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黑间饭时,山豹刚在工作队开罢会就来到林寡妇家。三花总是给他留着门。他走进暖和的窑洞,小炕桌上已摆好四碟菜一壶酒。其中有一碟猪肉炖粉条,一碟虾酱炒豆腐。那是她给他补身子的。他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头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真像一家人似的。他正喝着酒吃着肉,翠翠回来了。翠翠一进门就说:“妈,我后晌里看见雄娃了!”山豹一惊,立即接话,“翠翠,你说劳应山回来了?”翠翠说:“是呀!和天送大伯他们一起回来的。”山豹像自言自语,“好,回来就好。正是时候。”坐在打对的三花就问他:“什么正是时候?”山豹说:“他这个柳工队的汉奸队长罪恶重重,血债累累,如今却大摇大摆活得好悠闲自在!早有群众检举他,说他比地主老财还坏,想斗寻不见人。这下他回来了,你说不正是时候?”三花说:“我听人说,人家是起义反正立下功的,功抵了过,以前的事就不算了。”山豹说:“哪有这等美事!再说,立功不立功谁晓得?有人说那是天送为了不让他以前的女人守寡,愣出面保下了他。可是保了他今日保不了他明日!”呷口酒又说,“我老子你男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老河底还有多少人死在日本人手里,咱不寻他报仇寻谁?”三花就附和,“兀灰鬼打小就不是个东西!他跟日本人干坏事,就是要寻他算帐哩!”翠翠很有眼色,吃完饭就回她自己的窑里去了。三花碗也顾不得洗,搬掉炕桌闩上门就收拾炕。
酒后的山豹在房事上勇猛无比,气力无穷!她把他抚弄撩逗得更像一头暴躁的狮子,怒吼着连续向目标发起强大的冲击!她在“狮子”的浪头上就道出了一桩心事:“我的小心肝儿哎,你听着,干妈有一口恶气憋了好几年,你可要替干妈出出这口气呀!”“甚事?你说。”“天起兀贼胚也不是个好货!他将当上村长就羞辱过老娘一回,他荷上我的口实把人家猴猴给杀了。猴猴死的不明不白,你说人家娃冤枉不冤枉!他那个倒霉爹成天恨我恨得要命,好像是我把他儿杀了,你厉害咋不寻天起算帐?”山豹呼哧呼哧做着活,啃一口她的香脸蛋子就说:“你放心,亲圪旦,我给你好好收拾收拾天起这小子!你不想让他活我就能给你要他的命。”“要不要命那是你们的事……哎哟,我的心肝,受用死了……”一个残酷的动议就在一场男女的交欢中诞生了。
老秀才禾殿磐有三儿一女。大儿禾步璋遂父从医,二儿禾步焕掌管家业,三儿禾步彦送太原山西大学念书。小千金禾步霞在家习文弄墨养蚕绣花。由于禾秀才家教严谨,治家有方,所以一家人知书达理、孝老爱幼、勤俭不奢、和睦无争,在方圆几十里都是出了名的。虽说家财富甲一方,却都是祖辈开药店行医获取积累所得,并无不义之财。非但如此,禾秀才还常常接济穷人,出资做一些善事。谁家借他的银钱赊他的米粮到时候还不起也就算了;佃户租种的地亩遇上天灾人祸缴不起租子也不去催逼;看了病穷得实在掏不出诊费也就不要了;他为使老河底人多一些念书识字的,早年在家开办私塾,不少人受益。抗战前一年,他又荷出二百块白洋资助本村办起第一所初级小学堂……因此禾秀才方有禾善人之称,村邻们对他家的人也都敬重有加。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多少天了,村子里斗争会开得如滚水沸腾,呱呱翻卷。大凡富裕些的家户都吓得像鸡窝里的蚂蚱,唯恐“叼”到自己头上。而禾秀才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坐在家里安然捧读圣贤书。儿女们见天给他带回新闻,今日斗了谁家,今日又把谁打死了,他只不过听听而已,并不发表见解,更无畏惧之表现。这日黑夜他正在罩子灯下秉笔整理验方,就听见有众多人在院里走动。他不慌不忙搁下毛笔抬头观望,见天送已站在面前。他略感诧异,“黑虎!你来做甚?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天送就把眼下要挨斗的危急情况说了一番,要他赶快逃走。禾秀才不以为然地道:“我看没有必要吧!土改运动是好事,大势所趋嘛,咱还能躲得过?我已经想好了,工作队寻上门来,我就把房地家产统统拱手相送,这总可以了吧!我就不信共产党不讲一点仁义道德?”天送说:“禾叔,怕就怕把财产交出去人还得受制。有些个凉武?你防不住他,咱何必要吃眼前亏!我担心你岁数大了,经不起他们折腾。”在天送和家人一再劝说下,禾秀才这才同意离家。天送玉长天庆天管震海一帮,摸黑护送禾殿磐及其大儿禾步璋由黑蛇沟官道出逃,并无民兵干涉。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村里才传出纷乱的呼喊:“禾财主逃走了,快追啊!”“追啊!上后山了!”……这是民兵队长禾震江领着民兵虚张声势。他还是听天送大伯的话的,故此导演了这场专让工作队听的“好戏”。
老子逃了有儿子顶,第二天的斗争会照常进行。禾步焕胸前挂一块纸牌、脑上戴一顶纸糊的尖帽、纸牌尖帽上都写着“地主分子禾步焕”的字样跪在台前。一边站着他家的女流——母亲、嫂子、婆姨和妹子,另一边是禾秀才的弟弟禾殿石一家。斗争会开得并不算成功。鉴于禾秀才家在村民中的好印象,尽管谭队长在会上一再讲“老乡们,千万不要被地主分子的假象所迷惑,一定要看穿他们剥削穷人的本质!他们摆出一付假仁假义假慈悲,假惺惺地对你多么好多么好,可是为什么他们穿得绫罗绸缎,你们穿得是破衣烂衫啊?他们吃得是山珍海味,你们吃得是粗食淡饭啊?这就是残酷的阶级剥削,这就叫吃人不吐骨头……”会场上的反应仍然是冷冷清清,一点也没有斗劳天晨家时出现的那种热烈气氛。若不是禾山豹不断领着民兵和积极分子呼口号,斗争会很难开下去。整整一前晌,只有两个人上台诉苦。一个是家贫如洗的羊倌臭臭,因不太够数,人称“半成成”。他上台就给了禾步焕一个比斗,然后说:“狼心狗肺的东西,财主家的人就没一颗好蛋!我爹就是叫你家害死的!他后晌里吃了你哥的药,半夜里就咽了气。你说,你为甚要害死我爹?你赔我爹的命!”
他又愤怒地扇了禾步焕一个比斗,“我说完了。”就蹦下台。会场里不少人就偷笑。臭臭爹得的是鼓涨病,也就是医学上的肝腹水。病重时儿女们不闻不问,人不行了,他娘才去唤大夫。禾步璋一看病人双目失神,用药已无望。在臭臭娘苦苦哀求下,就开了一付闲药,白送他家以作安慰。到头来却恩将仇报,知情的人能不觉得好笑?另一个诉苦的是位瘦粼粼圪爬爬的没牙骨老婆婆。她将预先准备好的一口痰吐在禾步焕脸上,鼓着走风漏气的嘴说:“你个挨刀的,我问你,你老子是怎样整死我儿媳妇的?”接着就痛哭起来,“我可怜的桂桂啊,你死得好惨哎……”哭着哭着就下了台。这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老婆婆儿媳难产,请神婆催生,血崩不止,神婆束手无策溜之乎也。家人急请禾先生诊治。禾殿磐到时,产妇出血过多已处于昏迷,明知无救,出于善心,扎针使其苏醒,但维持没多久产妇亡。这家人没去捉偷牛贼问罪倒捉住拔橛的不放,呜呼!咦吁兮!站在会场边边上的劳天送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实在不忍听下去,扭屁股就往回走。天送没看到的是,老婆婆下台后,禾山豹为表现强烈地阶级义愤,命三四个二愣子民兵剥掉禾殿石禾步焕叔侄俩的棉袄,用蘸了水的麻绳狠抽脊梁,直抽得皮开肉绽方才住手。
会后自然是扫地出门,分配果实。禾秀才院里的浮财堆积如山,大门口领果实的人挤成一疙瘩。中等以下家境的家户家家有份儿。天送家竟然也分得几件零碎:金边细瓷景德镇七寸花盘一对,白色嵌金象牙筷两双,绿底红花缎子旗袍一件,不知做什么用的棱角分明、光滑洁净的长玉石一条(实际上是镇纸)。天顺天利兄弟俩抱回来堆在炕上,劳王氏稀罕地荷起这样儿瞅瞅又荷起那样儿瞧瞧。天送瞥了一眼说:“妈,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抱好抬起,等往后禾秀才回来还给人家。”“你说得对,使人家禾善人的东西作孽呀!”劳王氏说完,取包袱皮将东西包上放进小柜里。这日天送心里一直不是滋味,正想出去寻土改工作队的人谈谈自己的想法,劳应棉就走了进来。天送说:“应棉叔,就想寻你坐坐哩!”应棉说:“咱爷儿俩总有侃不完的话。
可你晓得不,我老汉如今又成臭狗屎了!”劳王氏说:“他叔,你上炕坐。”应棉坐在炕下的杌子上,“老嫂子,我就坐这哒吧!”天送问:“天起在家吗?”应棉接过天送递过的纸烟,吸着说:“他不在家他能去哪儿?我也是为他的事想和你拉呱拉呱。”两人拉呱了一后晌,都为老河底眼前发生的事忧心忡忡。应棉听说斗完地主老财还要斗下台的村长。天送就认为不可能,“天起自当上村长以来没做什么坏事,把人家扒拉下去就说不过去,再要斗人家就更没道理;再说,这也和土改沾不上边呀!”善良人的善良往往被欺弄。不可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且被斗的人里面竟有天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