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琵琶已叹息
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居易的《琵琶行》，在描述了歌妓“京城女”的经历与内心感受后，表达了诗人的共鸣，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就有许多相似以至相同的东西。比如家世、家境，比如在生活与工作中所遇到的困难与挫折，比如所遭遇的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比如现实的局促与内心的悲苦，等等。
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为共同的命运，共同的际遇，共同的处境，自然就有几分亲近感与信任感。相逢之时，就不必相互试探，相互戒备，相互防范。就可以敞开心扉，相互倾诉，相互提醒，相互欣赏，相互肯定，相互抚慰。
白居易被贬官了，而且被从京城流放到了蛮荒之地的江州。江州在宋代时仍然落后，宋江的“反诗”中有“不幸刺配双颊，那堪配在江州”的牢骚之句，唐朝时的落后就更不用去说了。江州没有京都的繁华，京都的舒适，做江州司马，没有做京官的尊荣，没有参与国家管理的自豪，没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阔绰、高贵、体面、浪漫、雅致的生活。白居易是为了宰相武元衡被刺身死，上疏请求缉拿凶手，被以越职言事的罪名贬谪的。为了皇帝，为了国家，他落得沦落江州的下场，心中委实的凄凉与愤懑。当他遇到了年老色衰，乏人问津，不得已嫁与商人的歌女之后，听到她如泣如诉，哀怨难抑的琵琶弹奏之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益发增加了悲世之情。
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其相互间的思想与立场是很可能改变、趋同的。最近看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叫《中国兄弟连》。该剧讲述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在残酷的斗争环境中，八路军的一个连与国民党的一个连不得不联合起来，共同与日本侵略军斗争的故事。与大部队离散，并且失去了联系，装备、给养严重短缺，伤亡严重，处在日寇的围剿之中，可以说是天涯沦落人了。巧的是，共军与国军，同是天涯沦落人。而他们，曾经是死对头，国民党军队曾将这支新四军部队围困山林，必欲歼灭，达到其“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目标。但当命运把他们推向共同的绝境时，他们化仇恨为谅解、为友谊，团结协作，谱写了中华民族抗击侵略者的悲壮凯歌。在共同艰难的处境里，在抗击日寇的大局下，阶级的观念自然淡化了，而国家与民族的观念，占了上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不再论阶级，至少是暂时顾不上去论了。当然，这个剧如果放在改革开放前，特别是放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那绝对是毒草，是“利用小说反党”的典型，主创人员是会被判重刑，甚至会被以反革命罪杀头的。
世界上总是有许多的“天涯沦落人”。很多的人，一生都可能或多或少地沦落过。而且，地位越高的人沦落的可能越大，沦落之后也越发的凄切悲凉。平头百姓本来就处在最恶劣的社会环境中，也就无所谓沦落不沦落了。由高处跌落的人，其情悲惨。比如那个琵琶歌女，如果没有美艳姣好的容貌，没有精妙绝伦的琴艺，没有安抚四方的社交本领，她就不会有车水马龙，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而当其成为明日黄花后，就必然地要失去她曾拥有的一切，嫁给商人为妻，过着常守空房，寂寞冷清的生活。真可谓，成也容颜，败也容颜。比如诗人白居易，如果不是做了朝廷命官，不是有过宏图大志，远大抱负，不是在社会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并且要在朝廷事务中发出不和谐之音，他就不可能遭遇贬谪，就不会有天上地下的失落感。如果是一介书生，一出道就给个江州司马做，那就不是什么沦落天涯了，而是有平步青云的感觉。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是三生有幸的喜事。
历史上的“天涯沦落人”，有许多都是由高端跌落的，比如被推翻或废黜的皇帝，失去江山的皇室，丢掉政权的王公大臣、封疆大吏，生意失败的富商巨贾，被贬谪的官员，被迫害的科学家、教育家、文学家，等等。因为种种的原因，他们成了“天涯沦落人”。他们的遭遇，值得世人同情、历史悲鸣。
事物都是可以一分为二地去看的，关于沦落的问题亦然。与从来没有风光过富贵过傲世过的人比，与从来就在最底层甚至泥地、深渊里的人比，沦落之人应该感到幸运。白居易所同情与共鸣的那位“京城女”、琵琶女，就曾美貌过，艳丽过，招无数男人疼爱过。与那些相貌平平甚至丑陋，一生默默无闻，生活艰辛的女人比，她应该知足。白居易呢，高官厚禄一生，虽中间有过被贬、沦落的岁月，但那只不过是生活的插曲或曰变奏。与唐朝的其他写作的官员比如李白、杜甫、韦应物等人比，他要幸运得多。前面提到过的被推翻被罢黜的皇帝等等的沦落者，他们所得到过的，也是千千万万的人不能企及的，他们也应当知足。
读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最感兴趣的，是他对音乐的形象描写，比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形象比喻，让人为之折服。而对于他对天涯沦落人的悲悯与自悲，窃以为有些无病呻吟。其实，人的一生，谁都不容易，知足常乐就好，随遇而安就好，感恩生命更好。我们所要关注的，是社会少制造一些“沦落人”，特别是少制造一些诸如饥民、流民，上山下乡的“知青”，进“五七干校”的干部，等等种类的“天涯沦落人”。这样的人多了，于现实，是一种威胁；于历史，是一种败笔。我想，读白居易的《琵琶行》，脱离开个人狭隘的利益与视角，从社会广阔的角度去审视“沦落”问题，对社会的发展与和谐，是有积极意义的。
2009.3.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