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以“老祖宗”儿时鬓角留下的“残破”开玩笑,似乎真有点放肆。其实,这个玩笑她不但开得 “对景儿”,有笑料,同时也恰好搔到贾母的心痒处。难怪凤姐的话“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王熙凤和贾母开开玩笑,非但没有僭越“高低”,错了“礼体”,反倒是在乖巧地扮演着承欢膝下的至孝孙媳角色。她深知,在等级森严、矛盾错综、是非纷扰的荣国府,她以孙媳辈分能被推上实际执掌家政的权力宝座,全靠至高无上的“老祖宗”的特别宠爱与破格重用,而她要在这个权力宝座上坐得稳、镇得住,不致被种种矛盾纷扰的漩涡卷下去,还得仰仗贾母这尊权威偶像的遮拦庇护。因此,不断博取“老祖宗”欢心和恩宠,便成了王熙凤巩固自己权势地位的关键一环。很难说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的每一次谈笑都怀着什么直接的功利目的,然而,在总的意向上,这些谈笑却无不暗暗契合她最大的功利目的,实质上成了她“遂其揽权专利之志”的一种特殊手段。在贾母面前,她谈笑风生,妙语解颐,现场效果好极了。你可以说她是在演戏(扮的“承欢色笑”的孝顺孙媳角色),但她演戏而不露做“戏”痕迹,巴结奉承贾母而不露谄媚讨厌之状,能使自己扮演的“角色”要求,有机融入于自己的某些天赋“美质”,把目的与手段、机心与风趣结合得几乎天衣无缝。可见王熙凤的言谈爽利、诙谐风趣,往往与她的权欲邪念难解难分,仍然不过是一种“否定的美质”。
一个有血肉之躯的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自己的感情世界,即使性格基质丑恶的人,只要还没完全泯灭人性和良知,他(她)也会有某些人之常情、常态,绝不只是某种丑恶情欲的化身(像莫里哀笔下的伪君子和吝啬鬼那样)。王熙凤虽有“阎王老婆”“巡海夜叉”或蛇蝎美人之类恶名,倒也不是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横眉瞪眼,凶神恶煞,或“嘴甜心苦,两面三刀”,有的时候对有的人,她也表现得比较亲切和善(并不一定都是虚情假意),或具有同情心。
先且看王熙凤对贾琏的感情。总的来看,二人的夫妻关系、夫妻感情极不正常,有时搞得风风火火,十分紧张。不过,凤姐与贾琏长期相处,“纵有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在“好”的时候,也不会不流露出一点夫妻之情。当贾琏从扬州办事归来,王熙凤于百忙中“拔冗”为之接风洗尘,久别初见,她一番玩笑打趣之后,又一个劲儿地拉开了家常,以明贬暗夸的得意口吻,向贾琏“汇报”了协理宁府丧事的情况。这段描写,声态并作,把她久别初见贾琏时的那种抑止不住的愉悦之情,刻画得极为生动传神。脂砚斋评语说:“娇音如闻,娇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据甲戌本)但是,必须指出,两人“少年夫妻”久别如新婚的这种感情,其实不过是一种“着意于风月二字”(脂砚斋评语)的性爱感情,或以此为基础的一时愉悦之情。因此,即使在他们彼此流露出某种愉悦之情的时刻,各自也从未拆除过心理上的防线。就在上举第十六回,当王熙凤为贾琏接风洗尘,二人谈笑甚欢时,旺儿媳妇冒冒失失送来“利钱银子”(王熙凤私放高利贷的利钱),由于怕被“油锅里的钱还要找来花”的贾琏发现,平儿便随机应变,“撒个谎”掩盖了过去。作为琏二奶奶“一把总钥匙”的平儿,如此防范贾琏,显然是深合主子心意的。可见,王熙凤对贾琏的一点夫妻之情或一时愉悦之情,主要是基于人的一种低层次需要(即生理需要)的感情,同时,这与她对贾琏金钱上斤斤计较、权益上寸利必争,似乎是两不相犯的。
在贾府众多男性中,王熙凤唯独对宝玉怀有一种亲昵而不狎邪的姐弟之情,生活上对他的关照有时也特别细心周到。这种感情,这种关照,有真诚的一面,但未必“完全是真挚纯洁的”罗宪敏:《潘金莲与王熙凤性格之比较》,《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1辑。。
作为王夫人的内侄女和侄儿媳,凤姐同宝玉既是表姐弟,又是堂叔嫂,这种亲上加亲的血缘宗族关系,使她在感情上把宝玉视同亲弟弟,这原是不难理解的。但,要说她对宝玉感情态度完全“真挚纯洁”,没有掺杂一点个人利害得失的考虑,那也不是事实。一则,宝玉本人素来“心实”,成天在脂粉队里厮混,既无刁钻之性(如贾环之流),又无“贪求之心”(如贾琏之流),就其主观方面而言,几乎成了贾府一切权力角逐、利害冲突的局外人,对于王熙凤的权势利益并无任何妨碍或威胁。再则,宝玉作为王夫人的命根子,贾母的心肝宝贝,对他的态度如何,又敏感地牵动着王夫人和贾母的感情意向,从而也就关系到王熙凤的权势地位。可以说,王熙凤对宝玉的爱护和关心,虽包含有姐弟之情,更掺杂了讨好贾母、王夫人的个人私心。第十五回,宁府送殡铁槛寺,“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闪失,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让他不要骑马前往,而与自己坐车同行。在铁槛寺,事儿办妥,但因“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一想”便答应了,因为这有“三益”:一则“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喜欢?”这充分说明,王熙凤尽管对宝玉不无姐弟之情,但她有时在生活上似乎无微不至地关照宝玉,与其说全是为了宝玉本人,不如说伴随着利益的考虑,更是为了做给人看,想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讨个“好儿”。
除宝玉以外,王熙凤对大观园的姊妹们也颇有大姐、嫂子风度,不仅尽可能从物质上满足她们的需要,日常生活中一般也相处甚洽,她虽然不会“作诗作文”,却常在一起说笑凑趣,有的时候对有的人还流露过真情。不过,她又绝不同于一味任情任性、不知利害得失的性情中人(如宝黛之辈)。即使触动真情的时刻,她的头脑,她的理智,也保持着清醒,从没忽略过利害的权衡,得失的计算(如果涉及利害得失的话)。甚至毋宁说,她的某种真实感情,是发生在她一番“深心筹度”之后,是服从于她趋利避害这个待人接物的最高准则的。她对邢岫烟态度的前疏后亲,由回避到同情,便是典型一例。众所周知,在荣府长房二房的明争暗斗中,王熙凤虽然公开站在执掌家政大权的二房一边,但作为长房太太的邢夫人,毕竟是她的“正经婆婆”,又好使“左性”,擅生嫌隙,常常对她拈过拿错,发泄出气。鉴于这种紧张而敏感的婆媳关系,当邢夫人的内侄女岫烟初来大观园时,王熙凤深怕沾惹是非,“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之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后来,她“冷眼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之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对此事,蒙府本有批语云:“凤姐一番筹算,总为与自己无干。奸雄每每如此。我爱之,我恶之。”应当说,王熙凤其后对岫烟的同情还是真诚的,既非假貌为善,又非别有所图(有人说这是为了“讨好”邢夫人,或向邢夫人“曲折地发动宣传攻势”,有点牵强);不过,她的同情却出之不易,一番“筹算”之后,又是“冷眼”,足见其用心之深细周密。这说明,王熙凤对姊妹的疼爱或同情,有时即使没掺杂有利己的动机,至少也是以无害于己为前提。
在王熙凤身上,不管夫妻之情,还是姐弟之情、姊妹之情,虽然并不都是虚情假意,但也绝非纯洁无邪,往往伴随着种种私心杂念:或是金钱的计较,或是权势的贪求,或是利害的“筹算”。因此,王熙凤这些表现得有点特殊的人之常情、常态,算不上真正的人情美、人性美,而是一种掺了杂的人情、人性“美质”——仍可归于“否定的美质”范畴。
令人可恨、可怕而又不无某些可爱、可亲之处的王熙凤,就是这样一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一个被曹雪芹从生活深处和自己身边“拎”进“红楼”人物画廊的人。她的聪明才智、诙谐风趣和某些人之常情、常态,如果说都算某种“美质”,那么,这些“美质”不仅属于她性格的次要方面、浅表层面,而且与作为她性格核心基质的权势欲、金钱欲以及极端利己主义,有着难以截然分割的种种内在联系,不是互有混杂、渗透,就是受其规范、制约,因而只能是一种“否定的美质”。描写这些“否定的美质”,虽没从整体上、本质上美化王熙凤的性格,大大丰富了她性格的人性内涵和结构层次,大大增加了她形象的生命活力和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