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芬从里院跑出门洞嚷道：“妈，我奶奶回来了！”天送刚刚站起，庄白氏就在芬芬身后出现了。庄白氏衣着素净，面妆淡雅，近五十的人了，仍显得那么年轻。她笑容可掬地走过去，像水上漂，“我当是谁哩，是天送呀，甚时候来的？”天送倒有点拘谨，“来一阵儿了。你出去了，伯母？”庄白氏说：“是呀，整日跟上他爹瞎忙。”天送问：“庄大伯还没回来？”“他正跟朋友商量事情，就把我打发回来了。”庄白氏说着就转向儿媳，“天爱，你去教会学堂里叫你姐快点回来，就说有要紧事。”天爱问：“甚事？”庄白氏说：“才听说日本人血洗了高家峁，活活烧死人无数。你爹担心高家人的安危，让聪慧告一下苏宏，赶快回高家峁看看情况。”天送一听此话，惊惧得差点喊出声来！可庄家人谁能晓得他才是真正的高家峁高仁宽的儿子？几十年不见老爹老妈和老家人了，眼下高家峁出了凶灾大祸他能不心急如焚吗？而这个改名苏宏的高上人他至今也没闹清他怎么就成了高家峁人……天送思绪纷乱心神不定地愣在兀达，以致妹子离去他没察觉，庄白氏唤他三声他才听见。“天送，咱们回客厅坐吧！”“能行，能行。”他跟着庄白氏穿过门洞往里院走。边走边想，要不把我的身世先给她说清楚？不，还是等庄帮主回来再说吧。左等右等不见庄帮主回来。他和庄白氏坐在客厅东拉西扯地闲侃着，脑屏却不时浮现小时候爹妈送他出走的情形。他后悔这么多年竟没能回去看过一次老人；总是说抽空回一趟老家，可总也抽不出身。我真是忘恩负义的不孝儿子，我对不起我的生身父母！万一他们要是……天爱与更加发胖的聪慧相遂着匆匆赶回，后面还跟着高兴家、庄沛业、庄沛青等上学的孩子。天送却再也坐不下去了。他和聪慧寒喧几句，推说还有急事要办，就告辞走了。出院西眺，日头已经搁在西山顶上。天送没有多想，就踏上了东去的山路。血色的残阳将他眼前的身影拖拉得细长细长，一望不见顶，真应了“强走走不过影”这句俗话。
年近花甲的高仁宽仍然耳聪目明体格健壮，上山下沟肩挑手提耕地抡连枷仍不亚于一个壮后生。他的小儿子已有三个娃娃；闺女出嫁，给他生下两个宝贝外孙；他也算儿孙满堂了。他听庄帮主说过他的大儿在共产党里当了大官，虽见不上面，但是总免不了在乡邻和亲戚们跟前炫耀几句。遗憾的是他至死不明了他的黑虎儿竟是一个名扬黄河一方的大老艄。如今他全家老少七口正和高家峁一百来口村民拥挤在村后一条狭长的石头山洞里，躲避日军扫荡。山洞的空间不算大，三丈来长，宽不到一丈，且两头较窄。全村人挤在里面，一个个就像砸进墙的楔子，憋得气都喘不上来。男的女的公公儿媳也就顾不得寒碜了，全都身贴身脸对脸地紧紧夹在一起。大人们尚能将就忍耐，娃娃们就吱哩哇啦鬼哭狼嚎。“别嚎啦，引来日本人把你们刀捅了！”高仁宽的大嗓吓唬没起作用，从村子方向传来的枪声封住了娃娃们的嘴。山洞立即静般了，只能听见人们的粗声喘息。不知谁放了个响屁，引起一阵哄笑。枪声越来越近，接着就传进杂踏的脚步和听不清的对话。人们大气儿都不敢喘，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洞口声音噪杂，像是站满了人。一个像绵羊叫的人朝洞里喊话：“老乡们，别躲躲藏藏了，快出来吧！皇军不会杀你们的。只要你们‘维持’了，皇军还会优待你们的，快出来吧……”没人往出走，洞前面的人反而更往后挤。外边喊了一会儿话就没动静了。人们莫名其妙，一双双眼目在黑暗中射出惊恐的眼神，摸不清鬼子耍什么花招。半个钟点后，一股烟雾开始往洞里弥漫，渐渐地，带着辣味和草火灰的烟雾一团一团越冒越凶越冒越浓烈，憋满所有缝隙和空间。山洞里掀起干咳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村民们被毒辣的浓烟呛得鼻涕泪长流，娃娃们的凶呼尖叫更让人撕心裂肺……
日军的西犯阴谋在八路军河防部队的顽强阻击下未能得逞，就在北山抗日根据地大搞所谓“强化治安”的“清乡”活动。常常是拂晓包围，黎明袭击，杀人放火，糟蹋女人，抢粮拉牲口，无恶不作。高家峁地域偏僻，山势险要，处于两县交界，常有抗日组织和人员在那里落脚。这日清晨，驻柳林日酋调集了三个县的日伪军共七八百人对高家峁一带实行清乡。村“抗联”黎明时得到情报，赶紧组织村民进山洞避难。应该说，这不是明智之举，可当时也来不及往再远的地方躲避了。日伪军日出前进村，没用了一个时辰便寻觅到藏人的山洞；尽管洞口用树枝作了伪装。突袭高家峁的有一个日军小队，两个伪警备排，三个柳工队分队。柳工队由大队长楼岩隆带领，此人长一付黄鼠狼面孔，心毒手辣，阴险残忍，比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日军头目先是主张往洞里用机枪扫射扔手榴弹，楼则提议用毒烟熏。他命令部下很快找来了干草风车之类，在洞口点燃撒了干辣椒粉的草堆，然后使风车不断地往洞内扇烟。这鬼点子真灵，大约一柱香功夫，洞里陆续往出走人。出来的人都泪眼通红咳喘喀喀不成样子，有的是爬出来的，不少人是被搀扶出来的，高仁宽的婆姨被儿子掐出来已经窒息。日军头目站在一旁望着出洞人员一个个的怪样子十分开心地大笑着，并夸赞楼大队长的主意大大的好。
村民们被带进村中一个庄稼场里。日军头目挥舞着军刀，恶凶凶逼问人群中谁是八路？谁是抗联干部？谁是共党分子？无论男的女的大人娃娃面对周围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竟无一人吭声。鬼子当场打死六人，有用刀砍的，有拿枪击毙的。场子里哭喊声不断，但仍没人服软。日酋竭斯底里，嚎叫着要把“赤化了的山民统统地扫了，一个不剩！”这时，日伪军从附近村庄抓来的所谓“刁民”也一群一伙被捆绑着押到。楼大队长又出了个主意。他附在日酋的耳边嘀咕几句，日酋笑了笑连称“大大的好，大大的好！”楼岩隆没忘刚才路过村口时望见村前的坡下有一个丈数深的坑。这实际上是高家峁的蓄水泊池，由于今年干旱无雨，池里不但没蓄上水，将年前存的水也给晒干了。日酋下令执行，本村和外村的数百名民众被日伪军像赶牲口一样驱赶到村前的干坑周围。劳应山带着他的手下将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柴火干草往深坑旁搬运，他的分队的分工是负责备柴点火。起初，乡民们感到迷茫，一个个望着曾经在这哒洗过衣裳、饮过牲口、娃娃们热天蹦下去耍过水的泊池不晓得日本人要闹甚名堂。当第一层柴草铺到坑底时，脑子活泛的男女就明白八九不离十了，一个个惊惧地面色陡变，有的竟浑身抖颤不已。行动开始时，日头已经升起一杆高。有一朵黑云像巨大的天狗徐徐向日头靠近，仿佛欲将刺眼的火球一口吞掉。坑底的火苗燃烧起来，烧着烧着变成熊熊烈焰，火光冲天。恰巧这时，天狗吞食了日头，火光弥补了日光的隐退。警备队和柳工队的黑狗子们开始往火坑里投人。有的是活活往进推；有的是两人抬一个，一人捉两条胳膊，一人捉两脚腕，使劲抡几下甩进火坑。最先遭殃的是青壮年男子。谁也别想逃脱，你一逃警戒人员立马捅你一刀，跑远了就射你一枪，最后仍免不了将你抛进火坑。坑周围爆发出大人孩子恐怖的哭嚎与喊叫，声震群峰，在山谷回荡。烈火烧焦人肉的腥臭气味随着浓烟升腾飘散，在空中弥漫。飞翔的鸟雀被熏晕了脑，打着转落地。藏身洞里的兔子野狐也被呛出了窝，四处乱蹿。中青年女人则挑选出来，领到一处较平缓的山坡地全都被剥光衣服，任由日本兵奸淫蹂躏取乐。糟践完了，再被投进火坑。中间有十几名妇女逃跑，大多数被追上打死。娃娃们也不放过，一个个被提溜起来像扔皮球一样抛进大火。日军头目站立一旁观看血腥场面仍不过瘾，走进人群从一老太婆怀中抢过一个不到一岁的男婴，捉紧两个白嫩的小腿瓜往开一撕两半，将血淋淋的小生命甩进火坑，然后痛快地嘎嘎大笑。坑里一层柴火一层人，再加一层柴火再一层人，就这么一层一层边燃烧边往上摞，直至将坑填平。有多少被烧伤的男人女人挣扎着拼命往出趴，但一个一个都被黑狗子们用刺刀重又挑进火中。残忍之况，实实不忍目睹。这场被后人称为“高家峁惨案”的暴行是日本法西斯在吕梁山区写下的最残忍最歹毒的一幕。据事后统计，惨案中共杀害十二岁以下儿童23人，成年男女187人，其中扔进深坑被柴火烧死的166人。高家峁28户人家在这次集体毒杀中就有11户死绝，其中有高仁宽一家。有九户人家各剩1人。
劳天送走了整整一夜。破晓时分，终于赶到了生养他的小山村。别离三十年，村庄的面貌依旧。山道是熟悉的，道儿中间骨突的石头是熟悉的，道两旁的沟沟坎坎是熟悉的……走在这一切都熟悉的山道上，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泪。他一眼望见了半山腰上他家没有院墙的院子，遂加快了进村的步伐。一进村口，扑面而来的死寂萧杀气氛以及仍然残留在空中的腥臭气味使他不寒而栗。尤其是村前坡下、他往年曾在兀达耍过水的泊池里的被烧焦的人尸与柴禾灰、土石朽草混杂的狼藉场面更使他惊骇不已！他下了坡，走近泊池，呆呆地立在一旁观望。天呐！太可怕了！他的心槌止不住发抖，脊梁骨阵阵透凉。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眼前的骇人景象证明这是千真万确！日本人的残酷令他难以想象！不断有黑老鸹凄惨的鸣叫着在低空盘旋，轮番俯冲池内叼啄横七竖八的尸身的腐肉。天送试图辨认熟悉的面孔，可是焦糊变形、有的竟裸成白骨的头颅没一个能看清面目。池边上有一具尸体，双臂前伸，头部完整，脸埋在土里，这人显然想趴出坑外，后背上有两个弹洞及血迹。天送走过去搬转头，他不认识这张脸，是个年轻后生。他疑惑池内是不是有自己的亲人？心里像压了一块秤砣转身离去。
村子里见不到一个人。多数家户门前都吊挂着告白纸或招魂幡。巷道里阴森森的，仿佛走进坟场墓地。不知从谁家的土窑里飘出隐隐约约的哭泣，少气无力。他趴上幼时走惯了的窄窄的坡道，见自家用土胚砌成的门楼前同样挂着一串告白纸，心不由一沉，怔住了。院门敞开着，但他不敢跨进，怕承受不了打击，心中默默祈祷：老天爷呀，千万保佑我的父母健在！院落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人，是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的女人。她面对着他立在当院，神情木然地打量着他。他迈进院门也呆呆地盯住她。她两眼布满血丝，泪水在脏污的脸上冲出沟沟岔岔。她宽宽的前额、高隆的鼻梁、秀长的面颊，一看就是高家人。但他认不准她是谁。
“你寻谁？”她怯畏畏问，嗓子喑哑。
“你是谁？女子。”他反问。
“我唤黑女。”
“妹子，我是你黑虎哥！”终于见到一个亲人，他从压抑的心头不由冒出一股激动！当年他离家出走时，黑女不过一岁多，将将学走路，如今长这么大他哪里敢认？
“大哥！”黑女跑过去，一头扑进天送的胸怀便放声嚎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