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耐贵父子低头立在一边，显得尴尬。红一脸白一脸的费尔彪则恼羞成怒，突然打断葛存福的论讲，大声喝道：“老乡们，别听他胡言乱语！这是反革命分子谣言惑众！”葛存福也火了，“你这个混蛋，你敢说我谣言惑众？老子说的句句是真！我敢对老天起誓，你敢吗？不起誓的是孬种！”说完，他拔出短刀，抹起左胳膊在上面犁一刀，鲜血如注，滴滴落地。费尔彪发号施令：“民兵同志们，把这个凶恶的反革命抓起来！”民兵们就朝葛老汉冲去，立即有一帮农民护住葛存福，为首的就是雇农陈焕孩。陈焕孩怒目相向，豁然言道：“不许你们胡来！老葛说的都是实情，工作队也不能以势压人！”焕孩身后的人就喊：“对着哩！”“不能欺负好人！”“谁也要讲理！”……斜眼汉挤到对峙的人群中间高喊：“你们想翻天啦！民兵们，上！谁保护反革命就打死谁！”葛存福也冲到前面，“你敢！过来试试！”眼看两帮人众就要混战一起，费尔彪和工作队其它人咬咬耳朵，阻止了事态的发展，“老乡们，千万不要动手！民兵和干部同志们暂且撤回去，这里出现的情况我们立即向上级汇报。请广大贫雇农群众相信，一切地主阶级和保护他们的反革命暴徒都会得到应有的惩处！”一场尖锐的冲突就这样草草收场。工作队回去汇报情况，再没有在圪台峪露面。若干天后，上边派下来几个搞调查的人，住了几日又走了，再无下文。持两种观点的村民都纳闷，这倒底是咋回事啊！
出事的当日，可吓坏了庄帮主一家！都以为是葛团长闯下大祸戳下拐了，等着挨枪子蹲大牢吧！葛存福则好汉做事好汉当，打算住下不走了，帮人帮到底嘛！陈掌柜等人也表示豁出去了，要杀要剐我们担着！因此，庄家的棚房里反而热闹起来。一后晌人来人往有说有笑驱散了多少天以来的阴霾。最开心的莫过于庄耐贵了。他虽然还发着烧，但蛮有精神地坐在炕上跟大伙拉呱，“你这个葛团长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时把我吓灰了，真要打起来可就麻烦了！”葛存福说：“麻烦甚？大不了这条命！日本人没把它收去就是拣来的，丢了也不可惜。”陈焕孩说：“葛团长的胆量我是服了，不愧是行伍出身！”葛存福说：“你陈掌柜也不熊！不是你助威，工作队也不会退阵。”庄耐贵深深地发着感慨：“人呐，真是危难之时见真情呵！我庄耐贵交上你们这些两肋插刀的朋友，也不枉活一世了！纵然明日见阎王也甘心。”说着，眼窝里就蒙上一层潮湿。葛存福说：“庄爷，快别说这些丧气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不是说小神仙给你算命说你命长吗！”庄白氏接话，“是呀，那唐中玄说过不止一回，说庄帮主命里有后福，是大寿之人。”庄耐贵说：“算命这种事我信，但也不全信。全听他的岂不误事！”葛存福说：“不过，还有一句话你不可不信，‘松柏树常绿，积德人常在。’”聪力凑上来说：“不须估葛叔是个粗人，文词儿还不少哩！”葛存福就非常自诩：“嘿，小看你葛叔了，歪好活了五十大几嘛！到了甚场合就要会说甚话。”庄耐贵问儿媳：“天爱，咱家有酒吗？黑间饭叫你叔们喝上几盅。”被扫地出门，一家人的吃喝都难以为继，哪来的酒喝？天爱显得为难，“爹，这……”陈掌柜说：“聪力家的，这事不用你操心。我已经安排了。”不大会儿功夫，焕孩的婆姨、庄家往日的老嬷子一边挎着个箢子？一边提个酒坛走进热闹的棚房。她从箢子里取出四碗炒好的热菜摆在炕上，又斟了好几碗酒。陈掌柜说：“来，咱们好好喝狗日一回！”葛存福说：“对，这叫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下地狱！”大伙就乐。男人们围成一圈就猜拳喝酒。天爱的一大锅钱钱米汤也熬好了，一家人就乐乐呵呵热热乎乎吃了一顿。刚吃罢黑间饭，庄聪慧带着十四岁的儿子高兴家风尘仆仆从碛口回来了。聪慧唤过爹妈，就委屈地想哭。庄白氏问怎的了？“没甚。”聪慧见家里这么多人，没有多说什么。儿子倒很直率，“我爹不要我妈了！”在坐的一时都楞了。
苏宏自抗战期间从日本人手里放出来后，一直未得到重用。先是在县教育科当了几年科员，抗战胜利后又调到民政科。这年夏天，好容易调到县委宣传部当了个宣传科副科长，冬天就来了个“三查三整？”运动，他因为是大财主庄帮主的倒插门女婿而被停职反省，隔离审查。苏宏窝火透了！他死也忘不了小时候生父的教诲：一定要做人上人！他自以为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才干和能力也不弱于旁人，当个县委书记或专署专员什么的条件也富富有余；可这么多年来屈居人下，由人遣使，像甩在路边的一团泥巴被人无视；如今刚刚抬起点头，又受到老丈人的连累，前途堪忧，他心里怎能不火？那年老丈人因驼帮遭瘟疫倒灶他暗自窃喜；因为这为他与早想踢开的越长越丑陋的肥胖老婆离异创造了条件。这才几年，没想到庄耐贵这老家伙又翻腾起来，发展成为名噪一方的土地主。这可是共产党的天敌啊！我高上人是地地道道的贫雇农出身，从小跟爹讨吃要饭，是天然的无产阶级，现在倒被当成剥削阶级的子女对待，多冤枉啊！庄耐贵虽说曾经有恩于我，但他毕竟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何况那已是过去的事，此一时，彼一时嘛！我的人生道路岂能毁在一个我一点也不爱的老婆的地主老爹手里！他下决心跟庄聪慧一刀两断，跟庄帮主家彻底断绝关系！他把这一想法连同自己幼年的血泪身世给党组织写了一份详细的书面汇报。尔后就回碛口的家里了断此事。
从一而终的思想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牢牢禁锢着庄聪慧的身心。她明知与苏宏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但还是一直勉强维持着；当然，为孩子着想、为维护老爹的面子也是一种因素。自从爹迁回圪台峪后，苏宏很少回家，也不给家里钱。聪慧仅靠自己教书的微薄薪水维持和儿子的生活。苏宏偶尔回趟家也是为了满足一下憋了一两个月的性欲、过过床第之瘾，因而脸上还表露些假惺惺的笑容。聪慧看透了这一切，也不计较，宽容为怀。而此次苏宏返家脸上却不挂一丝笑意，像谁欠了他二百吊钱。当夜聪慧逆来顺受地依从了他，让他在自己身上饿狼似地发泄了两回。翌日清早他便掏出两张写就的文稿递给聪慧签字：一张离婚协议书；一张宣布与庄家脱离关系的决心书。聪慧看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宏的鼻子怒吼：“高上人，你这个白眼狼！你不是人！你是畜牲！你你……”尤其是想到夜黑里他还跟她做那事，嘴唇哆嗦地再说不出话。苏宏平静地开导她：“聪慧，看在我俩夫妻一场，我诚恳地希望你能理解我。因为牵扯到你们家的出身，我的政治生命都快完蛋了！我是一个老党员，我不情愿、也不甘心因为这个问题被党组织把我抛弃；再说，我们的感情早已破裂，我……”“你，你，你，你这个王八旦！你心里就只有你自个！没有我爹救你，你的命不晓得都死过几遍了，你还有脸在我跟前说什么政治生命！呸！你算甚的共产党员？共产党要下你这号人丢死先人！忘恩负义之徒，我打心眼里小看你！你不配做我的丈夫！但是，我偏不跟你离！我要气死你，我要拖累你一辈子！”聪慧说着将两张纸撕成粉碎。苏宏剥下伪善的面具，顿时露出一脸狰狞，照着聪慧的身体不分部位拳打脚踢。嘴里还不住地凶喊：“你这个臭娘儿们，毒辣女人，蝎蛇心肠，我叫你发狠！我叫你发毒……”聪慧被打的滚在地上，嘶声喊叫：“畜牲，你打吧！打死我也不能让你如意……”被惊醒的高兴家从被窝里跳下炕，狠劲抱住苏宏的腰哭着喊道：“爹！你别打我妈了！你别打我妈了！”苏宏住手了。狠狠踢了儿子一脚气呼呼走出家门。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庄聪慧身边。
这年年根，劳天送送妹子天爱母女回圪台峪过年，庄家已是另一番景象。庄帮主及其家人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正忙碌着过大年的准备。此前不久，圪台峪又派来一支土改工作队，不过，完全不是胖子费尔彪那支工作队的模样。据说，上次葛存福搭救庄帮主董下的事竟成为轰动一时的“圪台峪事件”！工作团听了工作队费尔彪们的汇报，形成两种截然相反、僵持不下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这是地主阶级的反动势力向党向新生的人民政权的猖狂进攻、向土改运动以及广大贫雇农群众的疯狂反扑；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事件是因为我们在执行政策中存在严重问题而引发，不能怪罪肇事人，更不能说群众发动不起来是因为群众落后觉悟低。事情反映到县委，县委也是两种意见。就一级一级向上反映，反映到最高层，正赶上党中央刚刚召开了十二月会议。会议指出，根据晋绥、晋察冀两区土地改革的情况，在确定地主富农斗争的对象上，发生了一些“左”倾错误。各地必须及时防止和纠正。中央主要领导在会上说：“土地会议？是黄河主流，是一个伟大的潮流。但主流向东时，卷起了‘三个浪花’。即侵犯中农利益，破坏工商业，乱打乱杀。”民国三十七年（1948）元月，晋绥边区迅速贯彻党中央十二月会议精神，各县开始纠正土改中“左”的偏向。费尔彪吃家伙了，不再敢坚持错误观点，被迫反省检查。“圪台峪事件”作为“左”的典型在全县通报。圪台峪村作为首批纠偏点重新派进工作队。工作队进村的头一个行动就是拜访开明绅士庄耐贵先生，充分肯定和赞扬了庄帮主在抗战期间所作出的重要贡献，并且代表前一任工作队给庄家父子作了诚恳地赔礼道歉。庄家又迁回了原来居住的院子。不过，只是占用了三进大院的一进，另两进分给了贫雇农家户，其中，陈焕孩分得三孔西窑。庄家的成分定为富农，百十来亩山地自家留了十四亩，其余全都分给本村农民。粉坊充公。
浮财分就分了，庄耐贵不主张索回。但是大多数家户还是主动还了回去。
尽管儿子庄聪力对失掉粉坊和大部分土地有些耿耿于怀，但庄耐贵老两口对这个结果已是非常非常满意了！庄老汉上集购买年货年画时专门买了两张大大的头像，一张毛泽东主席的，一张朱德总司令的。回来挂在堂窑供祖宗牌位的高墙上，要家人过年时像拜祖宗一样磕拜，并且念念不忘。他对党的政策感激不尽，逢人便讲，“还是共产党毛主席英明啊！共产党让人人平等天下太平，咱盼的就是这个世道嘛！”
劳天送听了老两口叙说庄家近来的情况，心里舒展多了。他此次送妹子回婆家本来是想帮正在蒙难中的庄大伯做些什么，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了。庄耐贵也喜欢跟这位说得来的晚辈聊，不知不觉，夜已交半。煤油灯忽闪忽闪要灭，一看油烧尽了。庄耐贵转身见庄白氏已躺在炕的另一边睡着了，就亲自下炕摸见煤油瓶往灯盏里加油。天送说：“庄伯，你也该睡了。”“诶，不急。咱爷儿俩难得见一回面，就多说会儿吧！”庄耐贵说着扔给天送一盒哈德门，“你们年轻人喜欢吃纸烟，我一辈子就爱吸曲沃的水烟。”天送说：“我爷爷最好吃曲沃的潮烟了。”“是啊，胡子艄腰里甚时都别着一杆长长的铜杆儿烟袋。”天送深深吸一口哈德门香烟，终于有机会说出藏了好多年的话题，“庄伯，你晓得我是哪哒人吗？”庄耐贵坐回炕头吸着水烟笑笑，“你这娃，这还用问？你不就是老河底的嘛！”“错了，我老家本不是老河底的。我七岁的时候，我爷爷和我爹把我从黄河里救起收养了我，从此我才成了老河底人。”庄耐贵愕然曰：“喔！拐把艄怎从来没跟我说起过这事。那你倒底是哪哒人？”“高家峁的。救过你命的高仁宽就是我亲爹。”庄耐贵更为吃惊，瞪起两只小眼，亮闪闪的黄铜水烟袋定在手里，显得有些疑惑，“你，你是高仁宽的儿子？”“就是。早想跟你说这事，总也没有机会；再说，我也觉得没甚必要了。那年日本人扫荡高家峁我回去一趟，我全家人都被烧死。我是从我妹子嘴里才晓得，高上人一直冒名代替说他是高仁宽的儿。我就想问问你，庄伯，他是怎么到你府上的？你怎么就相信了他的话？”“唉，世界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啊！这狗杂种竟日哄了我好几十年！”庄耐贵的神情透出被愚弄后的忧伤，戚然曰，“当年他来我家只有九岁，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他长个豁豁嘴，露着一颗门牙……”天送惊异而警觉地重又打问，像没听清似的：“你说他是豁豁嘴？”“对，没错。我请教会医院的洋医生给他缝合好的。”一股复仇的欲火倏然生成于心，猛烈地冲击着天送的天灵盖，不过，他没在庄伯面前有任何表露。“他自称是高仁宽的小子，说失了东家的羊，他爹让寻我避难。我对你爹的印象很深，你家人的脸盘是长的，可他的脸盘显方，当时我疑惑了一下，没有在意。他荷出白玉烟嘴子让我看，确实是我送给高仁宽的嘴子，也就相信了他。我把他留下当亲儿一样对待，送他到太原念书；把闺女也许给他；民国十七年国民党把他逮到监狱，要治他死罪，我花大价钱把他保了出来；日本人在时，他叫鬼子抓到柳林吉田公馆，我又出钱把他保出来，我这不都看在仁宽兄弟的面子上吗！这狗杂种卸磨杀驴！你不念我的好也没甚，我庄耐贵从来做事不图保，可你不该……咳，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说它了。”天送道：“庄伯，我想听，你说吧！”“就在前不久，这杂种跟我招呼都不打，就跑到碛口把聪慧给休了。听我外甥子说，聪慧不愿离，他就拳打脚踢，大打出手。”歇口气又说，“一桩事总算了结了。聪慧回来我就劝她，遇上这号人迟了不如早了，别放在心上。黑虎，这是你问起来了，我也是说说而已。就算我养了一条白眼狼，说后悔也不后悔，我毕竟把他培养成人了。他能给共产党做点事，给国家尽点力，也算我没白在他身上花功夫。”天送敬佩庄帮主的仁义宽厚，可庄帮主倒给天送的一腔愤恨却让天送憋得难受！天送非要寻见仇人出出这口恶气不可；即便治不了他罪，也要给他把话挑明：让他晓得当年的高黑虎还活在世上！他蒙骗了庄帮主、虐待了妻儿必须登门赔不是！
天送从圪台峪直奔县城寻高上人扑了空。人的命运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苏宏如今又时来运转。晋绥行署一位姓杜的副专员是苏宏当年羁押山西省反省院时的难友。杜专员下县里视察工作，与苏宏邂逅。二人一见，亲热如故。老朋友听了苏宏多年不得志的倾诉，非常同情他的不幸境遇，就说，“哎呀，像你这样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竟然还蜗屈在这哒当偻偻兵，真是檩条当椽使哩，太不应该！我那里正缺干部，跟我走吧，怎么样？”手心搭到手背上了，苏宏哪会不同意的？他很快就调到行署工作，给安排了一个副县级的职务。翌年四月，又经这位杜专员推荐，苏宏与晋绥的大批干部为支援全国解放，随军南下。天送当然不晓得高上人这一连串的工作变动。回到老河底后，在一次和二爷劳成吉闲聊中，得知四爷劳成义生的一个儿子就是豁豁嘴，小名三片片。四爷吸料面穷困潦倒，踢腾了一份儿家业又输掉老婆，在村里无法生存，就领上小儿子三片片去外地讨吃要饭。从此再无音信。天送怀疑高上人就是四爷家的豁豁嘴儿子。二爷掐算掐算，年代也相投，就想见见黑虎说的这个人。二爷当然希望不争气的四弟能留下一苗根啦！天送也感到这事蹊跷，高上人竟然是劳家的后代？简直不可想象！为证实这一疑问，天送又去寻过一回上人，但仍没寻见。直到全国解放以后，天送才听说上人调南方了，至于南方哪个省，他没打听出来。不过天送想，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总有见到你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