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一旦燃烧起来,经文一旦朗诵起来,生者与死者的灵魂便得到一次质的升华。怨恨化为乌有,嫉妒化为了乌有,它们被高高在上的我佛包容、接纳,羽化成一个个闪闪发光的晶体,光彩闪亮,令我等心往神驰。火是太阳的神韵,它疯狂地舞动着橘红色,如此近切烤炽着我,太阳的种子从面颊中遍我的全身。柴一点点不见了,酥油一点点不见了,火供的一切祭物和被超度者的名字不见了,火升腾着,也不见了。只是一个过程,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燃烧是一次质变、一次升华、一次顿悟。
在藏地,一个人的升天并不代表从此结束,活着的人将会在N多寺庙里为亡人立牌位,请各位大师、活佛为亡人念经。他们认为,死是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每年的火供仪式,同样也是为亡灵超度。年复一年,直至活人的灵魂也升天。
这时,次仁老师对我说:“‘为生者和亡者超度’,多么宽厚仁慈的大日如来佛呀!”
大日如来佛?听得我有些诧异,问他:“大日如来是怎么回事儿?您能给我好生讲讲吗?”
“我也是研究了很久才了解到的。”次仁老师回答道,“藏传佛教最初指的是印度的大乘法和婆罗门教,再加上当地平民的各种信仰混合而成。密教这个名称主要是为了和显教区分开来,显教的大小乘佛法,就是我们日常所见的庙宇佛寺诵读的佛教;密教则是公元七世纪前后从显教中脱离后自立门户的教派,其诵读的大乘佛法与显教颂传的大小乘佛法的思想体系不同,显教是释迦牟尼针对不同根器的众生而说的,因而它是公开的、浅显的、随他意的。密教则是大日如来自说内心证语的真理,因而是秘密的、深奥的、随自意的。”
我问他:“在我们的常识里,以为佛教就是释迦牟尼,怎么还会有大日如来呢?”
次仁老师回答道:“释迦牟尼是显教的教主,而密教的教主是大日如来佛。在藏地流传的佛教,我们把它称为藏传佛教,藏传佛教的根本就是密教。”
诗人接着问道:“那,藏传佛教的前弘期、后弘期、五大教派又是怎么回事儿?”
次仁老师回答道:“这些其实指的都是密传佛教。自古以来,藏地的历史、地理、文化、传统、民俗和宗教就显得很神秘。原因在于藏地大多处于严重缺氧的高原上,交通不便使得各种文化严重闭塞,内地人只是耳闻,亲眼见到的甚少,所以本身就显得神秘;二是因为藏地久经战乱,纷争不已,使得许多珍贵的历史文献失落,人们看不到藏地历史文化发展变化的脉络,显得很神秘。当然,现在好了,无论中国的藏学研究还是西方的藏学研究,从20世纪开始,都已经发展得很好,不但有序,而且脉络清晰,各种文献都看得到,加上交通便利,藏地的历史文化已经被人认知。”
“噢!”我如梦初醒,“藏传佛教原来是这样一个发展脉络。这么说,小昭寺就是密宗寺院了。对吗?”
次仁老师回答道:“正确的说法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僧人研读佛经颇有成绩的喇嘛进一步深造、修习密乘的寺院。”
诗人说:“我还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位名叫诺那活佛的是密宗大师,国民政府还封过他。他跟小昭寺有关系吗?”
“是的。”次仁老师回答道,“诺那活佛也叫嘎然活佛,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密宗大师。但是,没听说过他和小昭寺有什么关系。”
“能跟我们讲讲他的故事吗?”诗人请求道。
“当然可以啦。”次仁老师说,“诺那活佛作为密宗大师,大约在上世纪20年代初去了内地,短短一二十年的时间,声名大作,拜倒在他门下的信徒众多。国民政府出于利用他的声望这一目的,曾经封他为‘不生不死之呼图克图’,请他参与藏地和蒙古的政事。后来以西康宣慰使的名义再返藏地,到达甘孜时曾和红军交过手,但是受了伤。红军不但没有杀他反而为他疗伤,并把他作为统战人士,差一点进入苏维埃政权。就在这时,据说是他自己在选择的时间内圆寂,火葬之后心脏化成一枚蓝宝石。汉人信徒把蓝宝石携到武汉,供奉在庐山塔内。此塔文革时被毁,后复建。蓝宝石却不知下落。藏地口传文化中,又说他是宁玛派的,又有说他是噶举派的,也有说他是苯教的,但最终还是认定他是密宗大师。他还撰写过密宗修习的著作,在民间流传。”
“您这一说啊,我倒是想起来了,”诗人李维说,“我曾经看过一个口传文化的故事,但那上面似乎提到过这位诺那活佛,叫黑衣喇嘛。”
“的确如此。”次仁老师说,“藏地的口传文化甚是了得!那些说书艺人创造人物形象的能力之强大和快捷,并且传播得非常广泛。据说,黑衣喇嘛的形象,就是来自诺那活佛的传说。”
“那他是穿着黑色袈裟吗?”红红问道。
“顾名思义,与其他喇嘛不同,他穿着黑色的袈裟。”次仁老师回答道,“身上的黑色的披风长至脚踝,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之一。之二呢,传说中他是个集大成者。但凡经典古籍里描写的神奇之功以及无人能敌的力,统统都会在他身上体现。比如辟谷术、飞升术、遁地术等等。之三呢,他还是一个预言者或者一个释梦者,或者二者兼具。他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并且参与其中或者给予指引。他还可以进入别人的灵魂,和别人的灵魂合为一体,或者指引某个灵魂一度进入另一个灵魂。”
“这不有点邪教的意味吗?”我嘀咕道。
“你说的没错,”次仁老师回答说,“这类法术俨然邪教,已经超出道德底线和基本良知了。不仅我们不提倡,藏地文化内部也不允许这类法术大行其道。”
红红紧着催次仁老师道:“讲嘛、接着讲嘛!”
次仁老师接着讲道:“简而言之,黑衣喇嘛的传说不断地被润色,不断地被添加想象和希望的成分。原本应该是一个民间传说的故事,结果被延伸为升级版的长卷了。”
诗人说:“依我看,其中有些说法已经超出了正常人可以理解的范畴,简直像魔幻电影里描写的那样,可看但不可信。所以,它不能大行其道。”
次仁老师说:“在藏地,这类传说很多。比如格萨尔王的传说,现在已经是恢弘的史诗了。那是由于格萨尔王这部史诗受到传统文化和优秀文化的抵制,没有受到邪教元素的侵袭,所以它得以在藏地口传文化中辉煌发扬。”
“那么,火供仪式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我问。
次仁老师回答道:“火供的仪式既是为死者举行的追悼仪式,又是为生者举行的超度仪式。和佛教提倡的今生来世的轮回相关。”
这时,诗人插话进来说:“认真想想,人生的确需要这么一个过程。”
“为什么?”我问他。
诗人痴痴的,看着还没散去的人群,说:“在城市里生活,我经常都在想,虽然看着我们许多人忙忙碌碌,一副不可终日的样子,但是内心却像是一潭死水,更说不上情感世界有多丰富了。换句话说,很少真正地燃烧过,大多数时间是不死不活地冒点儿烟子。”
“我很赞同你的说法。”次仁老师说,“人活一辈子,总该做点什么,应该有自己的存在目的和追求。但是大多数人仅仅是为了生存而疲于奔波,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一直到老,整个人生经历中竟然没有几件值得回忆的事情,如果问他们为什么活着,他们会告诉你,既然活着,那就接着活下去吧。”
红红接着说:“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真的可悲呀!”
“红红说的很对。”赵静沉稳地说,“当你的精神上有了追求,无论追求的是什么,只要你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就坚持去做。就算时间和历史把你遗忘,只要你自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悔,那就足够了。有信仰,期待自己的今生来世幸福。这一点,我们应该向藏传佛教信徒学习,为了信仰,什么都可以奉献。不像我们那些人,终点回到起点,迷迷茫茫反反复复,不知所以然。”
我说:“我很赞同你的说法。记得上高中那会儿,我也曾迷茫过很久,直到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别再走回头路了。我才猛醒过来。”
“真是无独有偶啊!”诗人把我的肩膀一拍,“这话我父亲也对我说过的。那时候年少无知,经常干些从终点又回到起点的事儿,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去。”
次仁老师笑着说:“那,你父亲一定还告诉过你,你必须要在某些方面有特长。”
“呵呵,这话父亲没说,但是我老妈反复对我说过。”诗人调皮地回答说。
我“哦”了一声,表示父亲说过这样的话。
次仁老师对诗人说:“所以,你就开始写诗了。”
诗人说:“只是我没有把写诗当做一种特长罢了。”
次仁老师反问他:“那你认为是什么?”
诗人眨眨眼睛,说:“写诗其实真的是意味深长。当你诗意泉涌的时候,就像整个人在燃烧,思想在燃烧,好比火供。这种时候,每写出一首诗,就是一次质变、一次升华和一次顿悟。”
在大殿前的广场上,碰见了支起相机准备拍晨光穿透煨桑烟雾的夏瑞和边勇。
泥流石说:“大殿里正在进行早上的诵经仪式,拍拍早经仪式也是了不得的事呀!”
他的想法真不错。我们便和主管寺内秩序的喇嘛协商了一下,征得了他的同意,便扛着长枪短炮进了大殿。
大殿里,主持早经的是小昭寺大喇嘛洛桑曲里。
只见他端坐主位,凝神静气,一脸的肃穆,引导着众喇嘛诵经《金刚经》。
诵经的合声回荡在大殿的上空,像是分了声部的大合唱,由领唱而伴唱、配唱、拖腔、拖重低音腔、花腔……绕梁回荡、震颤人心。
从小昭寺出来,我觉得一个具象的我走在人群里,准备去八角街寻找晚餐,而另一个抽象的我迷醉在火焰和诵经的感召下,渴望着燃烧,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