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潆方才坐定,这下又惊得欠起半个身子,问道:“不知属下哪里又没有做好,惹了大人的不高兴?”
“你想想,雨翁家中剧变,请假办理丧事,这虽在情理之中,但时值局务大变之际,于我呢,其实并不愿少了这样一个帮手,不得已答应了。何以芝翁你也存了个置身度外的心思?我听马相伯讲起,前几日还见了你,身体并未抱恙,何以就不来局中办差呢?又没有人动你的差事,实在不是拿我当朋友的做法。”
严潆听得既惊且喜,忙道:“总是属下误会了大人的念头。想大人到局中,必然要施展雷霆手段,严潆私底下暗自度量,总觉得这几年差事很有些办得不妥的地方,无脸见大人。又听说大人一一约谈各路执事,惶恐还来不及……”
“你怎好自己同别人比起来?”盛宣怀更是亲切起来,低声道,“作此官,行此事,他们下面有些做事不严谨的地方,我少不得要训斥他们几句。至于芝翁你这里,我有什么好挑剔的?今天不过是立个借口,找芝翁来,实在是要商量下如何渡过轮船局眼下这道庄款的难关。”
这样一番笼络,饶自严潆精明,终也安下心来,道:“属下是黔驴技穷无法可想的了,不知大人有什么高招?属下虽然想不出法子,但只要能效力的地方,必然尽力去做。”
“嗯。”盛宣怀略一沉吟,道,“要紧的是九十万的庄款。依我这几天查账目,实在其中足有七十万是船局替开平矿务局挪借的,论起来,并不应有船局承担。所以目下只要有三十万便可过关。这三十万,我已想好了法子。”
严潆心想,盛宣怀果然非常人,九十万欠款,有七十万是唐廷枢挪借到开平矿务,这并不假,但钱庄放款却有凭有据是放给轮船局的,总不能让人家到开平去讨债?盛宣怀说得轻松,其实怕是要借这个机会,让开平矿务出丑,落唐廷枢的不是,最后才出来收场,心机之深可见一斑。但此刻他也不便揭破这一层,便问:“不知大人有什么法子?”
“我看商局账目上有一笔,是前年朝鲜事变后,朝鲜朝廷向船局借的三十万两现银,充作善后之用,讲明十年为期,这笔借款的票据现在局中否?”
听提到这件事,严潆点头,想起当年唐廷枢主政,为了这事儿,徐润还在局董会上破口大骂,讲朝廷要充大佬,不好自己出钱救济邻邦,主意竟打到轮船局头上来了。商董的钱就好由朝廷做主借出去的?简直就是需索无度等语。若不是唐廷枢稳重,忍气吞声答应了这笔借款,当时怕要闹僵。便道:“票据确实还在。怎么,大人想要朝鲜提前还款?怕他们一时半刻也拿不出来。”
“我何曾想过朝鲜的主意?”盛宣怀笑笑,“你下午就拿这个票据,到上海道衙门找小村道台,用这三十万的票据挪借三十万海关库银出来,讲明四个月为期,利息按六厘计算。这样一来,三十万不就到手了?”
严潆惊道:“邵小村怕是不会答应。前番盛大人未来之前,徐观察已经去碰过海关库银的主意,还不是没有讨好,这次——”
“你好拿徐润同我比的?”盛宣怀冷笑一声,道,“莫说徐润不懂得要拿票据去抵押的道理,就讲交情两个字,邵小村敢不答应?”
严潆心中兀自还半信不疑,心想,你盛宣怀再怎样长袖善舞,怕是没有这样轻松。但此刻还是只能答道:“要得,我下午立即就去办这事。”
“这就好了,其他事,再从长计议。”盛宣怀点点头,端起茶来喝一口,却又并未有送客的意思,有意无意间讲了一句,“这几年,景翁在开平,又是开矿,又是办铁路,风生水起,南北洋都以为开平成了洋务中头一份,轮船局还在其次,真是卓有成效的。想不到啊,后头竟然是靠轮船局替他担着这么多包袱。要知道这个诀窍,莫说景翁,换其他人去,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严潆听了此言,并不敢答话,自己起身便告辞出去了。
下午,严潆听盛宣怀之命,拿了票据去找邵友濂,真正想不到,上海道二话不说,便让账房立了合约,收了票据,讲明第二日一早便将三十万两银子划拨到船局账上。严潆不由得感叹一声:官场厚薄,一望可知。
办好事情,严潆并不敢耽搁,待第二日在银行查到三十万已经到账,忙到局中找盛宣怀,一来想恭维他马到功成,二来也想再探探口风。谁知道,盛宣怀的脸说变就变,见他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
“芝翁,你到底是怎么做事的?总管账房,就要有总管账房的样子。一篇账目做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去向傅相交代?这不是坍我的台?”言罢便把一份条陈甩了过去。
严潆忙捡起来一看,果然是自己在盛宣怀临沪之前,按徐润的意思起草的《招商局实收实存账目各款数目》。按着上面开列的各款,经营十二年,船局实收银五百九十二万两,存银也有五百九十万二两,所谓是“收存相符”。严潆头冒冷汗,一边看,一边听盛宣怀训斥道:“真是糊涂、荒唐!你这上面的各款各条,瞒瞒一般老百姓也就算了,稍微懂行的人便能看出蹊跷。别的不讲,船局轮船二十七条共计二百八十万两,其中江永、江宽两条船,是景翁入局之前就置办的,迄今十三、四年,你也敢写作还值十四万之多?这让洋人、商行看到了,是骂你严潆不懂账务,还是笑话船局欲盖弥彰?”
严潆想不到,这条陈其实在盛宣怀来时便已上呈,何以到如今才来发作?正想辩两句,谁知盛宣怀还是不依不饶道:“你的心思,莫非我不知道?总要想硬生生做个收存相符的局面,好撇清关系,面子上看着光鲜。但你想过没有,船局这十年来,经营弊端百出,账目一塌糊涂,岂是你在数字上做文章就能弥补的?退一万步讲,即使你要弥补,就蠢到这个地步,轮船不折旧提存?嗯?”
“大人息怒,这——”严潆一咬嘴唇,横下心,道,“岂是这都是徐会办交代的,属下也不过听令行事,至于徐大人是个什么心思,属下不敢擅自揣摩。”
“左一个徐大人,右一个徐大人,即使前面有火坑,他让你跳,你也跳?”盛宣怀怒道,“不要以为搬出雨翁就可以万事大吉。前几日有人在我面前,讲你同景翁、雨翁串通一气,上下其手,很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还只当是能者招妒,统统替你遮挡了回去,今日看来,我真是信错了人!”
严潆不敢再争辩,满头是汗,立在当场。盛宣怀不耐烦摆摆手道:“事到如今,也怪不得我不讲情面。既然你前头也请假修养,干脆我就给你半年假期,回家好好调养生息,不要再搀和到账务里来了,多少也是避嫌。这是保全你的意思,明白?”
“是,属下知道了。这就去交卸账目公事。”严潆大气也不敢出,只好答应一声,灰头土脸退了出来。
退出船局,严潆亟不可待又去找马相伯。名帖递进去不一时,就有管家把他领进去,一进书房,却是愣住了,只见马建忠、马相伯两人都在房里。马建忠正在把玩一块崭新的怀表,见严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笑道:
“芝翁,怎么?在哪里撞了鬼?巧巧我在四哥这里谈事情,你要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替你安安心?”
马相伯当机道:“你二位先谈谈,我后天还有封直隶来的电报急等着翻出来,盛大人要看。等会儿再过来陪你二位。”言罢,只略微向严潆一点头,便抽身而出。
剩下个严潆站在书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是马建忠随和一笑,指指椅子让他坐了,问道:“我听盛道讲,昨天让你到小村那里去办朝鲜借款的事情,怎样?莫非是差事没有办好?”
严潆想了想,事到如今,自己荣辱成败就看马建忠的了,也顾不得许多,便把昨日面见盛宣怀,如何闻言细语另眼相看,今日差事办好了却反又挨了训斥等细节说了。马建忠一边听,一边脸上却还挂着笑,待严潆讲完了,他这才将手中一直在把玩的怀表一收,笑道:“芝翁你还是官场历练少了。别的不讲,就说我前头在傅相面前做事,你这样的经历,一个月总要碰上个一两次。外人怕是看不懂,觉得主人翻云覆雨,其实是你自己没想通透。一句话,一进官场,生死福祸,由人不由己。”
严潆慢慢咀嚼“由人不由己”五个字,渐渐品出些味道来,默然不语许久,好容易才下定决心,一拱手道:“马大人,这番话真是让我醍醐灌顶。从今天起,我就跟定盛大人和马大人了。有什么吩咐,在所不辞。”
马建忠一愣,没想到严潆这弯转得竟是如此快,笑道:“芝眉你果然是清醒的人。既然你有这番话,我也少不得要给你一颗定心丹。你放心,盛道今日要拿掉你的差事,那不过是给外人看的样子,只要你实心去做。他能拿掉你这个差事,就不能再给你一个更好的位置?”
“明白了。”严潆点头道,“前头马大人让我写的那个条陈,回头我就写好,送给盛大人过目。”
“不是送给盛大人,是送到我这里。”马建忠两眼直盯盯看着严潆,一字一顿纠正道。严潆心中一动,听出了其中的差别,不由得诧异,盛宣怀与马建忠,外人看起来好得能穿一条裤子,送给盛宣怀与送给你马建忠有何区别?偏要如此分清,莫非私底下你二人还有什么明争暗夺的瓜葛?但他还来不及多想,马建忠又道:“写起来总是太慢,这里没有外人,你便先讲给我听听,到底局中弊病在何处?”
严潆喝了口茶,答应一声,又思索良久,这才低声道:“船局弊病,首要第一条,便是总会办营私舞弊。唐总办的开平矿务挪借船局七十余万,这是账面上明摆着的,先不说它了。但是徐会办这里,前后为了炒卖地皮,挪借船局款项就不下数十万……”
严潆这边将唐、徐二人在招商局的诸多事体一五一十讲给马建忠,那边徐润却是浑然不觉。怀远轮一案中,徐家亲族七人遇难,内中更有徐润的长婿,操办丧事安抚内外,一连忙碌了十几日。因内中有徐润的堂弟,香山来信,务必要回香山安葬,虽说葬身大海尸骨无寻,但徐润在这当头不敢不依,只好按照衣冠冢的礼数备办一切,又特特赶到招商局向盛宣怀说明延假。盛宣怀倒也慨然应允,并宽慰了一番。
等回到香山,徐家在此算得上头一份人家,钱势两全,办起丧事来自然另有一番显赫的光景。不讲本县、邻县的乡绅、世交纷至沓来,就是香山县令也来了两三趟。另有同知、候补知县更是拿出伺候上司的本事,穿起官服,专在徐家占门首,替徐润迎来送往。
到了第三日,来吊丧的人太多,徐润也招架不过来,让人在前面操持,自己得了空闲,特把如今做族长的叔父请到书房来谈事情。起先无非是讲讲家中丧事安排,几个罹难的侄儿家中后事等等,渐渐徐润有心把话头转到自己的宝源祥上来,瞅着个话缝,故意叹口气道:“这几年外面人总以为侄儿在外面赚了多少大钱,其实轮船局薪水微薄,宝源祥生意也大不如前,处处有都要应酬,就是剩得两个也投到房产里去,轻易挪动不得。其实难得很。”
这叔父其实就是徐庆元的爷爷,七十出头。徐家多是买办出身,他却一直在香山攻读功名,到四十岁上中了个秀才,便是徐家头一份了,后来也捐了个道台身份,辈分、年龄摆在那里,便成了香山徐家族长。只是徐润前几年自持有钱,并未将这叔父如何放在眼里,此刻听到徐润言语软了起来,这叔父不由得便要端起架子,悠悠道:“雨之,不是我做长辈的要倚老卖老。但讲到做人做事的道理,我还真有些话要好好给你交代。你吃亏就在读书太少,事理上面不够明白。古人讲盈亏消长,那是没有道理的?早几年发达的时候,我劝你在家乡多置办些田地,分给族亲替你经营,你坐收租子就好。你总是不听。当年要是办了这些事情,无论上海市面坏到怎样的田地,你总是有个退路不是?如今你难起来,徐家上下,能帮一把是一把,但总靠着他人,面子上就难看了。”
徐润是要求叔父替自己在族中出头的,自然连声称是,又拿高帽子替叔父戴起,道:“叔父说得是再在理不过了。总是徐润愚钝,当年没有领会到叔父的苦心。合族上下,再没有见识高过叔父的了。雨之想,只要叔父能替雨之在族中说话,再难的坎也是翻得过去的。”
这两句话一捧,族长也不由得飘飘然,但还是一脸刻板,轻描淡写道:“你这些话也就好骗骗洋人,买办一行呆久了,笃信两个字就差了。经商一途我是不愿插手的,你如果有什么想头,倒不妨先讲出来。”
徐润忙道:“我有两个计议。一来,这几年,族中各位在轮船局并宝源祥中有不少银子,或是股票或是借贷,但大都算在我头上的,总数有四五十万之多。上海市面不妙,就有人动了想要抽本退身的念头,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实在不瞒叔父,宝源祥在上海本就是内外交困,钱庄、银行齐齐来逼债,我已经招架不过来,若果族中也来逼迫,这立时就要显形的。所以第一条,就像请叔父出面,稳住族中各位,股票不要兑现,借贷再宽限个一年半载,等宝源祥渡过这个难关,自然要从优偿还的。”
听得这话,叔父不由得脸色一变,徐润早看在眼里,不等他开口,便立即补上:“自然这里面也有个区别。有的银子存得太久,不能不还。有的族亲,家中本来不甚宽裕,也不能拖得太久,要提早兑现。比如叔父在宝源祥的两万款子,自然是要一笔兑出来的,而且讲好的八厘利息,一分都不会少。”
听到自己的钱没有问题,叔父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故意等了半晌,这才悠悠道:“这一条也罢了。你先把第二条讲出来听听。”
第二条就要费些口舌了,徐润在心中斟酌半天,这才缓缓开口道:“第二条就是想再请叔父出面,在族中号召募集,或是入股宝源祥,或是借贷,利息高下均可商量。我想族中这几年殷实之家日多,又有叔父主持,再集个四五十万应当不在话下。”
这话一出,族长便坐不住了,两眼睁大,就要站起来的样子,道:“到今天你还讲这个话?本来族中对你挪借款项就有诸多不满了,怀远轮也不过是个引子,那天在大堂会议,各房的脸色你也是看见了的,展期还款已是要我费十二分的力气才能敷平,你还伸手想借,这不是非分?”
本来徐润也不待见这位族长,不过为了求人,不得已低声作气半晌,听他说自己是“非分”,不由得心中火气,顶道:“各房也不过是用势利眼看人,当年我做茶叶生意,也给了他们许多好处。更不要谈买招商局股票时,哪一房不是巴结着我想要多买几票?这几年股息、分红等处,他们早就把本钱拿回去了!这些事,他们也不想想?”
族长被他顶了嘴,倒也不觉气恼,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徐雨之还是这样脾气。这十几年总觉得自己是一方人物,对待同宗同族一贯是施舍大方的口气。若不是这次难过,不知还要如何目中无人?你倒是平心而论想一想,股息、分红莫非不是买了股票应得的?当那刻哪一房又不是拿出白花花的现银来买的股票?莫非只有徐家的人分了红得了好处,别姓的股东就分文不入?如何又能算到你的恩德上头?即或人家不买你轮船局的股票,就不能买开平的?哪一处银子不生钱?还不是看在你一心想进轮船局坐位子,扶持你一把。你倒想想,这十几年来,香山修学堂、宗祠,哪一次你又出了银子?”
话讲到这个份上,徐润就忍不住了,高声道:“罢了罢了,今日就摊开手算一算。族长你讲我不顾宗族,前年表婶娶媳妇,拿不出彩礼来,八千两银子,不是我账上出的?再算一算轮船局里,徐家老老小小,总有二十几口人跟着我混饭吃。还有宝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