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既非贾府家人,也非贾家至亲,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均无任何瓜葛,只是栖身于大观园栊翠庵中一个似乎有点古怪的出家人。然而,在《红楼梦》中,她却作为唯一例外归入“金陵十二钗”,且名列第六。由此可见,曹雪芹看取人物自有特殊的价值标准,妙玉其人在他心目中也占有相当重要地位。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是最被妙玉看好的两句诗,在给宝玉生日的“拜帖”上,妙玉又自称“槛外人”,意思无非说自己是被“铁门槛”隔在滚滚红尘之外的人。妙玉如此自称,表明她是遁世,还是愤世?是自傲,还是自嘲?真有点说不清,或许兼而有之吧。
其实,妙玉自身便很难准确定位。她的身份虽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却远未做到“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她虽自称“槛外人”,心里却系恋着“槛内”的人和事。邢岫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不是没点道理的。
妙玉的“带发修行”,原不是出于自愿皈依佛陀,而是命运作弄,误入空门。她“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她入空门时年幼无知,身不由主,是父母出于迷信修行赎身之说一手安排的。其后,“父母俱已亡故”,她即使想还俗也已无家可归,只好把寺庙尼庵作为栖身之地。她原“在蟠香寺修炼”,“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去岁”随师父上京住“西门外牟尼院”。师父“圆寂”后,她遵从师父遗言“竟未回乡”,滞留京都;大观园内栊翠庵修好后,请她住庵修炼,一请遭拒(理由是“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后专门下“请帖”恭请,她才应请入庵。在栊翠庵,她是住持,即主持一切,下面还有“采访聘买”来的“十个小尼姑”以及侍候她起居的嬷嬷、丫头。
“天下名山僧占多”。佛教中国化的显著标志之一是寺庙环境的山林化,这是为了保持佛门净地的清静绝尘,使僧众能净心修炼,免受尘俗纷扰。而作为“侯门公府”内的尼姑庵,栊翠庵原本就不是一块远离尘俗的佛门净地,而是被紧紧包围在“温柔富贵乡”的荣国府浓重尘俗氛围中的一块“飞地”、一种摆设(表示主子们的信佛尊佛),也是“花柳繁华地”的大观园内一个别具特色的景观和景点。第四十二回,贾母带着刘姥姥遍游大观园,上上下下、前呼后拥的一大群人,未经事先招呼就可随随便便、说说笑笑闯进这一小块佛门“飞地”,而身为住持、秉性孤傲的妙玉,不管高兴与否,欢迎与否,还得笑脸相近,斟茶送水,不厌其烦地分头应酬接待。在“老祖宗”贾母心目中,栊翠庵与其说是神圣的佛门净地,不如说是大观园的一个特色景点;妙玉在栊翠庵名为住持,实则尼姑不像尼姑,清客不像清客,或者换一种说法,既像尼姑,又像清客,不伦不类,怪里怪气。但这“怪”能仅仅归咎于妙玉本人吗?
出身“读书仕宦之家”、“文墨也极通”、“模样儿又极好”的妙龄少女妙玉,出家原非本愿,而今又来到这个“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中的栊翠庵,她能完全排除一切尘俗干扰和个人杂念,槁木死灰般地净心修行吗?再说,在栊翠庵,她主持一切,无人管教,贾府除了保证供养外,庵内之事也概不干预,这比之她“在蟠香寺修炼”和随师父同住“牟尼院”时,自然清规戒律少了些,个人行动自由多了点。这对妙玉来说,看似好事,却隐伏着更大危机:原本尘心未净的她,从此内心将更加失去平衡,不得安宁。
在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金风送爽,贾氏荣宁二府合家团聚,共度佳节。团聚之后,贾母兴犹未尽,率两府内眷又去凸碧堂饮酒赏月。面对如此良辰美景,园子里众人团聚一人愁:凸碧堂里悠扬凄清的笛声,传到栊翠庵,深深打动了妙玉这个孤寂的“槛外人”。她夜不能寐,跨出庵门,幽灵似的独自一人在园子里四处转悠,直到欢聚的人们早已散去,沉入梦乡,只有黛玉和湘云两个性情中人还在凹晶馆联诗,被“顺脚走到这里”的妙玉“听住了”。当联句到最佳境界,紧接着湘云上句“寒塘渡鹤影”之后,黛玉对以下句“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好,又叹“诗固新奇,只是颓丧了些”;“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妙玉向二人说明原委之后,又热情邀请他们去庵里“吃杯茶”,说“只怕天就亮了”。在栊翠庵,妙玉一边张罗二人“歇息吃茶”,一边“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同时,也应黛玉之请,胸有成竹地为联句后续作结,“遂提笔一挥而就”,连黛湘原有联句二十二韵,并续作十三韵,合成《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黛玉湘云看了妙玉的联句“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从妙玉“一挥而就”续成的十三韵联句,不仅可见她的文思泉涌、才华横溢,更揭示了她深藏的某些内心隐衷:“……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第七十六回)。“嫠妇”(寡妇)独泣的春闺悲怨,无可倾诉的孤芳自赏,正是她孤寂痛苦感情的大胆倾吐。这显然不像一个“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感情,分明是戏曲舞台上尼姑“思凡”的文学再现。
不过,出身高贵、“带发修行”的妙玉,内心世界、感情世界比戏曲舞台上那个“思凡”的尼姑丰富复杂得多。她身在栊翠庵,心系大观园。按年龄、出身、教养、志趣、爱好,妙玉本应属大观园女儿中的一员;她和大观园女儿们一样,不仅情窦初开,有爱的欲望,也需要友谊,需要理解,需要青春的欢乐。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一群人贸然来至栊翠庵,妙玉之所以专门给宝黛钗三人“吃梯己茶”,与其说是有意傲视权威,冷落贾母,不如说是她待人接物由着兴趣而少于世故:她好不容易见到与自己年龄相近、兴趣相投的年轻人,因而喜出望外,倾其所有单独接待。中秋之夜,听了黛玉、湘云联诗,她不顾天已将亮、需要“歇息”,又请二人到栊翠庵喝茶,并自己续作联句,这更可见出她性格外冷内热的一面。呦呦鹿鸣,求其友声。长期孤寂独处的妙玉,她也有年轻人共有的一颗火热的心,一旦有机会,她也许比常人更强烈地渴望友谊,渴望理解,渴望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才华。倘若她能有幸像大观园女儿一样,参与诗会活动,那她肯定会锦心绣口,大展才华,写出第一流的阁闺诗词,而诗会上轮流夺魁的黛玉宝钗,也将会遇到强劲有力的竞争对手。
可惜,这只能永远是一种假设。她和大观园众姊妹虽同住一个园子,居处之地相隔很近,连笛声也清晰可闻,但无形的一道“千年铁门槛”,却把人们分得很开,拉得很远——“槛外人”与“槛内人”虽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妙玉除了偶有机会与宝黛钗湘以及邢岫烟等人匆促一见外,她作为“槛外人”,已基本被排除在大观园女儿们的关注视野和一切活动之外;什么爱情、友谊、理解,什么青春的欢乐、赛诗的喜悦,对她来说,都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或一厢情愿的空想。
这里,我们不能不谈及妙玉与宝玉的关系和感情。有论者说,“在大观园众多女儿之中,真正爱贾宝玉的,除了林黛玉外,恐怕只有一个妙玉了。”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1页。这一说法,似略嫌简单绝对了些。在笔者看来,妙玉与宝玉纵有千条相爱的理由,一道“千年铁门槛”把她和宝玉隔为“槛外人”和“槛内人”,仅此一条,就足可使他们各自头脑保持清醒,不致深深坠入爱河;再说,宝黛生死以之的爱情,以及“木石姻缘”与“金玉姻缘”之争等等,这些在荣国府和大观园几乎尽人皆知的事,时时心系大观园的妙玉也应有所耳闻,因而她更不会愚蠢到毫无自知之明,竟然以“槛外人”身份卷入这场于她根本无望、反会招来羞辱的爱情、婚姻角逐。当然,理智不能代替感情,两者往往有矛盾。妙玉即使自知不能与宝玉相爱,也并不排斥她内心深处对宝玉可能怀有某种一厢情愿的恋恋之情——从作品提供的信息来看,这种恋恋之情本身就带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行为上更没超出一般朋友关系。第四十一回,妙玉招待“吃梯己茶”,本是专请黛钗二人,宝玉是自己“跟了来”,她也明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用的茶具黛钗二人与宝玉也有不同,宝玉以为是厚彼薄此。妙玉请宝黛钗“吃梯己茶”区别相待,既可解读为男女有别,特避瓜李之嫌,这在当时,乃是“男女大防”的例行常礼;也可解读为亲疏有别,对疏者(黛钗)更客气,对亲者(宝玉)更随便。似乎两种解读都有道理,即使按后一种解读,妙玉对宝玉态度也不过是随便中带点亲昵,再进一步往深处说,就缺乏根据、流于穿凿附会了。宝玉过生日,并没有谁告诉妙玉,她却出人意料“打发个妈妈”送来“拜帖”,上书“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第六十三回)。送“拜帖”一事本身,说明妙玉对宝玉至少有一定好感,也可能好感中掺杂了某种朦胧恋情;“拜帖”上她自称“槛外人”,虽然有点出格(岫烟说“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看似“放诞诡僻”,实则意味深长。她自称“槛外人”,相对而言,宝玉自然是“槛内人”(按岫烟提示,宝玉“回帖”也正是这样自称的),意思是:你我之间,虽然近在咫尺,但一“槛”之隔,如遥隔天涯,所以落款有“遥叩”之词。妙玉“拜帖”上的别号和落款都用心良苦,耐人寻味,隐隐透露了她无可奈何、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不能简单理解为只是表达对宝玉的爱意。
当然,妙玉为人行事确有“怪僻”“放诞”一面。“成窑的茶杯”,因为刘姥姥饮用过,妙玉“嫌脏不要了”,宝玉觉得丢了“可惜”,就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她虽然答应了,但又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说明她既有洁癖,又自恃高贵,对贫贱者极端歧视。甚至即使在身份高贵的公子、小姐面前,她有时也流露出优越感,显示自己似乎高人一等、胜人一筹。她请宝黛钗“吃梯己茶”时,为显示自己出身高贵、为人高雅,不仅拿出“古玩珍奇”的茶具待客,不仅如数家珍般介绍沏茶用水和品茶之道的极其考究,同时,还毫不客气地断言被宝玉说成“俗器”的茶具“绿玉斗”在贾府“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又说宝玉不懂品茶,“糟踏”了茶,应属“饮牛饮骡”粗俗喝茶一类,还说不辨沏茶所用之水来源的黛玉“竟是大俗人”,等等。唯我高贵,唯我高雅,“放诞”无礼,说话伤人。妙玉为人行事为什么有如此“怪癖”“放诞”一面呢?我以为并非她“生性”如此,而与她特殊经历、特殊境遇形成的特殊心态密切相关。由于阴差阳错,误入空门,她的才识、教养等等有价值的东西,都似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虽有若无,一切归空;她的青春、美貌,也将在黄卷青灯的孤寂修行中日渐消逝和枯萎。为此,她痛感失落而又心有不甘,尤其是住持栊翠庵后,大观园女儿们充满青春欢乐的生活,既强烈感染着她,在她死水般的内心激起了微澜,而“槛外”“槛内”的“天涯”之隔,反过来又大大加深了她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使她对生活极度绝望,精神上极度空虚。但固有的孤高踞傲和自闭心态造成的自恋情结,使她对大观园女儿、对宝黛钗湘既想亲近又不服气,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表露出一种攀比心理:我除了命不好误入空门这点外,其他哪一方面都不比你们差,甚至比你们更高贵、更高雅。这点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也许是妙玉在绝望空虚中能苟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撑。
在《红楼梦》中,妙玉是个不很讨人喜欢的角色,李纨、邢岫烟都对她印象不大好,黛玉、宝玉对她宽容中也不无微辞。妙玉虽不讨人喜欢,但从根本上说却是个很值得看重和同情的人物。她才貌不在黛玉之下,两人性格气质也略有相通之处,但她的命运、遭遇比黛玉不幸得多,她感情上、精神上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也比黛玉沉重得多。同时,黛玉再有多少不幸和痛苦,她究竟赢得了宝玉生死不渝的爱情,这是她不幸一生中的最大幸运——这种幸运可遇而不可求,并不是生活中任何幸运儿都可以得到的,黛玉为此流尽眼泪,付出生命虽令人惋惜,却也完全值得。而妙玉只是失去了她不应当失去的一切,却没得到一点她本应得到的任何东西(包括青春的欢乐和爱情),真是名副其实的空无一物。
妙玉的结局是很悲惨的: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簿册中妙玉的这一判词,就是暗示她最终身陷污秽的烂泥潭即青楼妓院之中。“红楼梦”曲[世难容]说她“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据此可推知,妙玉是在贾府被抄家、栊翠庵被封闭时遭人暗算,被卖给青楼妓院的。
妙玉的悲惨结局,是对她“无瑕白玉”的玷污,“如兰”美质的摧残,“比仙”诗才的践踏,真正称得上是美的毁灭和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的悲剧。可见,曹雪芹破例把妙玉归入“金陵十二钗”并名列第六,绝非只是出于同情,还自有其特殊的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