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英雄行为大凡都是逼出来的。这年劳天送在流长河中所创造的两次壮举不敢说是绝后，说空前一点也不为过。一次是流没腕子石；一次是过壶口。
民国三十六年（1947）春末夏初，胡宗南奉蒋介石之命，大举进攻延安。陕北大后方的党中央机关团体以及为数众多的兵工厂便加紧转移。驻沟岔的河防连及八路军的黄河贸易公司早于一年前撤离。劳天送本来可以跟八路军走，于捷主任临撤时也一再动员他跟队，但他舍不得丢下老本行。从此就不再吃公家饭，买下水手工会两条船自己经营。这年阴历三月，劳天送接受了一桩大规模的流船营生。陕北地方党组织调集了黄河沿岸二百多名艄公、三十条木船参加这次长途河上运输。劳天送被邀请为船队的领队大老艄。船队于指定日期在陕北佳县渡口集中上货，然后流达潼关。这日后晌，天送带的五条船到达佳县。他一上岸，就见到了在此等候已久的老熟人于捷，不由惊喜而吃疑：“于主任？你来这哒做甚？”于捷握住天送的手笑着说：“老朋友，我这回可是给你扳船来的哟！”天送道：“你真会说笑话。”旁边一位穿军装的八路军兵工部的负责人老米说：“老于是这次押船和护航的大总管。希望你们互相配合，胜利完成这次任务。”天送立即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太好了！于主任，想不到咱们又要在一搭合作。”于捷说：“这就叫机缘嘛！我是临时被抽调来搞搬迁的。一来就听说是黑虎大老艄带领船队，那我就一百个放心了！”天送道：“可不敢这的说，河上的活吃不准。不过，有你当把头，我就感到轻松多了。”接下来他们就指挥先到的船上货。都是兵工厂的机器、设备、零件、半成品、原材料等重要物品，因此每条船上都派有三名解放军战士押船。在装载一台数吨重的锅炉时，发生了一次小小冲突。
锅炉块大笨重，简直像个小窑洞，挪动困难，流起来风险也大，一般老艄是不愿装运的，也不敢装运。天送说：“往我船上装吧！”于捷说：“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上百号民工就集中起来准备先装这个笨重的家伙。这时就有一个吊吊眉冬瓜脸、宽下巴上胡子拉查的当地老艄走到前面当仁不让：“我来流这笨家伙吧！把狗日的装到我船上！”
大家一看半道杀出个程咬金，都愣了。顿时场面尴尬。这位当地老艄名叫呼延贵，人们就戏称他“大烟鬼”。其实呼延贵是不吸大烟的，不过并不反对这个戏称。呼延贵也是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大老艄，要强好胜，傲气十足。他满以为这回流长河的领队非他莫属，不料却让老河底的黑脸艄呼夺去了。他虽然也晓得黑虎老艄的名声，但心里总有点不服气。眼下机会来了，何不在众人面前争争这口气？天送听说过这个“大烟鬼”，但从未见过面，对他的驾船技术更是心里没底，所以就不好表态。让给他吧？怕万一出事；不让他吧？又怕人家说自己霸道。于捷看出天送的难处，就走出来一脸和气地说道：“呼延老艄，你也是一把年纪了，我看这种危险活还是让年轻人做吧！”呼延贵的冬瓜脸一下板了起来，“看你这首长说的甚话？你是说我老啦？不中用啦？
告给你吧，我还不到一个巴掌哩！”于捷就窘住了。
呼延贵就占了上峰，“我清楚，你是怕我技术不行对不对？实话对你说吧，首长，我是怕别人毁了你这大家伙才给你承揽这活计的，你可别长偏心眼儿！”于捷和老米都把眼神递给了天送，围拢的众多艄公和民工也都注视着天送，因为这种事只能由领队大老艄拿点。天送带的一帮艄公后生哪能容得了这种逼底人的刺话？一个个跳出来抢在天送之前叫唤起来。禾震江油腔滑调地说：“哈哈，吹牛也吹得太不成样了！真要把天吹漏了，咱大伙都得跟上遭殃！”
劳天管喊道：“民夫同志们，别听人胡抡瞎侃！快动手装船哇！”天庆也亮出他的大嗓门：“我们都听部队首长的！锅炉就是要往黑虎老艄船上装！”……这个场面无形中形成谁的船能上锅炉谁似乎就成为可称霸一方的大老艄了。因此呼延贵也较上了劲：“我说老河底的猴鬼，你们认清了这是在什么地场！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哩，难道你们真想见点颜色不成？”本地民夫及艄公的地域观念情绪一忽间被大烟鬼的话扇活起来，一个一个凶眉怒目仿佛真要大战一场了。天送一看这情势，首先斥责了自己手下的人：“谁用你们多嘴！你们吃撑的？都给我回船上去！”后生们像缩头乌龟，一个个都不敢出声了。天送转对呼延贵说：“呼延老艄，我也是久闻大名，未曾相识。小子们多有冒犯，还请包涵。”
呼延贵顿显大度的样子，“噢，我不会跟娃们一般见识的！”天送说：“我希望呼延艄再掂掇掂掇，觉着有十成把握，锅炉就给你装上；不想装就装别的。咱们都是为了把公家的差事办好，有多大能耐就使多大能耐，争争比比实在没有必要。”呼延贵摆出一付大老艄的样子，颐指气使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伙计们，往船上搬吧！”天送看不惯大烟鬼的派头，也只能把火压在心里。他征求于主任的意见，于捷说：“一切由你来定，我要的是万无一失！”民夫们就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起上阵，搬的搬，抬的抬，拉的拉，拖的拖，直到天大黑才将这笨重的玩意儿装上呼延贵的木船。
拂晓时船队起航。天送的船打头，陕西名艄张万万的船杀尾。二三十条流船衔接起来好像一条舞动的长龙，绘成晋陕峡谷间一幅独特壮观的黄河图景。季春的早晨日光明媚，气候宜人。黄河汉子们轻松地扳着棹并不时唱几句信天游或吹两声口哨，你船歌罢我船应，前船后船好像搭成一条漂流的舞台，漾溢着艄公们的开心与放荡不羁。船队下了二碛不远处，天送命令靠岸暂停。碛口的二碛（即大同碛）是黄河流船的一大险关，河底碛礁犬牙交错，且坡陡流急。涨水期过船危险，弱水期同样危险。
天送担心有的船出事，就跳上岸一条船一条船清点。清点到最后，只有呼延老艄的船和万万老艄的船未到。他就有点悬心，就忐忑不安地坐在岩石上等，一袋接一袋地猛抽小兰花。最令天送焦灼的是于主任。他坚持要断后，就坐在万万老艄的船上。等了一个来钟点，张万万的船到了，天送略为放心了些。可是一看于主任和万艄船上艄公们的表情，他就晓得情况不妙！
于捷一上岸就发火，“这个大烟鬼简直是个大混蛋！你没那个金刚钻就不要揽人家的瓷器活嘛！还老子天下第一，想在黄河上称王称霸，没见过这样的老艄！”天送问：“倒底咋回事？”万万就大致地说了一下呼延贵出事的经过。
大烟鬼先是坐在船舱里不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他的船停靠在二碛上游。同航的船眼看一条条下了二碛，他依然消停地坐着，不知在琢磨甚。万万催他该走了，他说你走你的，别管我！于主任摁住万万，“一定要等呼延贵的船走了你再走。”呼延贵终于起程了。他单手捉尾，似乎信心十足。大个的锅炉不但影响老艄的视线，还给行船不断地改变航向带来不灵活。二碛没有固定的航线，全凭老艄根据水情临时处置。呼延贵显然是轻视了大锅炉给流二碛带来的困难。船行二碛半截腰，大幅摆动的锅炉忽然翻倒，船体遂之跟着倾翻。两名解放军战士和一名艄公被锅炉压住，当下毙命。另有四人受伤，呼延贵在弃船逃命中右胳膊脱臼。万万急忙带人前去抢救，但也只能将人救出。锅炉连带船体被滚滚激浪一寸一寸往下游冲去。于捷生气又无奈地留下处理善后的人员，就坐上万万的船下了二碛。
船队刚起身就出这么大事故，天送听了心里非常难过。他想，装船时假如自己坚持不让大烟鬼装，也许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于捷看出天送的心思，说：“劳艄，这事与你无关，回去作检讨我作。”由于出了呼延贵的教训，在往下的流船中天送老艄就更为谨慎。大烟鬼的狂妄故事也成为船队说不完的话题。船行七日，顺利抵达乡宁河段的硬架碛。硬架碛的没腕子石亦是黄河流船的一大险关，有人称鬼门关。本书一卷曾有过描述，在此不赘。一代名艄、天送的爷爷胡子艄劳成元当年就是在这哒走了麦城，并由此一蹶不振。春日黄河水小，成三角形并排河道的三块没腕子石一般情况下是露出水面的，流船根本无法通过。所以流长河的艄公们通常要等到阴历五月二十左右黄河涨第一水以后才敢驾船过此险关。
当下是阳历四月，按说还不到过硬架碛的季节。许多有经验的老艄也给天送提醒过这一点。不过，天送一是觉着部队的任务紧急；二是看今春的水好像比往年略大；因此就冒大胆揽下了这趟活。一路上他就为过硬架碛悬着心，想，也只能打彩碰运气吧！今年的水确实比往年春日大了许多，浑黄发绿的急流覆盖了三块没腕子石。可倒底石头浮皮有多少水？天送的肉眼是看不清楚的；尽管人们传说黑虎老艄的眼是神眼，能看穿水底。他不像当年的爷爷，荷不定主意时一直坐在石岸吸着潮烟瞅着河水发呆；而是带着水性好的知己艄公如张万万、劳应山、禾震江、劳天庆等人在没腕子石河段多次凫过去凫过来侦探水情。他还亲自一遍一遍钻进浑浊的水中测量礁石与水面的距离，做到心中有数。他的压力太大了！
不光是当年爷爷失事的阴影和大烟鬼出事的教训使他胆寒；跟着他的“押船掌柜”于主任不停点的叮嘱“没有绝对把握不要冒险”更使他警心万倍！按说，为了保险起见，他完全可以按兵不动，等待河里涨水。可眼下才阴历三月，这要等到何年何月？二百多名艄公见天有多大开销不说，部队的任务按时完成是最要紧的啊！何况全国解放战争打得正凶，情况瞬息万变，一分一秒也耽搁不得啊！所以天送心里打定主意，能早走就早走，绝不在这哒耽搁！他水淋淋趴上岸，嘴唇铁青，牙关打着颤，接过于主任递过来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几大口，以抵御风寒。他披上衣裳一坐下就首先向站立一旁的万万老艄发问：“万艄，你看能不能流过去？”张万万毫不含糊地说：“我看玄！”天送又问二弟：“天庆，你看呢？”天庆道：“哪圪截大老艄也过不去！”
劳应山没等问就说：“天送，你要是想叫我们大伙喂黄河鲤鱼，就不妨试试。”禾震江对劳应山没有好感，回敬道：“别他妈说不吉利话！”于捷说：“劳艄，既然大家都说过不去，那就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把货卸下，雇脚搬运，空船往下流；一种就是等水大了再流。你的意见呢？”天送只抽烟，不言声。人们都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表态。日光灿烂，涛声轰鸣，矫隼盘旋，鹦鹉歌唱，大自然在为天送下最后决心造势。他突然沉稳地说道，像自言自语，“我看能过去。”大伙就愕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送接着说，“当然，照惯常的流法是过不去的。我想用流偏筛子船的办法试试。”
艄公们觉得新鲜，谁也没听说过什么“偏筛子船”！纷纷发问。天送就比比划划耐心解释他的想法。现在水面覆盖碛石的深度比货船的吃水深度要小，船底平着往过过，势必撞在石头上。如果使船身作适当偏斜，船底的一头就可以避开碛石而安全通过。年长的年轻的艄公听了一个个就恍然大悟，茅塞顿开；就眉飞色舞，齐声说好！应山道：“黑虎，亏你想出这么好的鬼点子。高人，高人！”天庆摩拳擦掌说：“好，咱们就这的干！”万万不无忧心地说：“办法好是好，就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想，船流那么快，你怎样才能将船偏过？到时候又怎样将船摆平？太难啦！”另一位老艄说：“是呀，闹不好会翻船的。”天送道：“你们的担心是对的，确实有这个危险。不过，只要大伙眼疾手快，都按我的要求去做，我打保不会出事。”在于捷的支持下，天送决定先荷自己的船试一回。
他挑选了十名机灵强悍而经验丰富的艄公，连他共十一人上船。他将艄公分成两组，六人扳腰棹，四人负责搬移货物。天送详细交待了主意事项，艄公各就各位，起锚。天送脚踏沿板，稳操尾棹，喝一声“抖！”随着腰棹的扳动，货船启航。
船队的所有人员都跑来站在岸上观看，仿佛在看一场马戏表演。不过目睹者的心情并不轻松，都替黑虎老艄捏着一把汗！船上的艄公更是紧张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临到没腕子石处，天送喝道：“拢棹！搬货！”腰棹收拢，负责移货的艄公立即将预先准备好的数袋重物从船的一边搬移到另一边，船身即刻向另一边偏斜。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老艄双目紧盯船头的河道，神情专注，沉着老练，尾棹在他手里来回摆动着。大约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偏斜的货船拐了两个弯流过没腕子石。天送再次下达口令，货袋复位，船身摆平。偏筛子船成功了！石岸上立即爆发出涨潮似的欢呼与掌声！
天送如愿以偿，心里自然有说不尽的喜悦。但他不敢有半点懈怠，还有二十八条船要过这鬼门关，哪一条出点差池都是重大损失啊！接下来，他就用这十个艄公，一条船一条船往下转。转每一条船都是谨慎从事，不敢有丝毫大意。日落前所有船只全都顺利流过没腕子石。当他走下最后一条船的沿板跳上岸，一下就瘫倒在沙滩。他累极了，像卸掉千斤重担，感到轻松无比，又感到疲乏不堪。于捷兴奋地跑过来将酒葫芦塞给他，他说：“不想喝，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从此，黄河流船史上增添了新的一招儿——流“偏筛子船”，黑虎老艄也由此名声大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