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伯伯发疯，并没有什么征兆。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我和我奶奶正在后面灶间里吃早饭。我四伯伯风风火火的跑进来。
“妈，妈。”“妈，妈。”
“干嘛？一大早的？”奶奶没好气的问。
“你－－－你－－－借，借老鸭子家的高子什么时候还他。他－－－他－－－刚才问－－－问－－－问我要了。”（伯伯口吃很严重）
【篙子】就是长毛竹。用来格竹帘子晒粮食的。我们这里的土话叫【篙子】
“哪个老鸭子？”
“就是贵－－－贵桥的爷爷呀。还－－－还－－－还有哪个老鸭子。”四伯伯回答。
“大清早的你还在做梦哟？老鸭子老八早的就死了。你见鬼了吧。”
“怎－－－怎么死了？怎么就死了？我－－－我－－－刚－－－刚才，才在竹林里遇到他的。还和－－－还和他－－－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这个老鸭子我还有一点印象。一头白发，两个大眼袋，一把山羊胡。总是驼着背，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提着只尿壶，一边哼哼，一边向前挪着步子。他是我们村最后一个土葬的。后来国家实行火葬。就不准用棺材了。他90几岁死的。
他死的那年我6岁。我伯伯怎么会不记得了？
“大清早的。说梦话。该干嘛干嘛去。你那块田里的草快比人高了。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也别在指望我帮你弄了。”
四伯伯见我奶奶数落他。没在做声。从碗里夹了两片馒头干塞到嘴里。就要往外走。
“等等。我托人家带了几个肉包子。你拿两个去。”奶奶说。
他从塑料袋里拿了两个。走掉了。
人家总说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我想这话还是有他一定的道理的。
我奶奶没有女儿。生了六个都是儿子。其他的五个都已成家立业。就是这个四伯伯。60几岁了，一直没有成家。一是因为有点口吃。更重要的原因是太懒惰了。整天不想做事。田里的活也懒得做。最好是天天吃点现成饭。到处转悠转悠。方圆几个村哪儿有红白喜事，那肯定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一定是要去看的。所以哪家儿子不孝，哪家婆媳不和，哪家投井上吊。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我奶奶说我四伯伯十岁的是时候，帮他缝了个书包，去拜托先生教他学认字。先生给了他十个小木块，让他数数看。他把十个木块从前搬到后，从后搬到前。先生问他“共有几个呀？”不做声。“再数数看，不着急”先生说。“几个呀？”还是不做声。先生摇摇头。奶奶好说歹说，先生终于同意让他留下来学两天看看。去了七天。第八天奶奶偷偷跑去看。先生说来了三天，后来就没来。奶奶回家用扫把柄打他。问他天天说去念书，溜去哪里玩了。打的没法子。后来承认在学校东边养牛场看人家杀牛的。
四伯伯后来告诉我。牛看到养它的人系着围裙，拿着刀子走向它。牛流着眼泪，一动不动。也许是这个原因，四伯伯从来不吃牛肉。
四伯伯发疯前一天那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只听到后面四伯伯家里有好多人吵吵嚷嚷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忙起床去看。只见我伯伯那三件瓦房里围了一屋子人。一个老女人跳着脚，点着我伯伯鼻子骂。我妈我奶奶一边拉她，说好话赔不是。一边数落我伯伯。我伯伯呆立在墙根一言不发。老女人根本不听。一边骂一边跳上跳下要扇我伯伯耳光。
那群围观的人有的在七嘴八舌的议论，有的幸灾乐祸的看热闹。那个老女人我认识。是我们南边村子里的。两个月前他儿子结婚的时候，我还在他们家吃喜酒的。大概说我伯伯诬陷她儿子外面有女人。坏他儿子名声。泼他家脏水。吵吵闹闹的一直折腾到中午。总算是劝走了。人散后，家里人坐下来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先是不开口。后来结结巴巴的说出了三天前的一件事情。
这里要说明一下。我们村呈长方形。分南村和北村。中间隔了一大片庄稼地，村子四面环水，东西南北各有小桥通往邻村。南村东西被一个水塘一分为二，紧靠水塘西边是一片乱坟。郁郁葱葱长了很多怪树。村里有人死了都埋在那里。乱坟正对我家大门。我小时候经常跑到里面找野果，掏鸟蛋。
前几天邻村撞死了个老头。那天做头七。我伯伯跑去看热闹。回来的时候已近是半夜了。月亮很好。他抄近路往回走。乡下人晚上睡的早。四下静悄悄的。偶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他说刚走到南边水塘边，突然看到西边小路上有个红影一闪。他赶忙停住脚。正好有树影遮挡着。月光下，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穿了件暗红色的袍子。飘飘然从那个老女人儿子家后门里进去了。我伯伯说他越想越纳闷，那家的新媳妇叫小茹，两个月前才过门的。短头发，圆圆的脸挺漂亮，就是不太爱说话。现在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个女人跑到他家里去了。伯伯在树林里站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里面亮灯。
出于好奇，他轻手轻脚的跑到后窗往里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站了一会儿，他见没人出来，就回去睡了。第二天他和村里的几个闲汉说起过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老女人的耳朵里。所以才会发生早上的事情。
四伯伯发疯当天那天我和奶奶睡在一个房间。天还没亮，听到四伯伯在敲奶奶房间的北窗。
“妈，妈。”
“什么事？”
“你昨天夜－－－夜里有没有喊我？”
“你听到有人喊你了吗？”奶奶赶忙坐了起来
“听到有个女－－－女人喊－－－喊我小名。”
“你答应了？”“先喊了两声我没答应。后－－－后来以为你－－－你叫我，就－－－就答应了。”
“后来呢？”
“后－－－后来就没－－－没声音了。”
奶奶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呆子。以后夜里听见有人喊，千万不要答应。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没发生后来的事情，这也许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具体是几点钟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一家人都在楼下房间看电视。妈妈坐在沙发上洗好脚开后门倒水。
突然我妈妈大声喊了起来。
“快出来。不好了，楞爷家着火了。”
【楞爷是我四伯伯的绰号。他住的是老房子，在我们家斜后面】
我们慌忙跳了出来。跑去一看，只见满屋子的烟。大大小小点了十几根蜡烛。所有的灯都开着。堂屋中间烧着一堆黄纸。“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一边捂着口鼻一边打开了所有的门窗。一会儿烟散了一点。看到四伯伯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嘴巴里塞满了香烟。有的点着了，有的没点着。一个鼻孔里也插着一根。耳朵里的两根正在冒着烟。我们被他这怪异的举动惊呆了。爸爸跑上前一把把他嘴里，鼻子里的烟拔了下来。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开始剧烈的咳嗽。恨不得把肺都咳了出来。
“如桥，如桥。”“你这是怎么了？”奶奶喊四伯伯小名。
“如桥，如桥。出了什么事？”
他不咳了。一句话都不说。烟雾散尽。我看清了伯伯的脸。竟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完全是换了另外的一个人。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伯伯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眼睛闪着一抹奇异的光亮。他一动不动。愣愣的注视着某一个点。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在这个将近两百年的老屋的昏黄灯光下。这样的笑显得如此的诡异。
。。。。。。。
他疯了
。。。。。。
从此以后的十几年间，他在半疯半傻，半人半鬼之间游离。
一年会无规律的发作几次。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发作的时候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和那些看不见的人说话，聊天，争论。深夜，对着黑黑的河面高声唱歌。用纯正而流利的普通话和什么人交谈。（这点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四伯伯就上了三天学。但在他发病的时候却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在平时正常的时候我们试着和他说普通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口吃的毛病也没了。）
关于伯伯的发疯，在村里流传着各种不同的版本。有的说是因为前一天那个老女人要打他。受了刺激。也有的说是他经常走夜路。带回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有的猜测是因为后面的那条河。几十年里，那里面死了太多的人。。。。。。
总之，楞爷疯了。他是个疯子。包括村里的所有人，包括家里人。没有人怀疑这点。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不得不怀疑起这个结论。他疯了吗？还是他只是醒过来了。而我们这些自认为正常的人，才是些真正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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