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医院诊断的结果不出禾大夫所料:晚期胃癌。而且医生说已不宜手术,建议保守治疗。天送这次去太原是由已在县焦化厂上班的三儿有洪和小儿子有家一起陪着去的。尽管兄弟俩一直将实情瞒着父亲,只告他是慢性胃炎;可天送心里清楚自己患的是绝症。住院半个月后,一日输液的中间,天送对儿子们说:“你俩也别瞒我了,从你三叔在家给我看病时起,我就晓得自个得的不是好病。不是你爹不想多活两年,老天爷不让你活,你想活也没法。有洪你跟三叔说说,咱回吧!别花冤枉钱了。蹬腿儿蹬到家里比蹬到这哒强。”兄弟俩只流泪颗不言声。经过跟主治医师禾步彦商议,禾大夫同意他们的要求。临出院时,禾大夫给开了许多保守治疗的名贵西药以及民间验方配制的草药。回家后,按禾大夫的要求吃了一段药,病情有所稳定。儿女们晓得老爹可能没几日活头了,只管给他买各样好吃的,鸡蛋、炼乳、罐头、肉等等。可是无论吃上什么有营养的吃食,老人的身子都一个劲地往下瘦。就在这年仲秋,又遇上一件两难之事。
陕西绥德的一个艄公朋友进家就冒冒失失说:“老哥,小弟今日来搬救兵来了!”这位虎背熊腰鹰勾鼻子的黑脸汉姓包,绰号黑老包,年纪有五十出头。天送从炕上坐起开着玩笑道:“你是堂堂的包青天,还要救兵做甚!”“嘿呀,包青天没有八千岁撑腰,敢动皇上爷的西宫娘娘?”包艄打趣地说着就坐在炕沿,扔给天送一条子过滤嘴大光烟。天送道:“你笼络我也不球行!你看我病成甚样了?身上没一点力气。”一旁的有珠插话:“我爹病了半年了,哪哒也去不了。”天送说:“娃娃家别多嘴!”黑老包看天送的脸面,确实比原来瘦了一圈,眼窝也陷下去了;不过他并不退让,“老哥,看在小弟的面子上,你今日说下甚也得帮我这个忙!”老河底至三交渡的河段上有一处险要的碛架叫土鸡碛。涨水季节浪特大,漩流也多,流船十分危险。包艄这日从碛口给陕西清涧县的王家沟流一船化肥。船到土鸡碛一看河上的阵势,就有点心虚。押船的采购说农民正等着使化肥,催促他快点运回去。黑老包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失手,不说别的,老乡马上就没有化肥用,耽误人家一季庄稼,这损失就大了!所以他就把船打住,赶来老河底搬救星。若放在以往遇上这种情况,甭说朋友来请,就是不认识的人来了天送也会二话不说立马跟上走的。可眼下他不是不想去,实在想帮这个忙哩;怎奈力不从心。他走路都觉得身子飘忽忽的,老河底到土鸡碛二十多里哪里能走得到?他就耐心地给包艄讲解了一顿船过土鸡碛应注意的事项以及走哪面比较安全。包艄听完说:“老哥,我还是不死心!你今日有口气就得跟我走一趟。哪怕你坐到船上动嘴皮子都行。你现在跟我说了我去了用不上。小弟不会亏你,这一趟给你五十。”“钱不钱的我不在乎,我是考虑我这病歪歪的身子……”天送为难地又想了想,咬咬牙言道,“走吧,就跟你去一趟!”为朋友豁出去了!他下这个决心是作了最坏打算的。接着他就让有珠捆铺盖。这时,有家进门,急问:“爹,你这是做甚哩?”天送说:“六猴,快去把你二哥的驴牵来!”有家又要说什么,爹挡住了,“别问了,快去吧!”包艄说:“对,骑上驴好,脚钱我掏。”
天送骑着毛驴由小儿子护送来到土鸡碛。黑老包将天送背上船,天送坐在船舱喘了半天气才缓过劲来。无论黄河的水涨多大,天送从来没胆怯过。然而今日他望着土鸡碛上丈来高的浪头和响雷般的轰鸣,不由生出畏怕的感觉。这种感觉肯定与极度虚弱的体质有关。不过,凭着几十年与黄河搏斗的老经验,他还是有把握闯过这段险区的。给艄公们交待过行船路线,他就要亲自捉尾。但扳了几下就力不从心了。他恼恨自个连这点劲都攒不出来了!悲哀地想,我真的成废人了!包艄看他那吃力的样子,赶紧上尾位替他,“劳艄,我来,你坐跟前指挥!”天送被有家搀扶着坐在船帮发指示,浪声太大,有家喊着传达父亲的命令。船在浪窝里颠簸起伏,人人都紧张万分!坐在化肥货堆上的采购员脸色吓得惨白,浑身瑟瑟发抖。船左一拐右一拐地避开了被凶涛吞噬的危险。当货船滑下一个浪峰,前方突然出现一片硕大的游盆。若不及时避开,船将有被惯力极大的游盆漩沉的可能。关键时刻,包艄却没有按天送的要求去做,也许是没听清劳艄的指令。情况万分危急,天送立马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劲,一个箭步跨上沿板夺过尾棹摆对了船的方向。好玄!船从游盆的边边上擦过。然而天送却倒在沿板上不省人事。幸好土鸡碛已经被货船甩在身后,包艄赶紧将船靠岸停泊。经过人们一阵手忙脚乱的抢救,停止呼吸数分钟的天送老人竟然又有了气息。在小儿子的哭喊声中,他慢慢挣开了眼。黑老包粗声大嗓说:“老哥,你把人吓死了!你要真的在这哒上了黄泉路,我这后半辈子可就活不安生了!”天送添添嘴唇,强露笑脸,弱声弱气地道:“老弟,我是属狗的,狗有七条命哩咯!”在场的人都乐了。有家给他喂水,他喝下几口又吐了出来。歇了将近一个钟头,老人才觉得身上有了点精神,就说要回。这里离三交镇很近了,包艄要送他进三交卫生院,老人不从。包艄掏出一百块钱给他,他坚决不收,也不让有家收。天送道:“包老弟,咱朋友一场,就算帮你一个忙。你予我钱这等于打我的脸嘛!稀罕你这点钱我也不会来。”包艄装起钱,眼里流着泪说:“好吧,听你的!老哥,咱们后会有期!”当年腊月,包艄给天送家送去一毛裢大米。日头快押山的时候,黑老包目送骑上毛驴的天送上路离去。路上,儿子抱怨他说:“爹,你真不该来!你这不是要命哩吗?”天送道:“唉,人常说,张口告人难。这也是打不过的事!”这日天老黑了,父子俩才回到家里。
劳天荣是个有良心的后生。他忘不了小时候天送大哥对他的关心和资助;特别是他在与八月订婚中遇到困窘的那一次,大哥在自家也处于生活拮据的时期还掏出钱成全他的婚事更叫他终生难忘!兔兔嗅觉灵,脑子活,可以说有胆有识。还是在75年的时候,他就因为贩卖红枣被大队当作资本主义势力兴风作浪整治过一回。79年他从报纸上刚刚闻出要给农民松绑的气息,便担着风险借朋友的钱从一家煤矿的窑主手里底价购买一辆七八成新的依发车——也是兑上了机会,这家窑主为补齐帐上的亏空急着用钱——雇司机跑运输当年还清借款当年盈利一万余元。80年前半年他又挣了万数来元。自天送病倒以后,兔兔一有功夫就去家看望,去时总要带上从外地捎回来的各种肉食糕点奶糖罐头水果等等营养品。这日兔兔来家没带吃的东西,而是带了一千块钱扔在天送的炕上。天荣说:“大哥,近来我给东风焦化厂拉炭,没给你买甚吃的。把这钱放下,想吃甚叫娃们去买。”天送气喘吁吁道:“我还能吃甚?想吃没那命了!”此时的天送已基本不能进食,一旁的有家媳妇说:“我爹现在一顿饭只能勉强喝半小碗儿糊糊。”天送接着说:“兔兔,你把这钱拿回去,大哥不缺花的。”天荣说:“大哥,你有是你的,这是我天荣的一份孝心。我长这么大你像亲爹一样关照我哩,我哪能知恩不报呢!”停停又说,“看你瘦成这样子,我心里真难过。要是病能替代,我就替你病一回。”天送听着听着眼窝就潮湿了,流泪了。抹抹泪哽噎着说:“兔,有你这句话,大哥就知足了!”天荣也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天庆走了进来,一看这场面就训斥天荣,“你这娃就不能说点高兴的话!”天荣低着头不言语。天送说:“天庆,你坐下。我和兔兔要说正经事哩!”天庆没坐,立到天送跟前说:“好,你们说你们的。我只几句话就走。我跟强强说好了,打明日起就见天来给你输液。另外,哥,我还听到点风声,听说有洪要回咱村当书记,你晓得不?”天送也感到吃惊,“没听说,是真的?”天庆说:“谁晓得是真是假,从公社传出来的消息。有洪这娃你说说他,别让他回来。在外头干个事多轻松,回来有甚好的?吃苦受罪不落好。”说完天庆就出去了。天荣说:“要是有洪真能回来当头儿就好了。咱村这烂班子早该换一换了!”天送哀叹道:“唉,村上的事难着哩!如今自由了,你尽管挣你的钱就是了!你想想,人家能那么容易把权交出来?”天荣说:“姓禾的不倒,老河底难好!禾山豹这松是不折不扣的四人帮爪牙!四人帮打倒都多年了,他还坐在群众头上作威作福,这成甚事了!我就不信把他弄不倒!现在可不是前两年了,不过关键是要有人能替代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这事等有洪回来问问就晓得了。”天送点了根烟吸一口,喀喀地咳一阵,又把烟掐灭了,“兔兔,我早想跟你说说你爹的事。以前我对人说过,在我离世前要把应山的冤案平了。眼看我没几日活头了,总还想把这事办了。现在看来有了机会,我也跑不动了。你抽空荷上材料到县里走走,争取快点办。要不我一死就更难办了,让你们背黑锅背到甚时算了?”天荣说:“大哥,这事你不说我也会操心的。如今中央下了平反冤假错案的文件。前一段我去县上打听情况,人家正在给文化大革命中受了冤枉的人落实政策,听说57年的右派全都要平反。我就把我爹的材料给了落实政策办公室,人家说我爹的情况特殊,要专门开会研究了再说。”天送一听,甚觉欣慰,“看来真的有门儿了。我说哩,共产党怎能老让那些不明事理的糊涂官掌权!”天荣说:“最近我又听说你认识的那个高书记当了县长,不知是真是假,我正打算再去一趟哩!”天送更是喜上眉梢,“兴家这娃出息着哩,他要真的当了县长可就好了。兔,你就直接去寻高书记。一个人不方便,就唤上玉朋叔陪你一道去。你玉朋叔如今离休了,在家闲着。”天荣说:“我去过玉朋叔家,他对我爹的事也挺在心的。”天荣这日和大哥聊到吃过黑间饭才返家离去。时已入冬,这也是他俩最后的一次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