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的开场曲之后,弹拨骤然急促。扎西跨、跺、旋、顿;口中以藏文中的诗歌一样,节奏明快、婉转入耳;抑扬顿挫,激动人心。
扎西跳的这段弦子,曲调一点不比我在城里听到的流行歌曲的曲调逊色——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日光朗朗的早上,在远离尘世的藏地高原重重大山深处。听着扎西拉出来的曲调,我的心就像一部闲置许久的书被音乐的空谷来风掀动了,几乎把它当作硕果仅存的一幅乌托邦画面来想象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诗、音乐和舞蹈一旦结合,它的韵味不仅优美,而且深沉起来。
一听到这旋律,我立刻就快乐得不行。总觉得自己在雪域冰峰脚下舞动起来、在童话般的森林里迷了路。
那是一种真正的颂歌,抑扬顿挫、暗合阴阳,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
那是一种叙述式的咏叹,把叙事和抒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俗话说悲音逆耳,笑语宽肠,藏族民间歌曲除了具有原生态的本质,大都是欢快、祈祝、称颂一类的音乐或歌曲原形,很少见有悲伤离怀的音乐元素。由于拥有藏传佛教这种高尚而纯粹的信仰,藏族人并不十分看重物质生活,天生有一种坚强与忍耐,对所有的痛苦折磨都能挺过去。正是因为他们持有如此的心态,凡是不痛快的事一概不愿意去看,所以他们在精神上心理上过着那种我们难以理解的生活,朴实简单,愉快安宁,并且从心底拒绝丑陋、拒绝丑事真相来破坏心理上的安宁、妨碍生活的乐趣。
展示于弦子之中的,有人间烟火,而无人间疾苦。寻常家事、琐碎闲谈,在弦子的乐声中,俨然桃源胜景。婉转的曲调,拖延出更多的是手搭凉棚眺望丰收的喜悦与欢乐。
“他们不是无悲无苦,而是不以为悲、不以为苦。”诗人压低嗓音,伏在我耳边对我说。
“是的。”我也低声回答。
吴老师接着说:“正是这些朴实而大度的基本生活观,构成了藏族同胞最简单却又弥足珍贵的幸福。”
扎西的家是个普通的藏族家庭,烟熏火燎的灶台里木柴爆裂出火星与灰尘,厨房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干干的玉米。扎西带领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读天地之书、食五谷杂粮,夜深人静时是否会涌出占地为主、非我莫属的感觉?这种与世无争,而又自满自足于天地悠悠、良心淳朴、拉扯儿女、除弦子而无我快乐无比的心态,正是以弦子为生计的扎西所承担的责任、付出的代价以及无意中获得的幸福。它作为某种神秘诱惑的象征,高耸于扎西的现实生活的彼岸,青稞片片、炊烟缕缕,在滴水穿石的节奏中体现出生命的滋润与执著。
扎西边拉边跳,载歌载舞,跳得泼辣酣畅,节奏明快,一板一眼,把握分寸,令人振奋。我不知道扎西在跳这段弦子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但我深信,它已在某一时刻到达了崇高,到达了仰看苍天的乐观。心里没有佛陀的人是跳不出这样欢快的弦子的,细细碎碎、小肚鸡肠的人是唱不出这样的祈祝称颂的句子的。从艺术感染力这一角度讲,朴素的真实更有力量唤起人们内心的爱意。
“弦子是代表我灵魂的方法,每一段弦子都代表我的一段心情。”扎西如是说。
这时,诗人又悄声地说:“此时此刻,我油然想起有一种鸟,一种很小的海鸟,它能飞行几万公里跨越太平洋,可它只需要一截小树杈。”
“唔……很有意思。”我说。
诗人接着讲道:“鸟儿把树杈叼在嘴上,飞累了就把树杈扔在海面上,自己落在树杈上睡上一会儿,饿了就捕捉鱼虾,困了就在树杈上睡一会儿。就这样重复着,不停地飞着,飞越太平洋。”
我很有感悟,说:“一根树杈就够鸟儿飞越太平洋了,就那么简单,简单得听起来像个神话。但却是关于鸟儿生命、生存的科学。”
“人生当然要比鸟儿复杂多了。”吴老师想了想,接着说,“复杂的原因是由于我们都变成了‘社会化的人’。如果从人的自然属性来讲,生活过程中其实也就需要一截树杈,无非这根树杈比鸟的大一点儿罢了。因为要飞越人生的海洋,当然要准备一截树杈,但是衔多了难免太累。”
我说:“那是因为现代人几乎被物质侵夺湮灭掉了!当然累。如果都像藏族人这样、都像扎西这样,不仅有信仰,而且把自己的信仰当成终生追求的东西,过多的物质就会自然成为累赘。对吧?”
吴老师说:“回过头去想,我们的生活道路似乎越来越逼仄了。或许就是因为没有信仰的缘故吧?物质极大的丰裕让人难以回归旧日只图温饱的简单无求。于是很多人觉得郁闷终日。”
我说:“那就学学人家藏族人呗,开心就唱,高兴就跳,无论对谁就是一个真诚,别无他求。”
停了一会儿,诗人说:“我不懂巴塘弦子,但在我这个外行看热闹的眼中,扎西高亢粗犷的唱腔、铿锵有力的舞步丰满而活泼,的确令人耳目一新。于是,我写了首诗。”
我故意逗他,说:“不先给赵静朗诵一下?”
“你是行家里手,文字死忠吔。当然先读给你听啦!”
弦似人心,
舞若收获;
指法纤绵,
木有啄痕;
步伐实在,
疑是虎豹身边跳。
为百姓歌,
为快乐唱,
弃悲而乐,
舍离而欢,
既歌又舞,
巴塘弦子总如此。
箫笛锣鼓,
弦胡丝琴,
飞舞游走,
恒久流传,
心随舞动,
一段舞步一段情。
在藏地,大多数跳弦子的人并不单纯为了钱,多数人把表演弦子当成劳动之余的精神追求,自己乐了,观看弦子的人乐了,演员们就满足了。但是对于扎西来讲,表演弦子和制作出更精美的弦胡,更意味着他一生也剪不断的情结和责任。用他的话来讲,“巴塘弦子是藏族人的传统文化,巴塘的藏族人怎么能没有弦子?”
因为弦子里的表演有大量的程式性的载歌载舞动作,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要与弦子拉出的旋律相合、与步伐踏出的节奏相合,否则,演员就失去了表演和舞蹈的依托。开始时旋律和舞蹈都沉重缓慢,随着步伐的加快,越来越显示出一种顽强和渴望,让人觉出平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奔放的豪情和热烈的性格。
藏族民歌的基本特点是一唱三叹、同义反复,渲染了再渲染、强调了再强调。比如有一首民歌是这样唱的:第一段有问有答,阿哥一样的河水呀,你那么兴奋地奔跑,是要往哪里去呀?再好的地方也不如我们的家乡。第二段反复,有问有答,阿姐一样的浪花儿呀,你那么兴奋的眼神,是遇上了心上人吧?最好的心上人就是桥头上的阿哥呀。第三段继续反复,有问有答,阿舅一样的河床呀,你那么偷着乐呀,是想让他们在一起吧?最好的婚礼呀就在你家举行啦!
哪里像是高寒的爱情生活场景,简直就是在宜人的天气里,一对情人在舅舅的陪同下,上赶着赴约呢!
诗人李维对我说:“感觉着巴塘弦子那不可捉摸的震动,体味着它高低起伏、忽远忽近的乐音变化和舞步的踢踏,我知道,即便是最朴实、最寒素的乐段,让这位跟你说体贴关慰的话的扎西如此这般,唱着原生态欢乐的歌、跳着原生态欢快的舞,也有同样的感染力。”
“是的。”我回答道,“虽然我们不能听懂弦子里的文字如何表白,但我知道,那文字的美和蕴涵的力量,其实在于它传达一种生活态度和坚定,因而获得冲破时间空间和地域禁锢的力量,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巴塘弦子总如此,就是为了歌颂青藏高原、歌颂藏族百姓生活而存世的,它也必然会长久流传下去。”
在藏地,一切的文化现象都和藏传佛教文化密不可分。
在跳完一段弦子之后,扎西大叔对我们说:“藏族人跳弦子,实际的意义是在和佛陀对话。”
我有点不解其意,问他:“您这话怎么理解?”
扎西大叔回答道:“每当我在弦子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时,我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飞。这时,佛会握住我的手,为我摸顶,我五体投地、灵魂宁静。”
精彩的表达!
想这民间的乐音比黄钟大吕更轻盈灵动,更适合不受约束的生活氛围。和着弦子一起起舞,与佛相通、与佛对话,其乐几人知?
云层疏朗,满树蓉花。明天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天气。这一信念鼓舞着我们,继续加大马力向前进。
从巴塘出发,一个半小时后,到达四川省与西藏自治区交界的金沙江大桥。金沙江大桥是一座雄伟壮观的单孔混凝土大桥。桥下江水奔涌着、翻腾着、喘息着,向东方流去。
过去,西藏那一边的桥头有岗哨,解放军守卫,没有边防手续的人是过不去的。那时候,桥就是一道关隘、一个要塞、一个边防口岸。
开放以后,金沙江大桥成为旅游通道,车来人往,十分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