦”曲文,不仅暗示了宝黛爱情悲剧、“红楼”女儿悲剧、贾府家庭悲剧的结局,字里行间也流露了自己的悲悼哀挽之情;尤其是“红楼梦”曲,更是直抒胸臆,感情激越,悲悼哀挽、低回婉转的抒情调子令人荡气回肠。如〔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在这里,“怀金悼玉”,既是怀悼钗黛,也是怀悼所有“有命无运”的“红楼”女儿,怀悼逝去的青春、欢乐和风月、繁华。〔红楼梦引子〕不只是“红楼梦”十二支曲的序曲,实际上也是《红楼梦》全书的序曲,它为全书叙事定下了怀悼的悲歌与挽歌的抒情基调。这个抒情基调笼罩全局,贯穿始终,时显时隐,时强时弱。在前八十回中,作者借托梦、点戏、灯谜、联诗、人物诗词和环境描写等,一再暗示人物、故事的悲剧结局,同时也一再流露出自己的怀悼之情,一再鸣奏出悲歌与挽歌的调子。到《红楼梦》下半部,尤其是抄检大观园以后,贾府衰败迹象和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趋势均越来越明显,种种不幸事变接踵而来,叙事中那种悲歌与挽歌的抒情调子也逐渐由低转高,由弱转强。宁府夜宴时从祖宗祠堂发出的神秘的“长叹之声”(第七十五回),凸碧堂赏月时两度传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的悲怨笛声,凹晶馆黛(玉)湘(云)联诗中的悲凉寂寞(第七十六回),如此等等,都不是单纯的环境氛围渲染,而是作者托物寓意,借景抒情,带有浓厚的寓意抒情色彩,再一次强化了作品的抒情基调。至于《红楼梦》中的人物诗词,虽是刻画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手段之一,但其中有的篇章,也显然融入了作者的感情意向,与作品的抒情基调完全合拍。如缠绵悱恻、凄婉动人的《葬花吟》,作为一首托物咏情的抒情诗,既是林黛玉伤春惜春、借花自悼的一曲哀歌,也可视为作者为所有“有命无运”的“红楼”女儿唱的一曲悲歌。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回前批语云:“《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落红成阵,葬花为冢,正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寓意相通,其悲叹“红楼”女儿不幸命运的感情意向不言自明。
《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高鹗续书,用戏剧性的“调包计”蒙骗了宝玉成婚,促成了黛玉之死,从情节上大体凑成了宝黛爱情悲剧,但黛玉死后情景(包括宝玉感情上的反应)的描写却失之平庸,前八十回情节描写中愈来愈浓重强烈的悲剧氛围和抒情基调,在这里并未得到应有的强化和深化。续书结尾“虽亦悲凉,而贾氏终于‘兰桂齐芳’,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95页。,这既在情节上悖离了原著大悲剧结局的构思,也大大冲淡了贯穿全书的那种悲歌与挽歌的抒情基调。
痴情与情痴
小说叙事是以写人为中心,因此,小说叙事的诗化也势必要表现为人物形象的诗化。
《红楼梦》中人物形象的诗化,比较集中表现在宝玉和黛玉这两个男女主角身上(此外,在晴雯、湘云等人物身上也多少有所体现)。诗化人物不等于美化人物。宝黛并非十全十美的人物,他们各有自己的弱点、缺点以至劣点,不过,比一般世俗之人,他们最少世俗化的人情世故,更多保留了人的某些真情真性;在世人眼中,他们那些“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也恰好是其真情真性、任情任性达于极至的表现。作为一对真情真性、任情任性之人,宝玉和黛玉性格中最有诗意的东西,较多是从爱情或情爱这种人类最自然、最敏感、最容不得虚假或矫揉造作的感情中流露出来的。
黛玉对宝玉的痴情,不仅摆脱了一切自觉不自觉的功利目的或功名计较(如寄希望于对方金榜题名之类),也超越了男女间一见钟情或一见定情式的才貌相悦和窃玉偷香式的情欲满足(如崔莺莺之与张君瑞),而主要建立在两心相知、相近、相融、相爱的基础之上,是一种融知己、挚友与情人于一体,达到诗的境界的男女纯情。同时,她痴情于宝玉也“痴”得特别深沉,特别痛苦,“痴”得刻骨铭心、愁肠百结,直至眼泪流干,生命耗尽;她的以泪酬情、泪尽而逝,比之一般殉情自尽,是更独特、更深刻意义上的殉情者,更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在中国文学史上,把少女的痴情写得如此深沉痛苦,如此真切感人,而又如此富有诗意者,除了黛玉形象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红楼梦》第一回“还泪”故事中的那位愿以一生眼泪酬报神瑛侍者“灌溉之德”的绛珠仙子,只不过是黛玉痴情于宝玉的悲剧性格及其悲剧结局的一种隐喻式象征,它不是神化了现实人物,而只是升华了现实人物性格感情中的悲剧诗意。
黛玉本身就是一位外美内秀、才冠群芳的女诗人,她对宝玉的一片痴情,也是她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全部眼泪和全部生命谱写的一首哀婉动人的诗篇。
我们再看作为情痴情种的宝玉。
宝玉的情痴性格,首先表现在他对黛玉的痴情上。二知道人说:“宝玉,人皆笑其痴,吾独爱其专一。……宝玉之钟情黛玉,相依十载,其心不渝,情固是其真痴,痴即出于本性。”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91页。就真正或完整意义上的爱情而言,宝玉的确也爱得“专一”,爱得镂肝刻肺,生死不渝——这就是他对黛玉的爱。这种心心相印的爱情,在他一生只能有一次,一旦失去,谁也无法替代,无法弥补。〔终身误〕一曲词云:“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说明纵然是一度使他动情、其后又与他“齐眉举案”的宝姐姐,也无法取代黛玉在他心中的位置,无法冲淡他对黛玉的深情眷恋,无法弥补他失去黛玉造成的感情创伤和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