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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蓝屋 (1)

至1914年,由于欧战激烈,生铁原料无法进口,顾福祥公即趁机将早先囤积的生铁原料抛出,因而一跃而为沪上屈指可数的富豪之一……顾翁有公子三位,大公子顾鸿志现遵从父意,赴美攻读经济学科,以企发展父业。二公子顾鸿飞因家庭不和,于1942年登报申明与顾翁脱离父子关系。三公子顾鸿基尚幼,现在徐汇公学求学,据云其志愿为冶金工程……胜利以来,顾公所经营的“华昌铁工厂”事业蒸蒸日上,今在东南亚一带已负有盛名,而顾氏家庭也被称为“钢铁大王”……顾氏宅第坐落于法租界××路,为德人鲍氏所设计,宅外壁均由蓝色瓷砖砌成,内部装设讲究,其厨房设备和盥洗装置全套均由英、美进口,在沪上享有“蓝屋”之美称。

要不是图书馆快关门,顾传辉还舍不得合上这册书页已泛黄了的1946年版本的《上海经济史话》呢。“……二公子顾鸿飞因家庭不和,于1942年登报申明与顾翁脱离父子关系……”,这几行字老在他眼前浮动,令他心中充满恼怒和惋惜之情。因为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知道自己原来就属于这个显赫的家族,而“二公子顾鸿飞”就是他爸爸!可原先他对自己这个有着如此辉煌业绩的家史竟一无所知!爸爸平时可一字也没提及。然而,这本《上海经济史话》所能提供的,也就是上述这么200来字。太不过瘾了!

他走出市立图书馆,走在永远是喧闹不已、拥挤不堪的南京路上。“二公子顾鸿飞……脱离父子关系……”这几个字还是固执地占据着他的头脑,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对自己、对家庭,感到不满足了。

传辉出生于农历正月初九,传说这是个吉日——玉皇大帝的生日呢!事实上,他确实也是个公认的“额角头高”的幸运儿。父母亲半辈子做人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总算避过一起又—起的政治运动,使小小的家庭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的夹缝里生存了下来。虽说在“文革”期间父亲也吃过大量大字报(现在他才明白可能与顾家的显赫家史有关),不过与别的家破人亡或流放到边远地区的家庭相比,他的家算是平稳安宁的了,所以传辉的童年应该说是幸福的。再说他是家里的独苗,因而在家家户户都被“上山下乡”折磨得辗转不能入眠的年月,他倒是笃定泰山——根据计划生育政策,独苗是硬工矿的档子。当然,硬工矿也有不满意的工种:卖大饼、扫马路,可当时人们对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只要留在上海,也就心满意足了。方案下来了,他被分在一家熟食铺站柜台,然而人心不知足,当中学教师的爸爸和做护士长的妈妈心里不舒坦。虽说有好心的邻人相劝说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实惠工种:工资、奖金不比工矿的少,邻居们要紧要慢地要买些什么,还可以方便不少呢,可父母就是笑不出来。倒不是看不起这行当,只是看着熟食店站柜台的那几个和猪肚猪肠一般油的小青年,生怕传辉要不了几个月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油腔滑调、没有上进心。说真的,就是在张铁生交白卷的那阵日子里,每天晚上当父亲的还非得逼着儿子练上一页毛笔字和读上几句英文不可呢。儿子还没分配,好像前面总还有点希望……可儿子一分入熟食店,这……不全完了?然而传辉不愧是与玉皇大帝同一个生日的,吉人自有天相,运星就是高嘛!才在熟食店工作了两个月,全国恢复高考了,由于父母的悉心辅导,加上他念书向来不马虎,就稳稳当当地告别了猪肚猪肠,进了大学,而后就分进现在这家仪表厂了。上班坐实验室,白大褂一穿,风度还真不错呢。父母心里的一块石头算落地了。

生活对他确实十分开恩,连他的长相也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颀长的个子、宽阔饱满的前额、轮廓分明的线条均来自父亲,而浓浓的眉毛下那对活泼的眼睛则是母亲给的。平和幸福、知诗识礼的家庭赋予他欢快、敏感和聪颖的气质。一句话,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假如一定要找出他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他的前额虽然饱满,然而太光滑细嫩了;再说,他的皮肤也过于白皙了点。怎么说呢?作为一个男人,他缺少一种气概。不过这只是一种吹毛求疵的挑剔,丝毫不影响人们,特别是女孩子们对他的好感。早在他中学期间,就听见邻里们对母亲开玩笑:“……现在都说男孩子吃香着呢,好的男孩就更少,像你们传辉这样文文气气、循规蹈矩的,将来要找女朋友呀,大家抢都来不及呢!”这话不假,到了70年代初期,形势相对地平稳了一点,在“团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口号下,在上海这样的地方,知识分子确实还像“臭豆腐干”,闻闻是臭的,吃起来却是香的呢。那时,资本家确实神气不起来了;而高干家庭不是一般人所敢问津的,况且命运的起伏太大;红五类家庭嘛,好像又总嫌太粗俗了点。于是,在一般市民中,家道小康的知识分子家庭不由自主地上升到最高一级,一般人找对象,都愿意找这样的家庭。

这一切无疑使传辉有意无意滋长一种优越感。他在公众场合不怯生,特别在青年中,自信之感令他举止洒脱自如,而且对待爱情问题,也有条不紊,表现得特别冷静。直到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才选中了西语系的一个留“真由美”式长发的女孩子作追求对象。这位姑娘衣着时行而不落俗套,游泳、网球、钢琴样样都会两下——女孩子这样最好。不料,姑娘起先还对他若即若离,后来干脆不搭理他了。不久,他发现每逢周末,校门口总有个矮冬瓜似的男子骑着辆摩托在等她,这个“矮冬瓜”哪方面都及不上传辉。正在他诧异之际,消息传来了,“矮冬瓜”的父亲是大老板,政策一落实,出手就给儿子五万。这次初征的失败重重地挫伤了传辉的“自信”。他明白了:形势变了,他这位“天之骄子”已过时了。

真是形势变了,人也会变得不认识了。就拿传辉科室里那位小朱来说吧,他在农村插队五年,后来顶替他那当勤杂工的母亲才进来的。这个小朱家里就母子俩过活,据说父亲早年撑船出洋,死活不明,小朱全靠母亲拉扯大。由于家境贫苦和工种的低下,小朱在单位里那种自惭形秽的模样,让人瞧着都感到可怜。别说姑娘们,连与他同年龄的小伙子,他都从不敢主动与他们搭讪。可人家现在就是时来运转了:下落不明的父亲找到了。他父亲现今在德国经商,一与父亲联系上,他神情就大不相同了。特别在去年父亲回沪探亲,并在华侨新村为他置好一套三室户的房子后,他就更有点趾高气昂了,成天驾驶着崭新的“铃木”牌摩托,人还未到,喇叭就揿得震天响。全身的电子装备:电子手表、电子打火机、电子计算机,还有电子驱蚊器,这些洋玩意儿连向来见多识广的传辉也感到新鲜。不过话说回来,小朱再神气,对他传辉,凭良心说还是不摆架子的,因为传辉做过一阵儿他的老师。小朱在还未得意时倒是挺要求上进的,在夜大里报名上学,还请小顾帮他补外语,他想夜大毕业后弄张文凭,就可以脱离这个“泡泡开水、扫扫地”的苦海了。“自己家庭条件已够差了,再弄这么个蹩脚工种,只怕老婆也难找。”他曾经这样对传辉吐露苦衷。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呀,现在他当然不再上夜大学了,连上班也是三天病假两天事假的。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令人哭笑不得,就是这么个小朱,如今挑女朋友挑得眼睛都花了,看来哪怕他是个文盲,也不影响他挑选女朋友呢。可科里还有几个六七、六八乃至六五届的“老”大学生还未成家,原因虽是各异:要负担父母,没有房子,或者因为没有煤气卫生设备……归根结底却是—句话:条件太差!女孩子们就像灶上的懒猫,反正哪儿暖和舒服就往哪儿靠。这一切令传辉心寒,也多少挫伤了他的一点“自信”。

谈到姑娘,目前传辉心目中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偶像。再说,他所在的厂子里那些姑娘,从装束到举止,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一律是长长的头发、直统裤,再加上一双半高跟鞋。外面时行羊皮猎装了,一窝蜂的都是羊皮猎装;外面时行毛衣外边不穿外套了,目之所及又都是一片五彩缤纷的毛线衣,弄得他连科室里那几个坐办公室的姑娘都分不清楚,更别说别的姑娘。“缺乏个性”,他曾私下评论过厂子里的那些姑娘。可最近绘图室里新调进的一位姑娘,还未见面,就引起他的注意,倒不完全是她所描临的那手好图样,而是她的签字——白虹。白虹,多美的名字,就像诗一样。他爱诗。他清清楚楚记得一句这样的诗:“离别的泪珠还没抹去,心,已在憧憬着重逢的喜悦……”这句只有中学生们才喜欢的诗,不知怎的,竟迷住了他,在诗首他看见作者的名字——白虹。秀美的签字与绘图纸上的签名一样,作者介绍—栏里写道:白虹,女,二十六岁,某厂绘图员。他的心不禁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确信这位作者一定和她的诗一样美。他真想与她认识认识,不过,而今他是个有身份的大学毕业生,还是技术组的小组长,他可不能有那些毛头小伙子才做得出的举止。他先侧面打听了一下,果然绘图组那位白虹就是那位业余诗歌作者,刚从外地调回上海。接下来,他得把人和名字对起号来呀。一次在饭厅里,终于瞅到机会了,工会的一位宣传干事把一个正端着饭碗在觅座位的姑娘叫到传辉对面一个空位子上:“这位就是白虹,阿拉厂里的女才子呢。”姑娘大方地对传辉笑了笑,就在他对面坐下。哦,这就是白虹,心里会飞出那么些漂亮诗句的白虹,与他想象中的一样:娴静、恬美,甚至还带点孩子气。

“你搞诗歌创作,实在难得,女孩子搞这,就更不简单了。”他心悦诚服地说。

“你也喜欢诗吗?可好多人不喜欢,许多人拿到文艺刊物总是先读小说,把诗歌都跳过了。”她很高兴他喜欢诗。

“可诗歌所表达的情趣和意境,又是别具一格的。听听这样的句子:‘离别的泪珠还没抹去,心,已在憧憬着重逢的喜悦……’它把严峻的哲理像牧歌一样唱出来……”他忽然窘迫地住了口,怕她会以为他在讨她的好。

然而她却真诚地笑了,她很高兴他记住了自己的诗句:“我们诗歌作者拥有的读者最少,难怪人们称写小说的为‘作家’,可我们写诗的只能称为‘诗人’,连个‘家’都挨不上。”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忍俊不禁。

“哪里,”传辉忙不迭地为诗歌辩护,“小说,是一幅图画,它把色彩、场景一一摊在读者面前;而诗歌,是一缕轻烟,不,是一片浮云,它是没有边际的,它可以任凭人自己去想象……最近读到一首美国诗歌,叫Raindrops Keeping Fall on My Head,译成中文该怎么说?‘雨水不断滴在我头上’?不,这样一来,就没有一点诗味儿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白虹谈诗,不免有点班门弄斧的味道。可白虹专注倾听的神情鼓励他把话说下去:“这首诗讲的是一个失恋人的心情,‘雨水落在我头上,别以为我这是在哭泣……’对不起,我实在译不好。”他终于狼狈地住了口。

她谅解地笑了:“是的,有些诗句一经翻译就没韵味了,最好看原作,所以我一直在进修英文和法文。”

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子!眼下姑娘只会打扮,可她,除了写诗,还学英文、法文,真正了不起。不知不觉间,他发现饭桌边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她娇憨地笑了,加速把饭扒完,对他笑了笑就起身离座了。

从此他老希望再在食堂碰到她,可厂里有几千个工人,哪有这么巧的?不得已,他又找上那位宣传干事,他和白虹都在工会搞政治宣传,接触的机会总要多点。

“最近她还在忙什么?”

“谁?”

“绘图室那位女诗人。”

“谁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真不容易,发表了那么多诗。”

“各人都有兴趣爱好嘛。”

“她可真漂亮。”

“漂亮?”宣传干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没见她鼻子边那几个麻皮?说是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

麻皮?哪儿有什么麻皮?但传辉不忍心让话题中断,又接下去说:“她心眼一定很好。”

“何以见得?你跟她又不熟。”

“你没读过她写的那些诗呢。”

“明白啦。”搞宣传的脑袋瓜总是比较灵活的。他掏出一张电影票塞在传辉手里,“明天六点半,在‘大上海’,工会包场。”

传辉接过电影票摸不着头脑。

“笨蛋,我把你边上那张票发给她,还不晓得谢谢我。”

的确笨。不知怎么搞的,原先传辉一直以为自己挺聪明、挺活络,可自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个白虹以后,他发现自己竟越来越傻了。可不,那天第一次挨着她座位看电影,他竟失去了自信,好一阵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生怕无意中碰上她的。见了她,半天才迸出一句:“最近又有何大作?”问得真不是时候,只见她微微笑着朝银幕上努努嘴,示意他在电影院要保持安静。

就此连着几次工会组织电影,她都挨着他坐,想来她也应有所觉察了。当然他本来还可以主动些,他在恋爱上不是自以为“胸有成竹”的吗?可不知为什么,这回他却不敢轻举妄动,怕她会因此看轻自己。白虹完全不同于他大学里第一次钟情的那位女孩子。白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对人生的见解,只需读读她的那些诗句:“离别的泪珠还没抹去,心,已在憧憬着重逢的喜悦……”多么精辟的见解!人生,难道不就是由无数的别离和相逢构成的?呵,她太高了,他怕配不上她。他如今再也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就凭着有个大学生资历也没啥稀奇呀!58.5元一月的工资,姑娘们才看不上眼呢。偌大的上海滩,家有万贯的公子哥儿有的是,他传辉哪儿斗得过他们?这些话听着庸俗,可眼下的姑娘就是这样呀。当然,白虹是不能与她们相提并论的,然而事实却是:她也是个姑娘呀!

传辉被熙攘的人群涌到中百一店的大橱窗边。

这条南京路,从早到晚永远是水泄不通,好像全国的人都涌上这条大街了。这股人流常常令他望而生畏,因而他是难得上这儿来“轧闹猛”的。不过这会儿,他得奋力冲破这股人墙到对面的和平电影院去。今晚六点有场《子夜》,工会包场的,白虹在!

为了让人潮缓一缓,他索性停在橱窗前细细端详起日本三洋公司的一个广告橱窗来了。这里陈列着各种型号、各种样式的收录机和彩电,都是样品。就是公开发售,问津者一定也不多,价钱必定是吓坏人的。小朱他父亲就给他捎来这么一套立体声音响设备,难怪人家现在可以神气了。不知为什么,传辉竟深深地叹了口气,同时“二公子顾鸿飞……申明与顾翁脱离父子关系”几个字又涌上来了。是的,原来他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这一切,因为他是“钢铁大王顾家”的第三代呀!而且更令他恼怒不已的是,他确实知道这个大家族的第三代正过着和他传辉截然不同的快乐生活——这是小朱亲眼目睹的。

那天传辉在路上碰到一身华侨打扮的小朱,这小子已有三天没上班了。

“哪儿去?又去相亲?”他打趣着小朱。

“才不去呢。呒啥意思,看得眼睛都花了。这回去青联活动。”

活动!传辉笑了。小朱这家伙向来连科室班组活动都没兴趣,倒还有这雅兴参加啥青联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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