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应山如今抖起来了！正是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的季节，劳应山骑一匹板栗色高头大马带着他的小分队耀武扬威，“衣锦还乡”，探望他的老母。几年前他就不给雪花垣“广和恒”的亢老板压码头了。那时他结交了一名大汉奸朋友，是逛窑子认下的。经朋友引荐，他在巴结日本权贵的奴才路子上很快发迹。自民国29年（1940）始，日军在其占领区大力推行“强化治安”。先后在离石至军渡的公路沿线以柳林为中心设立了八九个据点，其中就有雪花垣。每个据点都建碉堡、修炮楼、筑围墙，组织汉奸政权，招募伪军，以巩固其统治。日本人给这一带伪军起了个名，叫“柳林地方工作队”，简称“地工队”。队部设柳林，各据点驻小分队。地工队一律身着大盖帽黑制服，冬夏一色，老百姓称其黑狗子。雪花垣地工队小分队队长的职位就落在劳应山头上。他用高等布料给自己特制了一身黑军装。出门时，挺括的黑军装一穿，威风的大盖帽一戴，宽宽的武装带一扎，缀红缨的手枪一挎，亮锃锃的皮鞋一蹬，蛮英武神气的！这也就是他自己的感觉，在老百姓眼里，他不过是个不屑一顾洋奴才、一堆一钱不值的烂狗屎！
劳应山没忘对家乡父老的敬重。他是从黑蛇沟官道入村的，一进村口便下了马牵着马走。眼下虽说是桃杏花盛开、杨柳枝吐芽的春意盎然的季节，老河底却像一具满目疮痍的破船，搁浅在黄河岸边，死气沉沉，冷冷清清，苍凉萧瑟。日本人几次“光临”把昔日的繁荣扫荡殆尽。如今这地方基本上是个三不管地区，既不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又不是日军占领区，属阎锡山政府的统治区，又鞭长莫及，只在横征暴敛抽丁派差时来村折腾一通。所以任何张三王麻子的队伍都可以在这哒自由往来胡作非为，使村民疲于应付不堪重负。见有队伍进村就像老鼠见猫，大都躲回家不敢出街。村子里静得可怕！到处看不到人令劳应山失望，这使他给乡邻们准备的香烟糖果无从散发；商业街过过火的一片废墟更令他心寒，老河底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恋乡的情感顿时使他的眼眶发潮。头一个见到的人便是穿长袍马褂留长须的劳天晨。这位老村长正和侄儿劳有俊立在当街，面对他家残缺不全的“泰和顺”商量是否恢复原貌。劳天晨早听说劳应山当了黑狗子头目，心里就瞧不起这人。明明看见应山带着队伍走了过来，他头都不歪。应山走到近前亲热地打招呼：“哟，这不是老村长吗！”从岁数上讲，应山比天晨小一辈，但论辈分，应山却比天晨大一辈，因而他只能以职务相称。劳天晨立即做戏地回头露出笑脸，“哦，我当是谁哩，是雄娃呀！”捋捋胡须，朝后一打量，“呵，你威风多了，混得不错嘛！都带上队伍啦？咱老河底出人物了！”应山没听出话中带讽，惬意道：“不敢不敢！”
有俊说：“应山爷，回家里坐。”应山说：“不了。有俊，听说你当村长了？”有俊说：“咳，如今这世道，村长是龟孙子！”应山说：“过谦了。”命令马弁，“敬烟！”马弁随即取出两包五十支装的恒大香烟送给一人一包。应山笑道：“小意思，不成敬意。”有俊接过烟说：“应山爷有甚事就吩咐一声。”应山说：“别的没甚，等一会儿给弟兄们弄顿饭。”有俊忙答：“好说好说。”村警劳金合就陪同堂兄劳应山往家走。应山问：“金合，咱村咋变成这破样了？”金合说：“不都是叫日本人糟蹋的。”应山不言语了。街巷里遇上人冷眼望望他们就避开了，没人跟“地工队”小队长打招呼。金合说：“哥，做甚不行，你为啥偏要给日本人干？”应山说：“你懂个屁！中国人都是窝里好汉，打内战凶狂，对外一盘散沙，迟早要叫日本人吞了。”“可咱村人都恨日本人，谁当汉奸恨谁。”“我才不在乎哩，谁给老子福享老子就跟谁！”路过天送家门口时，两个四五岁的娃娃立在门廊的石墩上冲他们喊：“黑狗子，黑狗子……”应山问：“谁家的僖儿？”金合说：“你还不晓得？大点的就是天送家的有浪。”应山马上联想起玛瑙经常为思念浪浪而与他吵嘴，这次回来还嘱咐他把浪浪带给她。他走过去蹲在小有浪面前亲切地说道：“浪浪，想不想见你亲妈？”有浪毫无表情地盯着他一声不吭。应山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块展示在小家伙面前，“吃糖，装在身上。”有浪和另一个娃娃一人抓一把飞身跑回院里。应山站起身问堂弟：“天送在不在家？”金合说：“他如今给八路军做事，经常不在家。”两人说着话又往前走去。
禾玉朋带的队伍是沿黄河东岸向老河底走的。自那年投奔红军前与大哥和土客一起夜间路过老河底，见了母亲一面，他从此再没回过家。当年县警察局对他的通缉令已成为历史，他多次有机会回家都因为公务缠身而未回，这次的机会再好不过了。民国二十九年（1940）初，离石抗日县政府成立。禾玉朋被任命为县政府警卫队队长。眼下他带着一个警卫排护送晋西北行署一位领导赴延安办事，因军渡被日军封锁，就决定从老河底过河。天不亮他们绕过敌人的据点，直插黄河岸边，然后顺流而下。十多年不回家了，此时此刻禾玉朋多想早点见到母亲弟弟以及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啊！他的两条长腿本来就够一般人追赶的，急切的心情使他一加速，那位被护送的领导和战士们不得不跟着小跑。直到回头发现领导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时，他才意识到应该放慢脚步。
老河底渡口显得比往年冷清，但也断不了有人过河。平时有天送二叔劳应年经手的水手工会的一条船摆渡也就够用。奉上级指示，为防止奸细刺探情报，渡口实行了严格管制。应年老艄须见到有村长劳有俊和农会主席禾玉长两人共同签字的路条才能放人上船，任何人不得例外。应年带着四个年青艄公，其中有他的儿子劳天管和劳应棉的儿子劳天起。天管的性子随爹，木，是个老实疙瘩。天起是个机灵鬼，还能认俩字，就是他帮应棉认路条的。春阳明媚，微风轻拂，黄河水流得湍急而平静，空船被缆绳拴在岸边。沙滩在日头照射下泛起耀眼的白光。艄公们有的咂着烟有的啃着糠窝窝立在一搭里正议论着老河底出现的最新鲜事——劳应山带黑狗子进村，天起忽然指着上游方向喊：“你们看，又有一伙队伍！”艄公们的目光立即惊讶地齐对准一个目标：“好哇，像是游击队的人！”“他娘的，这下老河底可要热闹了！”“前面那个瘦高个好面熟。”……队伍走近了，劳应年才看请前边的人是谁，“哎呀，兀不是玉长的三哥红记嘛！官名唤玉朋。你们猴娃哪里能认得？”拐把艄离开人世，劳应年也可以显露显露自个了。“小时候他就跟着我扳船，瞧人家如今成甚气候了！”后生们虽然对穿百姓衣裳、腰扎武装带的大个汉的面相陌生，但禾玉朋的名字却早被传说响亮在他们心中。如今听说是他，一个个都亮着眼睛肃然起敬了。
玉朋握住应年干硬的大手激动地说：“应年叔，还认得我吗？”劳应年的鼻子就发酸，眼窝就发湿，“看你说的，一起扳了多年船，我还能把你忘了？你才离开几年！”玉朋说：“十二年啦！”“日子过的真快呀，一晃就十几年了。快回去看看你妈吧，老人家一提起你就流泪颗。”“办完事我就回家。”玉朋指指旁边的行署领导，“应年叔，请你马上把这位首长送过河，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应年显出为难的样子，天起说：“玉朋哥，上头规定过河要路条。”玉朋恍然明白，“哦，对对，这是应该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抽出信瓤递给应年，“县政府的通行证明，你看看。”应年挥挥手说：“不用看了，上船，回头叫你弟弟在上面写个字就行。”缆绳解开，送人的船就要离岸了，劳应山忽然扔下尾棹，又跳上岸，凑近玉朋小声说：“红记，当心点，雄娃带的黑狗子眼下就在村里，他的人手不比你少。”玉朋一惊，浑身轻松的神经细胞顿时紧张起来！他不由拔出腰间的盒子炮，朝村子方向望一眼，急道：“应年叔，你快走吧，我晓得怎么应付他们！”禾玉朋向行署领导摇着手，一直盯着船驶向河心。
母亲见到儿子并不高兴。如今的应山妈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眼窝深陷，颧骨骨突，整个脸面像一只骷髅。应山简直不敢认了！当他唤第一声妈时，母亲瞅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唤第二声妈时，母亲悻悻地说：“你还有脸回来？我认不得你了！”应山跪倒母亲面前说道：“妈，我是你儿！我专门回来看你老人家，你咋不认我呀？”母亲干涩的眼眶里涌出泪花，抚摩着儿的脑苦楚地说：“我的儿啊，妈是恨你才不认你哩！你听听村里人老的小的谁不卷你？你拐走人家的嗉子不说，还给日本人当黑狗子，你把妈的脸都丢尽了啊……”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应山将老妈扶在炕上，劝道：“妈，你这大岁数了，就少操点闲心吧。从管旁人说甚话放甚屁，你都别在意，将养好你老的身子比甚不强！”母亲只管哭。他就命令随从将白米洋面猪肉粉条砂糖点心洋布绸缎等物往家里搬。母亲吼叫：“你给我都荷出去！我不要你这些东西！”应山说：“妈，你这是何必呢！”母亲说：“我怕吃了把我噎死。”应山苦笑着道：“妈，你中共产党的毒太深了！其实日本人并不坏。”母亲说：“是呀，日本人好着哩，又杀人又放火又糟蹋女人又抢东西，好的不能再好了……”“那只能怨他们不顺从人家，人家才这么干的。”老太太操起炉台上的火柱就朝儿子脸上甩过去，“我叫你放屁！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应山刚躲过火柱，外面就传来一阵枪声。接着就跑进一名班长惊慌失色地报告：“报告队长，大事不好，我们和八路军遭遇了！”劳应山皱起眉头神情就显得紧张：“有多少人？”班长答：“不晓得。反正不少，正在包抄我们。”劳应山拔出手枪，跑到院里喊道：“弟兄们，准备战斗，跟我来！”正欲冲出院子，却被院子外头涌近来的黑狗子拦住了：“队长，出不去了，大门口被游击队封锁了。”劳应山气急败坏地掌了哨兵一个嘴巴，“妈的×，笨驴！倒底是八路军还是游击队？”哨兵哆哆嗦嗦说：“是是是游击队。”这是一个多户人家居住的大杂院。几十名黑狗子被困在院里，住家户的人都吓得躲进家里，闩上家门。应山一看处境不妙，命令部下：“快上窑顶，凑机会往出冲杀！”黑狗子们就一个个往窑顶爬。
这个大杂院地处村子的西南端，面对着黄河滩。大门前是通往村中的小道，过小道丈数远是一条土圪塄，土圪塄之下是河滩地。地过去是沙滩。禾玉朋的队伍就埋伏在长满干蒿枯草的土圪塄下。一部分隐僻在院落周围。劳应山趴在窑顶四下窥望，到处不见人影。他明白游击队诡计多端，不可大意。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就琢磨着从河滩的开阔地往出冲。他试探地朝土圪塄开了一枪，一粒子弹立即向他飞来，将他的大盖帽穿了一个洞。他愤怒地命令部下开火，土圪塄上随即像爆炒豆子一般，蒿草飞扬，黄土弥漫。土圪塄下的枪口也不示弱，频频射向窑顶的子弹使黑狗子难以露头。从火力上看，黑狗子的自动步枪和一挺轻机枪自然要比警卫队的三八式步枪优越，但警卫队打枪的准头也令黑狗子胆寒。双方对打了十来分钟，枪声渐渐稀零。胆大的老河底人就立在老远的河滩里瞧热闹。
土圪塄上倏地站起一名大高个子朝窑顶喊话：“劳应山，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劳应山马上从窑顶立起哈哈笑道：“禾玉朋，闹了半天是你小子！咱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禾玉朋严肃地说：“你休得胡言，谁跟你是一家人！这不是咱们在一起流船的兀会儿了。眼下是国难临头，大敌当前，抗日为先。中国人和日本鬼子血海深仇，势不两立，你既然以卖国为荣，甘当汉奸，那咱们就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了。”劳应山道：“呵，大个子，看不出你在队伍上混了几年嘴巴子也学溜了！照你这么说，大哥今日只能做兄弟的枪下之鬼啦？”玉朋说：“想死想活这要看你自个了。你若是命令你的人缴械投降，不但免你一死，我们还欢迎你一道抗日；若是顽抗，死路一条！”应山讥笑道：“哈哈，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就凭你那几条破枪也敢胡吹冒撂？真动起手我怕你一个也跑不了！不过，大哥看在赤肚小子的交情上，今日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拉走你的人，咱们各行方便，各干其事。”玉朋说：“狗汉奸，你想得倒美！进了瓮的鳖就别想溜掉！”玉长、狗洞等人也出现在土塄上。玉长说：“应山兄，我也看在赤肚小子的交情上劝你几句。你好好瞅瞅，日本人在咱村杀人放火，把咱村遭害成甚样了！你要是有一点点中国人的良心，你就不会认贼作父的。乡亲们都指望你能回头，重新做人。现在正好是个机会，你千万不要错过。等到日本人被打败了，你哭爹喊娘也来不及了！”狗洞喊道：“雄娃狗松，日死你干老子你不快点投降还立在兀达等甚？老河底没有你这样的败类，投降过来就是好样的！”劳应山内心恐惧，表面上却显得非常豁达，哈哈哈哈仰天大笑一番，然后说道：“我谢你们的好意了！兄弟们日卷我我不怪罪，今日有幸见到这么多老朋友我已心满意足。不过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咱们谁也别强迫谁。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将来倒底谁哭爹喊娘，咱们走着瞧……”“叭”地一声脆响打断应山的话语，禾玉朋抬盒子炮撂倒应山身旁的一名黑狗子，“不给你点颜色你是不会服输的！”劳应山立即火冒三丈，“禾玉朋，你他妈不是玩意儿！”举枪就要打玉朋。玉长赶紧护住三哥。应山喊：“禾玉长，你们起开，不然咱们就要伤和气了！”他照玉长的脚下射了一弹，双方立马排成阵势，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