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望着开始稀疏起来的人群，在掂量着什么时候该撤。他心里知道刚才从眼前消失的人是谁的人。可他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这连老板也不知道。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感慨来。明里，暗里。暗里，明里。这种交替在他，是见得也多了。包括他自己。没钱没势的时候，你在暗里。因为那样能很快地获得金钱与权势，而且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你多少有些优势。只要你懂得权衡，那么主动权永远在你的手上。想玩就玩，玩不过你，我就闪。哈哈，这很有点“收放自如”的意思，当然，还有那么点儿成就感和主导的自喜。可是，大约所有人都不喜欢黑暗吧，当你有了那么点，或者更多点金钱，又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以正确的方式换得了适当的权势的时候，你就想着，或者生着法子也要走到明处来。独木桥很有味道，但人们更喜欢阳关道。虽然那阳关道也曾布满魍魉暗影，且阴风飘飘，但人们还是喜欢享受阳光而从不担心黑洞和黑子。许多年前，他在明里，也着实很阳关了一把，但不料被人摆了一道。是老板救了他一命。当然是在暗里。于是，他也随之暗了下来。直到六年前，那个在他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过后，他和他的老板走到了明处。在暗处的人需要的是心计，而在明处的人更需要的是思想。他相信老板是有思想的。所以，六年来，他们一直阳着，而且阳得很灿烂。最起码看上去很美。
可此时，渐浓的夏日黄昏有些粘腻的海风让孔捷感到有些烦躁。也许是他本能地感到此番所为，将是下一个交替的拐点。他们将再次回到暗里去。虽然他并没有觉得在在暗处有什么不好，但还是有些抗拒习惯。就像他们当初从暗处走到明处。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何去何从。特别是每当明暗交替的时刻。可是，他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决定，最起码是没有实质性的决定。他自己就像孤零的一叶飘萍，任凭海风吹送。他所做的就是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这是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品质。是的，还是把自己眼前的事情做好吧。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己应该再去汤小海的住处看看，也许昨天没有收拾干净。他起身，把周围的情势再次打量了一阵子，然后从自己藏身的一家小吃店里转出来，迈步穿越此时已经人车渐稀的街道，朝斜对面不远处的一条窄巷走去。突然，他收住了刚刚迈出的腿，蛰身退回。低头从兜里掏出手机，边拨打，边急转向小吃店。一辆吉普车在他身后驶了过去。
孔捷松了口气，他没有转身。因为他听到吉普车在他后方不远处刹住。接着是一阵开关车门的乒乓声响起。孔捷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心中不由一震：果然不出所料。紧接着他的心里又不由自主地一沉：晚了。如果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这时都晚了。正思想间，三四辆各色的汽车驶来，停在小巷头上。先到的是马力，后来的是他队上的兄弟。孔捷蛰入小吃店，透过贴满菜谱的玻璃窗，望着不远处小巷外的一干人下车。马力招呼着他们，然后朝小吃店的方向注意地看了一眼，略一顿，接着跟进了小巷。孔捷舒了口气，拨通了手机。
马力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因为他开车过来的时候，不经意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但只是一晃，他分辨不出来是谁。他想进一步查看刚刚在后视镜中掠过的人影，但却除了在天光下泛着斑驳光影的小吃店的窗玻璃，并没有见到刚才闪过的人影。他只好作罢，跟着自己的兄弟们朝汤小海的住处走去。
这显然是一个单身男人租住的居所。建筑老旧，室内简陋，但却异常整洁。就连垃圾桶里也好像是新换的垃圾袋，里面没有一丁点儿垃圾。勘查是例行的。站在门口，马力的心里不由沉了下来。因为他的第一感觉是，此前这里被很彻底地打扫过。基本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勘察将会一无所获。但他还是暗念，或者是暗暗地希望住在这里，已经死了的汤小海是个爱整洁的人。
房东是个矮胖的当地人，他认出了照片上的汤小海，虽然他的脸也许是因为枪击而有些扭曲。房东说，汤小海是一年前租的房，而且一次就交了全年的房租。但一直没有住。有水电费作证。直到一个多月前，他说不清是哪一天了，汤小海才搬了进来。也是水电费作证的。不过，这人好像没有什么朋友，也很低调。似乎没有什么人见他出入过。房东也是租房的时候，和前几天问他是否续租，加起来统共才见过他两面。马力让康子明放房东走了，自己站在客厅中央，似乎是随意地扫视着周围。他发现龙义清正蹲在地上扒拉着一个纸箱里的杂志。马力走了过去，纸箱里装着十来本杂志。他拍了下龙义清。龙义清会意，举起手里的一本杂志晃了晃。
龙义清：“都是这个月的。地摊上都是。”
马力没有言语，示意他继续。自己依旧随意地打量着屋子的陈设。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想。
“头，来看。”龙义清翻看着一本书，没有抬头。
马力走过去，蹲下。
龙义清把手里的书递给马力，指着扉页上的一行字。
“女人的笔迹。”
马力看到扉页上的字有些斑驳，可能是夏海潮湿的气候造成的。那上面写道“希望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署名是“段冬梅”。而日期已经模糊了，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三年前的。马力沉吟地看着，又把书翻过来，注意地看着封面。
“汽车修理基础”。龙义清说，“这小子还有点追求，哈”。
马力把书还给龙义清，“这个带回去，再看看有什么别的追求。”
龙义清嘿然一笑，快速地抓起一本本杂志，抖动一阵，然后扔到纸箱旁边的地板上。
“等等！”马力突然沉闷地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马力。屋里太静，他的声音太有穿透力。龙义清举着一本杂志慢慢站起来，望着正盯着自己脚下的纸箱的马力。
马力抬眼看了看龙义清，跨上两步，蹲到纸箱旁边，看着箱底。龙义清跟着看去，突然意识到什么，跟忙蹲下，盯着纸箱底部铺着的报纸。一张赫然于眼前的大楼垮塌的新闻照片，让他立刻明白了，这张报纸是新的，是昨天的。
龙义清几乎是狂喜地抓开报纸，突然愣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纸箱底部，半晌才转过头，看着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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