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伤的人莫过于劳王氏了。她深爱着脾气古怪的丈夫,他犹如她心中的房梁,房梁倒塌了,她还如何存活?自从那日晚间从河西返家见了一眼死不瞑目的丈夫,她就陷入迷迷糊糊的昏沉状态。整个丧事的操办过程她都躺在炕上一无所知。成天不是昏睡就是说胡话,要不就呼唤着“他爹,他爹”没完。孝顺的儿媳唐金蕊昼夜不离婆婆身边,喂水喂饭、推拿按摩、体贴入微。小有浪也整日守在奶奶身边,不时哭着鼻子呼叫奶奶。他现在对后妈不那么反感了,只是仍不叫妈。金蕊丝毫不计较儿子的任性,尽量亲他爱他,给他好吃头吃。面对家里这种情况,天送哪能一时离开?爹去后这个家就完全靠他了,他意识到自己肩上担子的份量。上有老母,下有四个弟弟一个儿子,旁支还有三爷爷劳成吉、亲二叔劳应年两大家子都需要他操心。他尤其担心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请禾秀才来家看过一回,禾秀才说不打紧,心疼亲人所至,将养些日子会缓过来的。黄河公司那头有运货的任务,他就让天庆过去替他做。抽功夫他还将爹未完成的船打造完了,后来他将这条船也交予了水手工会。玉长狗洞这些老伙计还有拉掼应棉这些年长者,得空就来家里跟他唠唠壳,给他开开心,回忆跟应昌老艄一起流船的日子……最令他满意的是新娶的妻子唐金蕊很会替丈夫分忧,服伺老的、照管小的、料理家务、精打细算,件件事都能做在天送的心上。这大大改变了初娶回时邻居们都说是娶了个小妖精的看法。可就在劳家又发生一起凶祸之后,她却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大约月余,劳王氏渐渐恢复常态。只是身子虚弱,神情木呐,状态远不如前。她清楚儿子如今是公家人了,长期歇在家里不是回事,就催促黑虎过河上工。这日吃罢晌午饭,天送进了母亲的窑洞,坐在炕沿上说:“妈,后晌里我就去船工会,你在家好好歇着,甚活儿也不要做,让金蕊和娃们干就行了。抽空我就回来看你。”劳王氏说:“忙你的事吧,我不用你操心。别忘了给你爹过尽七就行。”有浪跑到天送跟前嚷道:“爹,回来给我买好吃头!”天送抱起儿子亲了一口,“爹咋能忘了浪浪呢?下次回来,爹给你买好多好多麻花。”有浪说:“还有糖核(hu)!”天送说:“对,糖核。”忽然间,听见全村的狗都在狂吠凶叫,此起彼伏。接着就有人喊马嘶乱糟糟的声音传来。天送把儿子往炕上一放说:“妈,我出去看看是咋回事。”正要出门,金蕊领着两个弟弟匆匆进家。金蕊挡住天送说:“他爹,别出去了。天顺他们看见有一伙当兵的进了村子,怕不是好兆。”天顺喘着气说:“哥,我看见那帮人都骑的大马,背的长枪,样子可凶哩!”天送问:“是八路军还是二战区?”天顺瞪着眼摇摇头,“闹不清,反正都穿的黑衣裳。”天利也抢着说道:“哥,我看见领头的是个戴礼帽的,满脸麻子。”天送一怔,脑子里像闪电,立即联想到碛口一霸常三匝常秋裕。
天送的联想不错,来人正是常秋裕。不过常麻子如今已不在碛口牲口市上“割牙”?而是领着一支队伍“抗日”。去年秋冬之交的季节,常麻子抓住天下大乱、到处称王的时机,大张旗鼓招兵买马,收罗阎军的散兵游勇和地痞流氓社会渣子拉起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有了队伍没番号不行,他就找到晋军十九军军长王靖国,送上一箱金银财宝,捧回一个“汾离公路抗日救护大队”的正式番号。从此常麻子坐上“大队长”宝座,越发不知天高地厚肆无忌惮起来。他这支“抗日救护大队”从来不履行抗日救护职责,见了日本人比兔子逃得还快。对老百姓逞凶耍蛮却毫不客气。他的队伍行迹无定,汾离公路两厢的南山北山哪哒好呆上哪哒。去到一地就应上“抗日”的好名催粮要款、搜刮民财、欺男霸女、遭害百姓。谁敢反抗他就抓谁捆绑谁,吊起来毒打,以至处死。老百姓对这支队伍恨得咬牙切齿,编了个顺口溜说:“这兵那兵土匪兵,灰不过长球驴狗杂种,带着队伍不抗日,专门日捣老百姓。”常麻子如今不缺女人睡。每到一个村子,首先命令村长送来一名漂亮女人伺候,美其名曰清扫卫生,实际是供他受用。此女人还必须是嫁过汉的媳妇子,且要嘴大。常三匝非同常人,不喜欢睡未经开垦的鲜嫩女子;据说男人鼻大×大,女人嘴大×大,常三匝相信这一说法。就这样的女人见天夜里都叫他折腾得啊呀呜哇鬼哭狼嚎,谁还敢伺候他。渐渐地常麻子一进哪个村,这个村稍有姿色的嘴大的中年妇女就提前跑光了。后来嘴大这一条就被砍了。即便寻个一般女人,对任何一个村长来说都是最头疼的“任务”,比完成军粮军饷的差事不知要难多少倍!常大队长曾因此“任务”完不成亲手枪崩过两个村长。尽管常麻子不缺寻欢作乐的女人,但唐金蕊仍是他念念不忘、恋恋不舍的猎取目标。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这也是一种天性。对肆无忌惮的人更是如此。慑于师傅的威严他不便在碛口下手,出了碛口他就觉得摘了这道紧箍咒,没有谁他不敢惹的。今日常大队长带着自己的警卫排策马直奔老河底,冲的就是这个日日夜夜仍在撩拨他春心的说书女子。他选择的时机不错,日军已被八路军、决死四纵队、晋绥十九军驱赶到离石县城,此一带暂时较为平静。
常麻子先是寻见村长劳有俊,自我介绍一番,可把村长吓了个灰!常大队长的行径有俊早有风闻,他当是向他讨女人呢,哪有不怕之理?得知是寻劳天送,心才跌到肚里。村长引着队伍迅速包围了天送家的院子。村人们都用惊诧和迷茫的目光打量这帮骑着高头大马的武装强人,悄悄议论,“天送家又犯了甚事?招惹上这帮人可不得了!”常麻子一脚踹开天送家的大门,气势汹汹地带着卫兵走进大院。周围窑顶和院墙上立满了他的部下,每个人都像凶神恶煞,把枪口对准空荡荡的院落。常麻子礼帽下架着大片儿色镜,估约是为了遮掩他的麻脸。上身穿青缎暗花图案对襟子大衫,下身着黑色勉裆绸裤,脚蹬日本马靴,马靴内插匕首。两把驳壳枪交叉挎于双肩,子弹袋斜挂腰间,整个一个土匪打扮。他劈双腿,手插腰,挺立当院,冲窑洞凶声高喊:“劳天送,你小子滚出来!”等了半天,窑里没有动静。常麻子气急败坏地指着村长吼:“你去,把他给我请出来!”劳有俊顺从地朝正窑走去,将到门口,天送出来了,有俊极不自然地笑笑退后。
“想必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常大队长?”天送站在常麻子对面一丈远的正窑前,安之若素地说道。
“不假。你必定就是名贯黄河的黑虎老艄了?”常麻子绷着脸说。
“正是。你兴师动众寻我做甚?”
“开门见山。你把唐金蕊交出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交,我要尔的狗命!”
“她回娘家了。”
“你胡说!我作了调查,她现时就在你家里!”
“漫说她不在,就是在也不能给你!唐金蕊是我明门正娶的婆姨,凭甚要给你?”
“她早就应该是我的老婆,你他娘夺人之妻,还振振有辞!”遂掏出驳壳枪指向劳天送,“看我不崩了你狗松!”
劳王氏突然出门走过来,护住儿子的身体,“姓常的,要打就先把我老婆子打死!”
天送说:“妈,这事你别管!”
常麻子下令:“搜!”
随从挨家搜寻了每个窑洞,一无所获。他们无从知晓,唐金蕊及儿子有浪眼下就藏身劳王氏住窑的地窨子里。这个窨子是民国二十四年形势紧张时拐把艄设计并指挥儿子们挖的。能容纳三四圪且人。出口在窑洞后面夹墙内,相当隐秘。供临时避难所用。适才常麻子进院,天送灵机一动迅速将母子俩藏在里面。
“把老家伙给我拉到一边!”两名随从立即上去将劳王氏拖到一边,常麻子接着说,“劳天送,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快把人交出来!不然的话,你就活到头了。”
天送十分清楚对面站立的是一个杀人成性的流氓头子,但处于此种境地,无可奈何,他不得不作出死的准备;唯一遗憾的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兄弟从此再不能依靠他过活了。他心有愧欠地瞥了一眼被匪兵扭擒的劳王氏,从容说道:“要人没有,要命有一条。遇上你这个不说理的混蛋算我倒霉。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常麻子阴冷地一笑,说:“黑虎老艄,这可是你自个送了你自个的命,休怪我常某人不仁不义。我听人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看来你也不是个好子儿,咱们彼此彼此。不过,看在你也是黄河上一条汉子,我叫你死的痛快一点!”他把枪口瞄准天送的脑袋,不顾劳王氏撕心裂肺的呼喊,抠动扳机的食指渐渐加力。
无巧不成书。真是巧极了!“当啷”一声,一把镌着“迁”字的飞镖不偏不斜,速如电闪,非常及时而准确地击落常麻子手中的驳壳枪。常麻子一惊,扭头朝院子东南角望去,院墙外高大的椿树枝干上,站立一名只露两个眼圈的黑衣汉。等常麻子的部下反应过来,把所有枪口都对准东南角时,黑衣汉已不见了踪影。后来据村人们说,黑衣汉攀窑上树、跨壑越堑、行奔如风,很快“飞”进黄河里随波逐流了。黑衣汉是黑衣会的人必定无疑,然而劳天送多少年没能访出这位恩人倒底是谁。
常麻子拣起飞镖瞅一眼,立觉心竦胆寒,遂冲天送道:“今日算你走运。咱们这笔帐回头清算,让你狗松多活两天。”扬手命令部下,“撤!”村长被勒索了一笔钱财,名曰“抗日救护大队军饷”。半后晌的时候,常麻子的马队吃饱喝足迎风扬沙撤离老河底。
本来就身子虚弱的劳王氏经此一惊吓又病倒炕上。第二天一早天送醒来身边的金蕊又不见了。他赶紧穿衣下炕,跑出门外到处寻问,谁也说没见。昨日夜里他还和她陪伺母亲到半夜,未见她有任何出走的迹象,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多好的一个女人呀!她去了哪哒?倒底是为了甚?深秋的早晨寒气袭人,村庄还没有完全苏醒,渡口冷冷清清。浓浓的雾笼罩了黄河水面,对岸的景物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昨日面对死亡的威胁他没曾掉泪;可今日立在平静的黄河岸边他却痛苦地只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