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正是劳天送四十多年前丢失的儿子劳有浪。小浪浪是幸运的！常麻子当年将这孩子掳去后，本想交予日本人处置。不想将小浪浪带到驻扎柳林的日军司令部后，被行营的一名日本军医看中。军医叫中田村夫，结婚多年未有生养。他非常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孩，跟当时的驻军头目磋商后，就将有浪收养为义子。半年后，中田医生调往武汉，后来又调到新加坡。中田对有浪爱如亲生，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日军战败后，中田就将有浪带回国。夫妻两口对这个中国儿子爱护有加，给浪浪起了日本名字：劳田有浪；送有浪上学；教有浪学日本文化。小浪浪刚被收养时常常想家，常哭着要妈。渐渐地他就淡忘了老河底的家。特别是到了日本后，在这么一个温暖幸福的环境里他在感情上已经把自己当成日本人的儿子了。有浪天资聪颖，从小学上到大学都是优等生。攻读了硕士学位后就被导师介绍到一家银行工作。中田村夫心地善良，是一位日中友好人士。中日建交那年病逝。临终前将有浪的身世如实告给了儿子，并嘱咐有浪一定要回中国看望自己的亲人。如今劳田有浪已是供职银行的部门经理。他是通过日中友好协会的渠道联系回国的。事先他没给家写信，他要给家里人一个惊喜。他膝下已有一儿一女，儿子在东京上大学，只把上初中的女儿带了回来。劳有浪四五岁离家，现在对老河底的印象已经非常依稀模糊了。他只能想起村前有一条日夜咆哮的黄河，河对面卧着一樽金蛤蟆。路非常难走，坑坑洼洼。劳田吉子忍耐不了颠簸，不断用日语问有浪：“爸爸，快到了没有？怎么还不到呀？”父亲也搞不清这条崎岖的山路到底有多长？更搞不清中国人为什么就不往好的修路？
天送老人的灵魂在这日不时地逃离躯壳跑出去自由逛哒，这使他老是处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他觉得他的生命早该走到头了，偶尔清醒时就猛然想起小神仙头一回给他算命时念过的一首打油诗：“心洁命蹇生性强，河上走船人中王。九八五四三二一，背起薛公上天堂。”天送琢磨了大半辈子没解下这后两句的意思。他认为学问准在这七个数字里，可这数字说明什么呢？现在调动全部精锐脑细胞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噢，这原本是我的死期！对自己的年龄老人记得很清，过了年应该是七十六周岁。七个数字里面正好缺七十六三个数，三个数不正是要背起上天堂的薛（穴）公吗？这小神仙真是不得了！他怎么能晓得我有七十六个年头的寿限呢？他用脑过度了，灵魂就又反抗地蹦出躯壳。
从县城赶回来的玉朋和黑女夫妇将天送唤醒。这时已是半后晌的样子，斜阳从贴窗花的玻璃窗透进，照得玉朋黑女还有狗洞的脸面明晃晃的，这使得天送一眼就看清了他们。“黑虎！”“哥！”“老伙计！”他注视着老朋友和亲妹子的一张张熟脸，听见他们一声声的亲切呼叫，心窝里顿时涌起一股喜潮！多想跟他们再拉呱拉呱，可是他没了这个气力。“哥，我和玉朋回来看你来了。玉朋在家经常念叨你，他现在身子骨硬朗着哩！在家闲了多年，年始春起，县上又让他管点事，做甚啦？”玉朋说：“搞小流域治理，给人家当个参谋。”黑女又接上说，“对，就是在山沟里打坝，在山上种树种草，他这就不停点地下乡钻山沟，好像人家离了他一个老汉汉就甚也做不成了……”天送听着妹子的叙说，就忽然来了精神，抬手指指窗户，喘着气说：“你，你扶我出去，我想再，再，看看，河，河，河……”有珠说：“爹，看你都成了甚样子！外面冷得厉害，有甚好看的！”天庆也说：“是呀，大哥，别出去了，你就听大伙说会儿话吧！”天送一脸不高兴。狗洞摸老伙计的心思，悄悄跟天庆说：“你哥想最后看一眼黄河，咱就满足一下他的心愿吧！”狗洞说得不错，天送已经好几个月没出家门了，与黄河交往了一辈子的他确实想再看一眼黄河；而且是跟当年的“赤肚小子”朋友一起观赏，老人的心情想必会得到极大的满足。玉朋说：“还是去看看吧！今日天气好着哩，多几个人把他抬上就行了！”
天庆将堂窑的一把圈椅拎到院里，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绑了两根木杆。黑女在圈椅里铺了一条被子，天送老人由三猴有洪背出家坐在被子上。有珠又给爹戴好棉帽，围上毛围脖，身上苫了条毯子。准备停当，有涛、有洪、有波、有家四个儿子将爹抬出院门。玉朋狗洞天庆黑女等等人众相随周围，老黄狗摇头摆尾地跟在后面。那场面好像办什么喜事。圈椅放在距黄河丈数来远的沙滩。在西斜日头的光照下，天送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黄河以及河对岸的高垣景象。他最熟悉不过的黄河可在他今日的眼里竟变得那么新奇那么动人那么亲切那么令他恋恋不舍！河里水不大，在他看来，最多不过四五百个流量。好在冰河已解冻，黑蓝色的水里漂浮着互相拥挤的大小不一的沾着雪花的冰凌块子缓缓流动。雪花冰凌反射出刺目的日光，亮晶晶的光线会变幻出红黄橙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紧靠天送的玉朋说：“今年的黄河好像解冻早。”站立另一端的狗洞说：“早甚哩！你不看都立春了！”黑女不看黄河，却一直关心地瞅着黑虎哥，她发现他可怕的瘦脸上显露出淡淡的欣慰的微笑。
身披一件毛领短大衣的禾山豹领着小孙子悠闲地在河边溜达。天送望见了他。心想，这小子下台了有闲功夫了！可看那逗孙子的开心样子一点也没有受挫的感觉，难道这小子还想东山再起……正想着，山豹就领着孙子迎面走来。“哟，我还纳闷这么些人是在做甚哩，原来是天送叔出来看景呀！”他脸上堆着笑走近天送，口气蛮亲热的，“哎呀，天送叔，几个月不见你就变成这种样子啦！可真叫人心疼啊！你看我整日忙这忙那的，总有没完没了的事，也没顾上去看你，明日我给你送些东北参，好好补养补养！叔，你是咱老河底的骄傲，可还要好好活哩！有涛有洪，把你老子伺候好点！”天送家的人大都能听出这番话的含义，但没人理睬他。山豹自觉没趣，跟众人点点头领着孙子走了。
喜庆的鼓乐隐隐约约从河对过传来。大伙不约而同望去，一梢结婚的队伍出现在隔河的公路上，正在拐进沟岔村。令众人惊奇的是，娶亲的这家人用的既不是骑马，也不是自行车拖拉机，而是消失了几十的四人抬花轿子！黑女说：“要不人家说一夜回到解放前哩，你看轿子都抬上了！”玉朋马上训斥婆姨，“别瞎侃！你懂球个甚！”有洪说：“我看抬轿比骑马好，新娘坐上舒坦，还挺装人！”天庆说：“沟岔是谁家娶嗉子哩，这都什么时辰了？”狗洞说：“想必是路远。要不能走到半后晌。”……
天送没听他们侃闲篇，思绪由花轿回到了五十年前。
他望见罗玛瑙乘坐的花轿从蜿蜒的山道走下来，停在蛤蟆口的跟前。披着红盖头的玛瑙从花轿钻出，小脚不敢沾地，由新郎的他背起她走下高高的石岸，登上渡船，将新娘放在铺着红毡的船舱……他的知觉遂变得迷离朦胧……
衣衫褴褛污眉垢脸的劳应山戴着手铐脚镣被押在阴朝地府的大牢，披头散发的玛瑙垂头丧气心灰意懒地坐在一旁守着丈夫。门口有青面獠牙手执大砍刀的小鬼把守。他一看到这种境况焦急万状地扑过去呼喊：“你们不能再这样对待他了，他平反了！你们听见了没有？快放他出来！”然而守门的小鬼们若无其事，并不理睬他……
……地府里幽暗阴森，空旷无垠，借助空气里漂浮的星星点点时明时灭的鬼火才能发现一张张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各种病态模样的陌生面孔。接着他就在这人满为患的芸芸苍生里瞧见许多亲人：爷爷胡子艄、奶奶劳罗氏、父亲拐把艄、母亲劳王氏、二爷劳成义、二叔劳应年、儿子劳有国、老友禾玉长，还有劳拉掼、劳有绍、秦掌柜、劳天运，不远处，他竟然看见了高家峁的亲生爹妈！他喜不自禁，拚命地呼唤他们，嗓子都喊哑了。然而亲人们谁也不答应，一个个似乎都没听见。过来一个身披盔甲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捉住他的胳膊就往出拽。他坚持不走。恶鬼说：“你要先去阎王爷那里登记，在冥间鬼簿上了户口，喝过迷魂汤，这哒的老鬼才会认你。”他疑疑惑惑地跟着恶鬼登楼梯。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累得他大喘不止……
……闹不清这是几层地府，这里的生存状况要好得多！一人一个单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营生。他首先发现的是禾秀才。禾秀才仍是生前的老样子，盘腿坐在炕上依然是悠闲自得地捧着一本线装古书忘情地观看。在另一个单间里，他瞧见了老岳父唐中玄！“小神仙啊小神仙，我正想寻你问问，你是如何晓得我能活76岁？”岳丈大人正聚精会神地弹三弦子，并不答理他。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喊，却喊不出声来。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喝迷魂汤，就急急地趴楼梯，想快点寻见喝迷魂汤的地方……
他是大喘着气苏醒过来的。他望见窑洞已被黄亮黄亮的电灯光线所充斥。有珠赶紧用小匙给爹喂水。他疼痛的胃口拒绝接受任何东西，他强行咽下一丝丝水，伸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
“大哥，你醒过来啦。有大喜事了！你的老大有浪带着老婆娃娃从日本回来了！”
随着二弟天庆的话语灌进他的耳膜，一张陌生的男人脸庞和一张漂亮的女人面孔还有一张额头挂刘海的女娃脸面就出现在他的眼前。劳有浪的归来给这个家带来莫大的欢乐，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当二叔天庆将大大小小所有家庭成员介绍给有浪夫妇时，吉子莞秀夫人给每个被介绍的人赠送了礼品：无论老少，凡是女性，一人一只金戒；凡是男性，一人一块电子手表。就连在场的不是本家的玉朋狗洞黑女无一例外地每人得到一份。如此厚重又实惠的见面礼谁荷在手里不是如蜜糖浇心而喜出望外哩！这位从天上掉下来的“日本人”既是失而复得的家庭成员；又顿时成了为大家羡慕和崇爱的活财神！可劳天送和一家人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爹，我是你的儿子小浪浪！”劳田有浪用较生疏的中国话对着天送大声说道，“我从日本专程赶回来看望你老人家。”接着，有浪介绍他的妻女，“爹，你见见吧，这是我的夫人吉子莞秀，这是我的女儿劳田吉子……”
当他意识到是自己的儿子有浪，惊异的程度无异于晴空响了一声霹雳！但“日本”这个字眼令他极为厌恶；尤其是眼前那张面孔，小平头、黑边眼镜、嘴唇上方像牙刷似的一绺小胡，咋越看越像当年来老河底渡口强行抓捕艄公的那名虚伪凶狠的日军头目？愤怒不由涌上心头！一系列画面瞬间在眼前出现：父亲拐把艄被日本人枪杀的场面；高家峁村前填满泊池的被烧焦的横七竖八的人尸；日军疯狂地朝河对岸的船只扫射，劳应檀中弹身亡……天送的多少亲人和乡邻死在日本人手里，他能不从骨子里仇恨小日本吗？儿子既然成了日本人，他宁可不认这个儿子！他没听完儿子的话语就将仇视的眼神从儿子的面孔移开，头也随即歪过一边，骨架似的脸上流露出痛苦、惋惜、愤恨的复杂表情。一直站立一旁想观看父子相认的动人场景的县政府办老谈似觉察出什么，急忙上前言道：“劳天送同志……”下面想说的话被难堪的有浪制止了。
突然冲进家门的福女打断了尴尬的场面。有浪听到有人喝唤自己的名字，受惊地回过身，迟疑地望着刚进门的这位面容苍老的妇女却不知是何许人。其实福女还不到五十岁，坎坷的生活把她折磨的竟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天庆说：“有浪，这就是你姐姐亲女。”在有浪的想象中，福女姐根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叫了一声“姐姐！”便热泪盈眶。姐弟俩遂拥抱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瘸腿汉子走了进来。他一瘸一瘸径直走到天送老人跟前，两手撑着炕吆喝：“大哥，你醒醒，我是天顺！我看你来了！”天送摆正了头，睁开了眼，直直地盯着这位三十年没进过他的家门、没唤过他一声大哥的四弟，那失去光泽的干涩的老眼里滚出了临终前最后两滴激动的泪颗。天顺终于原谅了他！这对昏昏沉沉的天送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可惜他再也无力用言语表达他的心情。他没坚持多久，在欣然的状态中进入昏迷。
下半夜，天送老人忽然来了精神。他竟然能说话了！脸面上也浮现出微微的红光！他叫有珠把兄弟们都喊来。不一会儿，有涛有洪有波有珠有家还有刚回来的有浪和他们各自的媳妇丈夫娃娃齐围聚在老爹的睡炕前，聆听老爹的遗嘱：
“娃们，我怕是过不了今日咯，往后再不会拖累你们了。我一辈子流船，挣过一些大钱，可都花到你们身上了，也没给你们留下甚，只能留几句话……好在把你们都拉扯大了，也都成了家。往后我帮不上你们了，你们兄弟要好好相处，互相多帮衬点……咱们家世世代代扳船，出大老艄，上蹬下流，能打会造……河上的营生是咱的看家本事，你们要传下去，千万别断了档……把你二叔四叔五叔他们要都照护好，叔伯兄弟们也别闹意见打别扭……我死后丧事从简，别害大了，过得去就行……”儿女们听着听着，发出一片唏嘘抽泣。老人大喘了一阵，又接上说，“有洪，你到前面来，我有话跟你说。”泪眼血赤的有洪就从后面走到老爹跟前。“你姥爷早先给我说过，官场上的事少参和。所以我一贯不主张你们弟兄管人家的政事……爹看你是这块材料，高县长也器重你，爹就同意了。既然干上了，就要干好！”其实劳有洪自去年腊月底辞去焦化厂工作回到家，至今未接到乡党委任命的通知。老爹以为三猴早当上老河底支部书记了，他哪里晓得有洪此时心里正为这事犯嘀咕哩！“爹只跟你交待一句话。咱村姓劳的和姓禾的几十年闹不和，你压我我压你，两败俱伤……爹巴望你掌了权要一碗水端平，对姓禾的要一视同仁。”说完最后一句，他松心地合上了眼睛。
凌晨四时五十七分，劳天送安祥地离开人世。这是黑夜与黎明过渡的时辰；也是冬与春交替的季节。
老河底村前的黄河依然不停歇地奔流着，它永远是不平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