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你胡财神有这句话,我心就踏实一半了。”古应春吁口气,这才坐正了。胡雪岩不说话,只盯着古应春,听他说下去,“你刚才说不是年关逼债,可雪翁不知道,最近沪上洋人的银行不知为何,风声很紧,都在拼命紧缩银根。借给生丝行、茶叶行的银子自不必说,各钱庄那里拆借的头寸,行里大班也下令抓紧清收。凡是到期的,一律不能展期,而且两个月内,一概不准再外借银两,简直比年关还要命——阜康也不能免,汇丰在阜康有几十万的头寸——”
“六十万零三千七百六十两。”胡雪岩随口补了句确数。
“对,六十万两银子。三天前就已到期,我派底下人去收取。没想到,回来答复说,阜康要展期。我也不以为意,就再让人去催,说是行里规定不能展期,想来阜康这么些年,从来没有拖欠过汇丰一钱银子,兴许是不知道详情。谁知下头人又来回,说是阜康还是还不出来。我算是急了,亲自到阜康去了趟,见着了宓掌柜。他人倒客气,却说是阜康这几日无论如何是凑不出这六十万两银子,要我再宽限三天。阜康无钱,这可是从来未闻之事!我也只好回去和大班商量,可大班咬定最多只能宽限一天。明天就要如数归还,否则从此不再和阜康往来!雪翁,我知道这两年生意上了路,你恐怕对钱庄里的事儿没怎么关照——我不是怕阜康还不出钱,这念头我从来没有过——只是觉得蹊跷,雪翁,我是怕你受了蒙蔽,下头人或许有什么勾当,你不知道的。”
“兄弟这席话,我是感激在心。”胡雪岩静静地听完,这才开口慢慢说道,“不过阜康的情形我是丝丝毫毫都心知肚明。不是宓掌柜要推脱,其实是我让他出面和你们汇丰打打擂台,拖上两三天。”古应春还来不及诧异,胡雪岩已拍拍他肩膀,“老弟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从苏州、杭州调了四十万两银子,今天已经到了!明天一早,汇丰的六十万便能如数奉还,拖了几天,该多少罚息,我们照认就是。绝不让老弟你为难。”
“这——”古应春听到明天便能收到六十万,终于出了口气,可一颗心立马又提了起来,“雪翁,遇到什么要紧事儿了么?为何堂堂阜康,六十万两银子都要从外地调剂?”
“我也没有料到,在这当口洋人要催债!”胡雪岩轻松一笑,“阜康生意还好,周转也没什么。只是,三天前,我刚刚借给宝源祥茶行八十万两银子,一时头寸不便罢了。”
“宝源祥?徐雨之?”古应春张口结舌,“八十万两?他要——”略一思索,他已明白了其中曲折,斟酌了半天,这才舔舔嘴唇,费力说道,“雪翁,既然承蒙你把我做兄弟看,有句话我就得说——如今满上海都知道,他徐润的宝源祥再加上唐廷枢,是要囤积茶叶和洋人斗法。找你借八十万两银子,我估计也是为这。”
胡雪岩笑而不答,只是看着古应春,听他继续说着:“要说呢,雪翁你借多少给别人,借给谁,都不是我应当理会的事儿。可借给徐润、唐廷枢,怕是要得罪洋行,我觉得此事不妥。何况,八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
胡雪岩这才轻轻一笑,转而叹口气,轻言细语道:“先不说这个,其实今个儿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去,有事情要商量。”
听到此话,古应春把埋怨的心思一收,侧耳倾听:“雪翁说就是。”
“这几年比不得早先咱们一起贩军火卖生丝的时候,如今各有各的生意,来往自然就比不上往常,我这里的切实的情形,少不得你就隔阂起来。今天,我给你说个底数——其实,我这里难得很!”胡雪岩伸出手,掰着指头数起来,“你知道,我的大宗自然是做生丝。今年收生丝,估计得三百多万银子,我又替左制军代理西征粮台,几次垫付,已经去了一百多万。杭州元宝街起园子,开头估摸是二十万银子,如今已填进去了五十多万还不够。还有涤帅在两江时从阜康用的些银子,如今自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总之,人欠欠人,实话对你说,我如今反倒是要差七八十万的到账。年底之前,必得有大宗银子入账周转,否则眼见着我这一盘生意就要全盘崩溃。”
“不可能罢?”这么多年,古应春还是第一次听到“胡财神”欠倒帐的事儿,不由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梁杆爬上来,打了个冷战,急切说道,“那你还拿出八十万借给徐润?这不是雪上加霜?还有元宝街的工程,眼见着是个无底洞,倒不如停下来,还能省下不少……”
“你的好意我是领了,可事情不能这么办。”胡雪岩把伸出去的手掌一收,抚着胡须,边想边说,“元宝街的事情首先便不能停。一来,五十万两银子已经投了进去,就算停下也是收不回来的;二来,阜康万不得已拖了汇丰两三天的银子,这时市面上怕就已经有传言对阜康不利,好在还可以说是暂时周转不灵,这在钱庄同行里也是常有的事儿。可如果这时元宝街再一停工,立时谣言就要传遍大江南北,说我胡某人已然财力不支,连修房子的钱都拿不出来,到那时,挤兑之风顿起,阜康立时就要垮掉!”
胡雪岩说着,古应春是感同身受,不由得“丝——”地倒吸一口凉气。胡雪岩幽幽的说着:“所以,园工绝不能停。不仅不能停,还要摆足了架子,大张旗鼓的做。这样场面才能撑足,阜康才能取信于人。”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道理,我确实没虑到这层。可即便如此,于大局已然无补。倒是宝源祥那里的八十万两,为何又要应承下来呢?”
“这恰恰是厉害所在。”胡雪岩站起身来,踱步到花厅窗棂前,看着挂在外面回廊上的鸟笼,慢条斯理却又斟字酌句地说道,“我觉得如今上海市面不对。徐润、唐廷枢找我借的是一百万两,我本不想答应,便借故拖延了几天,随即派人到市面上去看了一番。结果如何?今年不止茶叶,桐油、大米、棉花,但凡往日大宗出口之物,洋人都要减价,减一成到三成不等,而且是众口一词,说是泰西市面不好。再有,如今催款的不止你们汇丰,渣打、丽如、利华、法兰西(均是当时上海的洋商银行),都是如此。也不止上海,苏、杭的钱庄如今都要立即清算银行借来的头寸,捉襟见肘,大为窘迫——我这里的六十万两也是花了好大力气才筹措得来的。你想想,一面是出口减价,一面是银根紧缩,这里面纵横交错埋着怎样的奇险?”
胡雪岩说的这些,古应春其实早就知道,但从来没有像这样联在一起想过,此刻一边听胡雪岩说,一边把这些丝丝缕缕揉碎了又捏起来,反反复复咀嚼个中滋味,猛然像是悟到什么,却又不能十分把握,只能吞吐道:“你是说,洋人设了个局?”
“对!一个局,一个天大的局!”胡雪岩倏地转过身来,伸出手指晃动着,两脚快速踱来踱去,语速极快,“两者互为因果。银行紧缩银根,商人没有资金来源,便难以周转,只能尽快将手中货物变现;洋人又压低价码,逼着中国商人薄利甚至是亏本出货;如徐润、唐廷枢等,想要同洋人争衡,就只能再注入大笔资金,可银行勒住了钱庄的脖子,钱庄也无钱可借,到最后,出口行商便只能就范;而行商一垮,钱庄也会本息无归,必然到处都是死账、坏账,周转不灵,又只能向银行拆借,到那时,洋人银行便可以予取予求,价码随他开!倘若此事成真,则沪上行商、钱庄将无一幸免!”
“这——”古应春从未想过这么深,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话。
“所以,徐润要的一百万两银子,即或我不能如数全给,也必须帮他一把。否则,他宝源祥吃不住垮下阵来,茶行就要全军覆没,接着一连串下去,我的生丝生意又哪里能够幸免?”一口气说完,胡雪岩反倒是轻松下来,又坐回椅子上,“实话讲,我左思右想,洋人设局一说越发明显,我已经给宓掌柜交待了,七月开始大宗收购生丝之前,只要是沪上行商借银子,一律照章兑付,为的就是帮行商渡过难关。实际阜康已经借出去两百多万两银子,只是徐润这一笔数额巨大,所以才传到你耳朵里去罢了。”
“可阜康吃得消么?”
“吃得消吃不消也必须如此。经营钱庄,收益何来?还不就靠着放贷生息。要是从我这里借款的行商都垮掉了,阜康焉能独善其身?”胡雪岩说到这儿,略一顿,斩钉截铁道,“徐润、唐廷枢只看到茶叶上洋人的咄咄逼人,并未料到这全局的危险。如今整个沪上,清醒之人怕也不多。这个担子如果我胡某人和阜康不担,谁又愿意担?担得起?洋人想要把沪上一网打尽,还得问我胡雪岩答应不答应!”
“雪翁。”古应春好半晌没有说话,斟酌了半天,才开口道,“你的志向和胆魄,兄弟我多年来都是极佩服的。但像今天这情形,我才是真要赞一句,雪翁你是大丈夫!真汉子!”略一犹豫,古应春又说,“可但凡做事,总得稳操胜券,想好退路然后方可为。要是钱借了出去,行商还是抵不过洋人,阜康又如何退路?再说,如今阜康自己还欠着倒帐,又要怎样才渡得过难关?”
“退路是没有的。”胡雪岩一笑,“这事儿其实就是一个赌局,要说稳操胜券,商场如战场,谁就能打保票了?我也不过只能尽力而为,预为绸缪,但最后鹿死谁手,还不可知。你以为我放债给行商就真是肉包子打狗么?好比徐润、唐廷枢,八十万两银子,我和他谈的是一钱二厘的息钱,还有一旦他的茶叶生意做下来,所有来往资金必须从阜康转手,这就有四、五百万的银子过账,手头就算宽裕了。”
“再者——”见古应春听得上心,胡雪岩故意一顿,“我已经盘算好了,十月底收购生丝前,只要我再能弄到两百万两银子,咬咬牙关,逼得洋人不能降价收购,不仅难关可以度过,还能一仗翻身,大大赚上一笔!至于这两百万两银子,应春兄,还要坐落在你们汇丰身上!”
“两百万?”古应春方回味过来,此时不由得一个激灵,“雪翁,别的好说。可汇丰如今在收拢银子,你又如何能够借得两百万之巨?我是买办,可也不敢给你打这个保票。”
“我知道,定然不会让你为难。但这钱不是我要借,如果我说出来,别说你古老兄,就是贵行大班麦克莱也一定愿借!”
“谁?”
“左制军。西征军饷。”
胡雪岩一字一顿说出这七个字,古应春也免不得“啊!”了一声。同治五年,左宗棠从浙江巡抚调任陕甘总督,总理西征事宜(指1867年起左宗棠平定陕西、甘肃之役,非1875年收复新疆之役),为了筹措军饷,委托胡雪岩向洋商借了一百万两银子,由此开了西征借债先河。这银子用于湘军西征,作保的自然是朝廷,还款来自于各省协饷,抵押则是各海关税收。即使各省疲弱,协饷解送不足,也有海关税收填补,乃是天底下再稳妥不过的买卖,洋商银行纷纷趋之若鹜,最后乃是渣打银行牵头办了此事。
此刻听到胡雪岩要以西征军饷的名义向汇丰借银子,古应春一边沉思一边说道:“以西征军饷借来银子,却并不会一次全然交付,先入阜康周转,待十月生丝出手获利后,再陆续拨付——雪翁,真如此,你这算盘划圆了。可你就确信,汇丰会答应借款?即使是朝廷担保,这银子,怕也是不好借的。”
“哪有上门的大好生意不做的?”胡雪岩自信笑道,“你大可以先回去给你们大班透透风声,早先这生意是渣打做了,如今着落在汇丰头上,利息又高,七厘或者八厘随他开,就是九厘也可以商量。再有,军饷借来干什么?无非就是买枪买炮。你们汇丰大股东是旗昌,我就先放句话出来,只要借款到手,所有军火生意,一律交给旗昌去做,回扣、价格都好谈。这样天大的好事,洋人若不是傻子,绝然不会放过!”
古应春细细地把胡雪岩说的每个细节都扯出来推敲了一遍,又重新凑在一起捏合着看:阜康借银子给行商,使行商渡过难关,然后出口生意的银子进阜康周转,阜康再借汇丰两百万两银子,这样一来,即或行商挺不过这道难关,阜康也有退路。实在是万无一失的计策,因叹道:“雪翁你真是人中豪杰,这样天大的局面,细细想来,已是算无遗策了。”
不想到胡雪岩自己却从兴奋中褪下笑脸,喟叹一声道,“谁说是算无遗策?其实成败便在这两百万两银子上。汇丰那里,我并不担心。我怕的是,中国人自己从中作梗。外敌易防,内患难料啊!”
“雪翁意思是?”古应春咀嚼着话头,试探道,“朝廷里兴许会有人在西征军饷上做文章?谁?”
“还能有谁?曾国藩去后,能与左制军一较高下者,朝廷中,唯此人而已。”胡雪岩幽幽说着,古应春已是脱口而出,“李鸿章!”
十几天后,盛宣怀接到胡雪岩送来的帖子,说在天津路上挨着永安里的陕甘粮台驻地备了桌席面,回请当日迎春楼的各位。盛宣怀正想和胡雪岩多亲近,没有不去的道理,到了时辰,便前往赴宴。
胡雪岩所言不虚,席中果然就是月余前在迎春楼席中的几位。除了朱其昂听说是有公干去了天津,其它诸如郁、唐、徐、古、陈、郑几位都如数到席。其间觥筹交错、山珍海味自不必说,众人东拉西扯谈了半天,酒至半酣时分,胡雪岩略一清嗓子,一旁拨弄琵琶的歌女已是放低了声音。众人都听胡雪岩道:“今天这酒席,其实有两层意思。一来,不知各位是否已得了消息,唐景星、徐雨之二位联手,囤积茶叶与洋人斗法,近日已经见了分晓,二十两的价钱硬是被茶商抬到了二十八两!洋人拗不过,照单全收!这不仅是唐、徐二君宏图大展的好事,更是我江南行商扬眉吐气之时。这杯酒,就算咱们替二位贺喜!来,干!”
席中各人,包括盛宣怀在内,其实也隐隐听到些传言,说是怡和、旗昌两家最终放价收购茶叶,只是不知细里,此时听得胡雪岩说出,忙哄然道:“这是唐、徐二翁不厚道了!如此天大的好事,竟然把我们瞒在鼓里!罚酒!罚酒!”
这边徐润已是涨红了脸,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实在这价钱其实昨日才谈妥画押,本想着过几天择个日子再摆酒当面向各位致谢,不成想雪翁今天就替我们声张了出去,罪过,罪过!早知道雪翁这台酒是为我和景星庆功,就万不敢来喝了!我们哪里有什么道行,不过是侥幸罢了。”
古应春心里有事,还惦记着徐、唐二人从胡雪岩这里借去的八十万,话中带刺儿地说道:“哎,雨翁这话就见外了。慢说在上海做生意,多多少少有些相互帮衬的事儿。即或没有,就凭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们扰你顿饭总还是行的吧?难得今天是雪翁替您二位东道,银子不出,酒得喝了吧!三杯!少说也得三杯!”
徐润还没答话,这边唐廷枢已是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滋、滋、滋”连着干了三杯,眼见着耳根红到脖子,这才笑着道:“老古说得不错,多亏了胡老板和各位兄弟的提携帮衬,我们茶行才做下这笔买卖——我不胜酒力,可这三杯酒怎么也得喝——多的不说,后日我和雨翁在棋盘街摆一桌,吃大餐,怡和大班克锡的厨子,绝对正宗的菜,喝英格兰的陈年金酒,听说是他们女皇登基时候用的,如何?”
众人都笑着说好,这边胡雪岩又笑着开口道:“这第二杯酒,敬盛道台——”话还未落,盛宣怀已是忙着起身推托道:“晚辈何以当得起个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