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1996年。一天我在上班，有同事过来跟我说有我的电话。是我妈妈打
来的。因为当时家里还没装电话，妈妈特意跑到我大姨家打的。一拿起电话我就
感觉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
“南南，你快点回来吧。楞爷都有半个多月没吃东西了。天天就喝点水。晚上一
个人说整夜的。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给他盛过去的饭菜，都供在菩萨门口。要
么就都喂了狗，猫。谁过去说他都不听。你请个假，赶快回来。我看再这样过不
了10天就不行了。”妈妈说。
“好的。我马上请假。现在就回去。”
20分钟后，我坐上了开往金沙的车。
妈妈虽然对这个伯伯非常的不喜欢，但毕竟是爸爸的哥哥。有的时候实在看不下
去，也帮着他去弄弄。可伯伯一点也不领情。妈妈身材瘦小。有的时候扛个什么
扛不动，喊他来搭把手。他听到了也当做没听到。背着手去玩了。
但这么多孩子里，他最疼我。在他不发疯的时候，有一次和我说。“丫头，伯伯
穷，也没什么可留给你的。等我死了。我那三间房就留给你。”
中午时分我到了家。扔了包我就跑去看他。
前后门都敞开着。他光着脚，一只裤腿卷到小腿肚。左手捧着水烟，右手拿了根
火柴。梳着【毛主席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无神的看着一处。已经瘦了不成人形。
我心里一酸，喊了他一声。“如桥伯伯。”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亮。“南南，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
他起身给我拉凳子。站了两下，差点儿摔下来。
“不用，我自己来。你吃饭了吗？”
“。。。。。。哦。”
他答非所问。
“我也没吃，一会儿，我端过来和你一起吃吧。”
“哦。好。”
我从家里端来了红烧鲫鱼，炒青菜和平菇鸡蛋汤。两碗饭。他拿了菜就要朝【钟
馗】门口供。我连忙说，这个我们吃。供菩萨的我一会儿再去端。他没说话。坐
了下来。一会儿，两只猫一条狗闻到香味跑了进来。伯伯连忙站了起来。
“你看你看，它们都没吃。”他显得很焦虑。端了一碗鱼就准备往狗碗里倒。我
看到他两条小腿肚在打颤。
我赶忙阻止他。“我妈在给它们拌饭。这个是给我们吃的。”
“哦。”
他坐了下来。愣愣的看着前方。突然站起身，跑到后门口，面对那条河高声的唱
了起来。
“栀子花开心里红呀。先生骑马我骑龙呀。先生骑马天边里转呀。我骑老龙上青
天。”唱完后想了一会儿。走了回来。
这是一只古老的儿歌。我小时候奶奶也教我唱过。
他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吃饭。他拿筷子的手在发抖。
我没有问他刚才为什么要跑去唱歌。我知道我不能帮他当病人。不能用对待病人
的口气和他说话。我问他今年种了哪些菜。东边的姐姐是什么时候生孩子
的。。。。。。
他显得很高兴，一边给我碗里夹菜，一边一一做了回答。他对村子里最近发生的
事情竟然知道的清清楚楚。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疯。妈妈说他这一个月没有
走去家门半步。这一夜他和谁说了一个上半夜。下半夜好像睡着了。灯上了一夜。
妈妈说自从他发疯，房里的那个灯就没灭过。
第二天早上我去买了早点，到家的时候他才起来的。奶奶说今天不一样。平时每
天他都是早早就起来了，对着河面唱歌。
我给他拿了两个肉包，一块大饼。一会儿我又偷偷跑去看了看。看他用手撕了大
饼在吃。我家那只厚颜无耻的黑狗正用两只前爪扒在他大腿上，两只眼睛可怜巴
巴的盯着他的嘴巴。他咽一口，它也咽口。伯伯笑笑，撕了一大块塞到它嘴里。
还没嚼就咽了下去。又摇摇尾巴问他要。伯伯又撕了一块给它。说道：“吃这么
多有了。我也没了。”
他总是对狗猫特别的喜爱。几个月前我们家那只叫【隆】的小黄狗吃了老鼠药死
掉了。我知道是有人故意投的药，放在猪头肉里的。四伯伯伤心急了。我，我弟
弟妹妹，四伯伯，四个人围着狗喊了半天，又给它灌水，可终究是没活过来。伯
伯找了个纸箱子，下面垫上厚厚的干草。用报纸包了一包米。放在狗头边，上面
再放上干草。用东西封好了纸箱。拿着铁锹准备把狗埋到西边的河堤里。因为西
边河里闹鬼。没人去那里。伯伯一边挖坑，一边哭。两个孩子站在旁边放声大哭。
伯伯也从来不吃狗肉，就是整半年没钱买肉吃。猫狗肉他是从来不吃的。我们家
里人也都不吃。猫狗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动物，怎么能当做一道菜拿来吃呢。我们
家人相信，狗会在主人危难的时候帮主人挡过劫难。
中午，我又跑过去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他虽然会在我们说到一半的时候打住。对
着什么都没有的墙角无声的笑两下。或是突然站起身，跑去他房间。说道：“嗯，
对，对。”
晚上，他对着北河唱了1个小时。就关了门进他房间了。这一晚很安静。灯还一
直亮着。
我问奶奶，伯伯总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是不是中了邪了。要不要晚上把【忒
比鲁】放进去陪陪他。
【忒比鲁】就是我家养的那条黑狗的名字。这个怪怪的名字是我帮它起的。是【塔
斯马尼亚袋獾】的日文译音。【塔斯马尼亚魔鬼】是欧洲人取的名字，因为他们
觉得袋獾的叫声很可怕，听起来像是被激怒的驴叫声，声量之大就像发自比袋獾
大上10倍的动物！我们家的【忒比鲁】是只母狗，狼狗和草狗的杂交。狗如
其名，长的一脸的凶相，只对主人温顺。如果要有陌生人想靠近我们家半步。它
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当然前后村的人除外。因为都已经混熟了。
奶奶说，这只死狗平时挺能耐的。可只要晚上就不敢去你四伯伯家。有两次把它
关到里面，一会儿就开始扒门。在里面鬼哭狼嚎的。你四伯伯把它放出来，一溜
烟地跑回来，躲到你妈妈后面。怎么拉也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四伯伯突然跑到我家来对我说：“今－－今－－天－－中－－午不－－不要煮
饭了。到－－到我家来吃。”说完就走掉了。
奶奶对我笑笑：“看来要好了。”
一会儿提了两个篮子，抱了个南瓜跑到井边来洗。
我和奶奶在窗子里看他。奶奶说“怪不得今天早上在你家田里挖菜。又从你家屋
后摘了个南瓜。
伯伯从来不偷菜，只【拿】。堂而皇之的【拿】。他会提个篮子跑到邻居田里挖
菜。在那里剁掉根，除去黄叶子。然后就堂而皇之的拿回去。他也不白拿。过两
天他会放两个鸡蛋或是鸭蛋在人家田头。有一次我爸爸给了他一点钱。他上街买
了一篮鸡蛋，村里一个人家田头放四个。
中午他来叫我吃饭。没喊奶奶。给她端来了一碗煮南瓜汤。
我跑过去，桌子上摆着三大碗小菜，一碗南瓜汤。一个是煮茄子，一个炒鸡蛋，
还有是一碗青菜。伯伯正从大锅里盛饭。用那块黑了都不认识人的抹布把我的饭
碗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菜做的不怎么样，因为伯伯家的调味料就只有盐。但老
灶烧的饭很好吃，薄薄的一层锅巴。我弟弟妹妹总喜欢到四伯伯家要锅巴吃。把
饭全部盛起来。锅里留下一层锅巴，撒上一点盐花，摸上一点菜籽油。再往灶里
填一把火。香脆脆的锅巴就可以吃了。伯伯总是给弟弟妹妹一人一块。说道：“好
了。一人一块。拿了回去吃。”
这顿饭吃下来，我拉了两天肚子。四伯伯好像什么反应都没有。可能对那些细菌
有了免疫力。
这一夜他没有唱。
我又呆了一天，看他好多了，就回南通上班了。半个月后我再一次回家。他在晒
草。我喊他。看他比半个月前胖了一些。
气色也还不错。
第二天早上，我去菜场买了点菜。又买了十几个烧饼。到家后看家里大门开着，
爸妈去上班了，奶奶可能带弟弟妹妹去哪里串门去了。我跑到后面去喊伯伯过来
吃烧饼。一会儿他来了。我家那只厚颜无耻的狗带着一脸卑微的笑也跟了过来。
当然也少不了它一份。奶奶在家它是不敢进来的。因为有一次家里有亲戚来，买
了一块猪肝，妈妈头一天用五香煮了放在厨房的碗橱里。不知道怎么被它闻到味
道，千方百计的把橱门弄开了。正叼在嘴里，准备往外跑。被奶奶撞见了。奶奶
锁上厨房的门。用柺棒打它屁股。它屁股疼，可又不舍得嘴巴里的那块猪肝。又
不好叫。就是那一次弄怕了。它看到奶奶就躲。有时奶奶好声的喊它过去，也是
战战兢兢的，夹着尾巴讨好的爬过去。
堂屋里，桌子靠墙放着。伯伯坐在桌子东边的条凳上，我坐在西边。默默的啃着
大饼。【忒比鲁】不时从鼻子里发出两声不满的哼哼。
“南南呢。”伯伯突然喊我。
“嗯。”
他半天没说话。
“嗨。。。。。。”他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
“。。。。。。”又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段时间还好。前－－－前一段时－－－时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哦。”
我以为他指的是他生病的事情。
“我无时无刻不看到他们。”他说
“看到什么？”
“那些【人魂】。”
“无论我－－－我－－－我是在田里干活。还－－－还是走－－－走在路－－－路上。”
我一惊。这不像是疯话。
“他们在哪里。”我试探性的问。
“我在田－－－田里干活的时候，他－－－他们就－－－就－－－站在田埂上。我走在路－－－
路上的时－－－时候。他们就站－－－站－－在路边上。有的时候在墙角边。”伯伯低着
头，表情显得很痛苦。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
“不－－－不在干什么。就－－－就这样－－－站在那里。”
“你害怕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已经不－－－不害怕了。”
“你认识他们吗？”我又问。
“有的认识，有－－－有的不认识。”
“我认识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怎－－－怎么认识呢？都是些死－－－死了的人。”
“他们长的可怕吗？”
“和普通人一－－－－一样。”想了一会儿又说：“又－－－又好像有－－－有哪里不一样。”
都听人说精神病人会产生一些幻觉。也有人说精神病人介于人鬼之间。会比正常
人更容易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我不知道四伯伯是属于那一种。
一块大饼已近吃的差不多了。【忒比鲁】显得有点着急。站起身用一只爪子剥伯
伯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他拍拍它的头。又往它嘴里塞了一块带肉馅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