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唐中玄去世多年，但他的权威在天送脑子里却愈发地显要。他的许多预言都在女婿身上应验，女婿对他的话自然就越来越深信不疑。“不管谁执掌朝政，你只管扳你的船就行，官场饭不好吃，你就少往里头搀和。”比如老丈人这句话天送就念念不忘，始终牢记在心。尤其是自那年莫名其妙地住了一回看守所以后，天送就更把它当作座右铭用来约束自己的行动。他对什么政治运动阶级斗争你挣我夺的掌权看得越来越淡。
尽管觉得有些人有些事不比旧时不龌龊肮脏，可是也只能装糊涂当瞅不见了事。他想，认真起来又能怎样呢？还不是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所以从看守所放出后，他对村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寻谁报复的念头也掐得干干净净；而是一门心思流船，每年给生产队该缴多少缴多少。文化大革命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了，他依然是我行我素不去过问；以致劳有欢与禾石豹夺权对峙时有欢寻他出面支持被他拒绝，后来劳天起因反对砍枣树写联名信邀他签名也被他拒绝。
他对这些事不是没有自己的态度，可还是横下心不去介入。每次流船回来吃过饭和老伴金蕊说会儿闲话，便倒在炕上一觉睡到天明，爬起来吃几口东西又去他的船上忙活去了。天送的这种变化（天起称他是政治上的颓废）引起本家兄弟和劳姓族里许多人的不满，可是谁又能把他怎样？他的行为甚至影响到了儿子。三猴有洪68年从部队复员本来可以安排去工厂工作，天送一看当前的形势到处打派仗搞武斗，怕儿子陷进无谓的争斗，就让有洪跟着自己流船。正因为劳天送在混乱的年月里避开政治风浪专干自己的本行，才使得他不仅在经济上有了可观的收入；而且在流船技术上、在熟悉掌握黄河的水情上又百尺竿头更上一层；在艄公行里的名声也被抬得更高，几乎被神化。
人们说黑虎老艄坐在炕上，几百里水路了如指掌，哪个地方吃水多深一清二楚。他立在院门口朝黄河瞟一眼，就晓得船流到数百里以下的没腕子石能不能通过。岳家川有位大老艄名唤李正海，亦是陕西名艄，不信服黑艄有如此神通。一年深秋，李艄驾船流长河至老河底渡停下，寻见劳天送打赌。天送道：“四天以内你的船就能下去，超过四天你就下不去了。你信不信？”李艄说：“信不信我返回来再说。咱可说好，谁输了买一条大前门烟。”天送道：“两条也行！”
李艄的船走得快，果然在第四天顺利流过硬家碛，船底将将擦着没腕子石浮皮。第五天船就过不去了。李艄下潼关返回来后，买了一条前门烟见到天送说：“黑艄，我算服你了！真是名不虚传啊！”天送道：“这也亏着是你船走得快，搁上别人就下不去了。”天利在一旁插话，“李艄，你跑潼关一年大概只能跑两趟，春水秋水各一趟。我大哥一年能跑五趟呢！”天送的这种本事靠得就是对河路水情及时准确的判断。据说，他记死了河两岸每一处地形和每一块石头。他凭着流水在每一处的记印来判断水位的涨落与变化。就如同他熟悉每一个碛架河床礁石的分布状况一样，假若没有超人的记忆是做不到的。
文化大革命混乱的数年间，是劳天送流船生涯中最后一段辉煌时期。这是时势给予他的机遇；也是他自个把握的结果。再往后随着他的身体日渐衰老、陆路交通的日渐发达、黄河流船业日渐萧条，他的流船生涯只能是日薄西山了。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人们送给了他众多的美名雅号。有人唤他“河神爷”，有人称他“河通子”，有人说他是“神艄”，更多的人则叫他“通河大老艄”。
说来也巧。人们把伤势危重的劳有国抬到家里时，天送驾驶的货船也将将停靠在老河底渡口。这是一船给三交公社运输的急需物资，主要是化肥和柴油。天利将缆绳拴停当，天送跳下船，正要让天利和艄公们各自回家歇息，自己先留下看货，就见小儿子有家急慌慌奔来呼他，“爹！快点回去，我五哥出事了！”天送迈进家门时，五猴已奄奄一息。天送坐在儿子跟前握住儿子冰凉的手亲切地呼叫：“娃，你醒醒，爹回来看你了。”面如白灰的有国强争着把眼挣开一条缝，深情地望了一眼爹，泪水夺眶而出，嘴唇慢慢蠕动了两下但没有声音。天送眼睁睁看着五儿落了气，心里悲苦得无以复加。他呼唤了几声儿子的名字，努力抑制住哭声，眼泪却像黄河决口喷涌而下。有国是弟兄几个里面个头最高、长的最标致的一个，为人谦逊，脑子灵泛，初中毕业遇上文革，就回家在生产队动弹。天送在众多儿子里头最喜欢有国，他还指望一旦社会安稳了送五猴念高中上大学哩，不想一圪且活蹦乱跳的大后生转眼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能不悲痛万分吗？可以说，有国的死是对劳天送晚年第一个最沉重的打击！他坐在儿子灵前抽着烟流了一夜泪，谁劝也不去睡。由儿子的死他想了许多许多。若不是倒霉的文化大革命，他的五猴或许早就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了；若不是砍枣树炸山修大寨田，他的五猴能送了命吗；由此想到四弟天顺的无端受制、四类分子的无辜挨整、禾秀才毫无缘由的死、社员们越来越穷、连续多年挨饿、靠得就是吃那点救济等等，这不都是因为抓球甚阶级斗争乱搞球甚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吗……他恨透了乱糟糟的文化大革命；恨透了所谓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恨透了并不比当年的村长劳有俊劳有信好到哪里去的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大队支书禾山豹；恨透了刨树造田的所谓“学大寨运动”……然而天送十分清楚，所有这些恨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显露，否则，就不是坐几个月看守所能够出来的问题了。经此一打击，他的精神萎靡了许多，跟家人和朋友的话也显得少了，原来的一头黑发忽然变得苍白，方才六十三岁已显出老态。人们都以为他是心疼儿子所至，其实更深层的精神抑郁是谁也无法知晓的。
天刚蒙蒙亮，天送给金蕊交待了一下有国后事的安排就要去上船。金蕊天庆天利有涛有洪都晓得他心情不好加上一夜没睡，就劝他不要去了，让天利去就行了。天利也说：“大哥，你放心，我保证给你把货安全送到。”天利近年来已被大哥培养成一名出众的老艄，技术上也超过二哥天庆。但天送是个极守信义的人，这船货是三交公社的老书记亲自托付给他的。眼下黄河正值涨水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担心万一出点差池就不好交待，因此坚持要亲自去。正在这时，玉长、天起、应棉老汉等人陆续来到，大家都劝他不要去了，但谁劝也不顶事。天送把安葬五儿的事托付给邻友帮忙，便带着天利匆匆走了。两日后，当天送和他的艄公们拉着空船回到老河底时，非常意外地见到了一位来自首都北京的小客人。
苏小湘虚岁十六，长得小巧娟雅天真可爱。一张小圆脸白嫩红润，两只金鱼眼清澈亮丽，笑时一对酒涡憨态可掬。两把逗人的短刷扎在脑后。一身时髦的洗得发白了的女式军装非常合体，加上腰间扎的一条酱色皮带，将娇小的丰乳及细细的腰肢勾勒得婀娜多姿，显得精干而充满活力。她带着县革委开的、公社又在上面加注了意见的插队介绍信，从县城经过三天艰苦跋涉才来到这个偏远而神秘的河畔山村。她初中的同班同学大都去了东北插队，而她却违悖父意偏要来黄土高原的老家扎根落户。她上学时听爸爸讲过老家就在黄河边上，并且记住了这个村叫老河底。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孕育了世世代代的中华儿女；她听过并且亲自唱过气势磅礴的黄河大合唱；黄河在她心目中是那么伟大那么神秘那么令人向往；因此她坚决地作出了投奔黄河的选择。支书禾山豹面对这个孤零零的来自北京的插队女娃心情是复杂的。他怕她增加负担又招惹是非，打心眼里不愿安排她；他对她并不热情，显得很为难；因为他问出她的父亲如今被打成黑帮走资派，正圈在牛棚接受批斗改造，无需像文革前当主任时那么去巴结。他看过介绍信当下就对小湘说：“女子，咱这地方可是苦哇！看你细皮嫩肉的，我有点不忍心让你在这哒受苦，你不如回县里让给你掉换个好一点的大队。”小湘坚决地说：“我不怕苦！书记同志，请你给我安排吧，我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保证不给你们领导添麻烦！”支书说：“好吧，先让你试上一段再说。”晌午饭山豹先让她在自己家吃了一顿杂面齐子。黑间饭就把她派到一户姓禾的贫农家去吃。
她兴致勃勃地游荡在黄河滩饱览了一后晌黄河，这里的一切使她感到新鲜好奇！她面对汹涌浑黄的波涛“啊啊”地叫唤一阵，激动地时而朗诵几句课本里想得起来的诗句；时而哼唱几句黄河大合唱里的歌曲。她还坐了一回摆渡的木船，虽然船至河心把她吓了个半死，但她依然觉得好玩得不得了！她招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大人娃娃们都把她当大城市来的“猴子”一样围着她看稀罕。她把从北京带来的糖块散给娃娃们吃，也散给老大爷老大娘吃。老婆婆伸出干枯的鹰爪似的粗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细嫩的脸皮，就像触摸到天仙的肌肤一样发出“啧啧”赞叹！天大黑了她才吃上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吃到的却是一碗稀溜溜的高粱面糊，既没菜又没干食，嫌淡就放些盐。夜里被安排到关老爷庙的学校里去和一位小学女教师作伴。女老师姓顾，三十岁左右，已在老河底教了六年书。顾大姐给她讲了许多老河底的人和事。第二天的派饭吃得依然很糟，野菜土豆汤里夹杂些红面擦尖，没一星油水，吃到嘴里发涩割舌头，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她又走访了一些家户，几乎全都一样。家家粮瓮空空，户户缺铺少盖，老少男女，全都穿得破破烂烂，她甚至发现一个光腚女孩拣起她扔掉的巧克力糖纸用舌头猛添……她无法想象这地方的老乡竟然贫穷可怜到如此地步！和她想象中的伟大黄河怎么也挂不起勾来。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农民——一向被舆论赞美的生活幸福的人民公社社员从而在她脑海里有了活生生的实际内容。因此她心里不再抱怨难以下咽的伙食了，也不以为是大队书记故意刁难她了，饿极了就去街上的代销店里买包饼干充饥。
黑虎老艄的传说小湘已经听到一些。她还听说她父亲就出生在这家人的祖上。出于寻根和拜访大老艄的好奇她打问到天送家的院子。但一进院门就碰了一鼻子灰。劳天庆对陷害他大哥的苏部长至今愤恨不减，恨屋及乌，因此对部长的女儿也由衷反感。她进院，巧遇他出院。“请问大叔，天送大老艄是在这儿住吗？”面对笑容如花的女娃，天庆绷着脸凶声恶气说：“他不在，你快走吧！”她不明白这位满脸络腮胡的高身壮汉为何对她如此态度恶劣。正要再问什么，一条大黄狗倏地冲向她狂吠，她撒腿便逃。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她在黄河滩等上了要见的人。赤身光背的艄公们在血色夕照里排成一行，大家共同拉着一根绳索沿河岸悠然行走，绳索牵动着木船逆水而进。船上站一人手里握着长杆，不时地扎进水里劳作着，偶尔还唱出动听的号子。多么粗旷而壮美的黄河图景啊！小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甚觉新奇！她想，这大概就是书本里所说的黄河纤夫吧？一问便知，船上操长杆的那位体格健壮的黑脸老汉便是被人们说得神乎其神的黑虎老艄。他面相和善，脸上的纹路像刀刻斧凿，然而那双凌厉的眼神给人印象很深，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东西。“大叔，我叫苏小湘，是苏宏的女儿，从北京来这里插队锻炼。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天送大叔的态度比较友好，他迟疑片刻，笑笑说：“走吧，有甚话回家里说。”
姑娘一进门就喜欢上了这个家，这一感觉是从比较中而来。宽敞的窑洞收拾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古朴的摆设里还点缀着若干现代用品，比如供桌上放一个砖块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炕上小柜顶放一个洋式皮箱，炉台上有漂亮的铁皮暖壶、鲜红的塑料盆等，完全不像其它家户那样穷酸破败。主人家的大婶虽是六个孩子的母亲，但依稀存留的年轻时的美貌也是村中少有；特别是她那待人热情大方的风度。大婶给她沏了一瓷缸糖茶也是来老河底头一回喝到，令她十分感动。天送两口都是软心肠，当他们问清苏小湘的身世及目前的家境后，对这个大老远来的孤独女娃不约而同地生出同情爱怜之心。
小湘的母亲冉蓉是湖南人，生在一个县城的富商之家。年青时姣美迷人，活泼开朗。生活上放荡不羁，属风骚女流之辈。苏宏在该县任县委书记时，冉蓉刚从一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回县中学教书。这女子在婚姻上好高骛远，身后小伙趋之若鹜，但她一个也瞧不上，以致二十好几了仍然独身。苏宏时已年近半百，也急于物色情侣。两人一见钟情，从恋爱到结婚没用了一个月。婚后第二年生小湘，以后再没生养。苏宏与冉蓉的婚姻并不美满。一是性格差异，二是年龄差异。尽管苏宏在仕途上官运亨通，但是比妻子大着二十五六岁的他越来越不能满足风流夫人在生活各方面的欲望和需要。从小湘懂事起的记忆里，父母亲就经常打嘴仗。家搬到北京以后，小湘发现父母各住一个房间。她还常常发现妈夜不归宿，爸爸对妈也无可奈何，只能是横眉冷对。文革开始苏宏刚被打成黑帮，冉蓉便提出离婚，还贴出大字报反戈一击，表示坚决与走资派划清界限！苏宏痛苦地答应了离异。小湘不喜欢妈妈的放荡自私，倒十分怜悯年迈父亲的遭遇，因此选择了跟随父亲。如今爸爸住牛棚，妈妈不知去了何方，孤独的小湘去牛棚见了一面父亲便下来插队。
小湘说：“大叔，我听人说，那年我爸爸来老河底时，和你单独谈过一次话。能告诉我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吗？”天送想了想道：“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闲下来咱好好拉呱。”实际上他根本不想把父辈的恩怨再倒给儿孙一辈，以免伤害了娃们纯朴美好的心灵。“闺女，住我们这穷地方能习惯吗？”小湘毫不避讳地说：“大叔，这地方的饭食我真吃不惯，整天饿肚子。我还没见过有这么穷的地方，打死我也想不到！不过既然下来了，就要准备吃苦，打退堂鼓多不好！”金蕊说：“你们大城市停惯的娃哪吃过这苦，可叫你受屈了！”天送道：“他妈，要不叫小湘住过来吧。”金蕊喜欢地说：“能行。只要人家愿意，和咱女子作个伴，就停在涛涛腾出的窑里。”这所老院共有五眼北窑，三眼西窑，东边是三间家什棚房。当年应年占的两眼北窑被天管兄弟继承，天庆天利各自成家占了一眼北窑一眼西窑。天送两口住两眼北窑包括一眼堂窑。五儿一女眼看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两眼西窑显然不够占了，天送就在外面璇了三眼新窑让结过婚的二猴有涛搬出去另过了。新腾出的一眼西窑就可以让小湘和他家的闺女有珠一搭去住。天送道：“小湘，论讲起来，咱们是一家子，爷爷辈上都是亲兄弟。所以，你也别见外，到我这哒你就当回了家。住外面不方便，你搬过来就吃住在咱家。你看行不？”苏小湘喜出望外，站起身连忙给天送鞠一躬，“大叔，太感谢你啦！”天送道：“别客气。咱家吃的当然比不上你们城里，但毕竟要比你吃过的几户好一些。”小湘天真地说：“大叔，我不白吃，我明天就上工给你挣工分。”天送两口被逗乐了。令天送想不到的是，这小丫头在他家一住倒住出了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