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妨,包在我身上便好。”盛宣怀一摆手,笑道。
“如此甚好。那就静待明日,盛道一路劳顿,还请早些歇息。”唐、徐二人松一口,忙道。
“有劳二位,就此别过。”言罢,盛宣怀自招呼众人搬运行李上车,而后辚辚而去。
第二日晚,盛宣怀带着朱其诏赶到迎春楼时,唐、徐二人早已在楼下恭候,见到盛、朱从马车里下来,唐廷枢忙一拉徐润袖子,两人上前拱手,唐廷枢道:“盛观察、朱观察!”
盛宣怀一拱手,会笑道:“二位来得如此早?”朱其诏却侧过脸去,像没事人一般,径直上楼去了,唐廷枢略一顿,也只好跟上。进了二楼包房,盛宣怀、朱其诏坐在一侧,唐、徐二人要推盛宣怀坐首坐,盛宣怀却无论如何不敢,道:“首座自然有人坐,虽则今天是景翁请客,但我自作主张,请了一位贵客,只是还未到,自然要虚位以待。”
唐廷枢不知盛宣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如今因局务正在焦头烂额之处,顶指望盛宣怀在官场施展乾坤手段,不得不以他为尊,便不好多言,跟着徐润在一旁做了,酒楼酒保来问:“贵客人到齐了没有?可否开始走菜?”
盛宣怀大咧咧一挥道:“人虽然没到齐,但菜尽可以走得了,我们边吃边等。先把酒斟上来。”
酒保答应一声出去,不一时便现有下酒的凉菜一一端上来,又取来几瓶酒,给众人一一斟上,盛宣怀道:“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出去,热菜不妨等齐了再一起端上来,我们要说几句体己话。”
酒保答应一声,恭恭敬敬推出去,将房门掩上。盛宣怀端起酒杯,先笑道:“陶斋这个地方,要说酒菜倒也一般,就一条长处,酒保都是精挑细选的伶俐人儿,最会见眼色办事的。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既如此,我就借景翁的东道,给大家说说几句体己话。”说着他已是端酒起身,众人也跟着站起身来,听盛宣怀道:“此酒实在是宣怀给各位赔罪。这一年来,在湖北办矿,埋头营生,对局务未曾过问,未能替众位分忧,有亏会办名分。虽则宣怀年初已向南北洋大宪禀请辞去局务,但未蒙应允,既然名分未去,便有职责在肩,这一层上,宣怀做得不当,先自罚一杯。”
众人忙乱哄哄道:“盛道说哪里话?”、“盛道各地操劳,实在是我们应该替盛道分忧。”等等。各自一起举杯干了。
待众人坐下,盛宣怀亲自端起酒壶,挨着一一斟酒,唐、徐并朱其诏想要起身婉拒,盛宣怀却不容置疑地按着他们肩膀不让起身,兀自把酒斟完,一边口里说着:“这第二杯酒,单敬唐总办、朱会办两位。宣怀才疏学浅不善措辞,但还是对两位纠葛略有了解。明人之前自当说亮话。二位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局务振兴,路数或许不一,但初衷毋庸置疑。中间一切,在宣怀看来,是由分歧而误会,由误会而龃龉。宣怀不才,愿以此酒敬两位,从此冰释前嫌和衷共济,共赴局务。如若二位看得起宣怀,便放下前事,共饮此杯,如若觉得宣怀说得不当,权当宣怀菲薄之人。”言罢,阔地一声将杯中酒干了。
唐廷枢知道盛宣怀此局是着意调和,巴不得借此与朱其诏修好,而朱其诏得了盛宣怀的嘱托,也暂把复仇的心思放在一边。两人面色尴尬,但毕竟隔着桌子碰了个杯,略一迟疑,干了杯中酒。
盛宣怀抚掌笑道:“这不就好了?”说着,举起第三杯酒,道:“说到底,今日我不过是沾了景翁的光,刚才两杯酒已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再猖狂下去,怕是要讨人厌的。这第三杯,我就代表各位会办,请景翁主持大局,给大家讲几句。”
徐润、朱其诏也举起酒杯相邀,唐廷枢忙不迭地站起身,一一回敬,然后干了杯中酒,略一沉吟,道:“盛道方才两杯酒,真正是价值千金,点醒梦中人。回想今年往事,我唐廷枢真愧对总办这个名号。停漕运、查亏空,都是极蠢的主意,不仅对局务毫无益处,反倒伤了各位的和气。盛道刚才有句话说得正好,和衷共济。万事以和为贵,这本是千万年颠簸不破的真理,我却忘得一干二净,做了不少对不住在座各位的事儿。回想历历种种,惭愧难当,权以此酒向各位谢罪。”说完,唐廷枢取来杯酒,阔地一声又干了。众人默不作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自同治十三年,得傅相垂青,主办商局以来,盛道、徐道并两位朱道,协力襄助,局务从草创之时三条船到如今二十九条轮船通行江海,从当年二十万串练饷银到如今商股官款合计逾三百万,外人看着,总觉得商局风光无限,但其中艰难险阻,荆棘丛生,景星心中明白,诸位心中也自然明白。常有人言,你唐廷枢在怡和做买办,自创华洋轮船,年入当不在二三十万两之下,何以入股招商,苦苦经营?即或雨之兄、杏荪兄、翼甫兄并先前云甫兄,哪一个又不是有大本领懂大经济之人?莫说经商,就是做其他事项,也都早大功告成,坐享荣华富贵的了。又为何像瞎了眼,专挑这等事做?廷枢闻此言,常默然不答。但口中不答,不为心中不明。人生在世,真如白马过隙,数十年耳!男儿立世,倘不做些真能立千秋万世之功名的大举,于蝼蚁又有何异?所以唐廷枢才不顾身家,全力以赴虽万难而不敢辞,虽万险而不敢退。不为其他,单望为国家百姓创一百年不倒领雄宇内之大公司而已!若得幸,由此名利双收,自然喜之望外;但若无此幸,也绝不为憾!我揣摩列位诸君,当均有廷枢之心。是以逢此局务危难之时,廷枢再以薄酒一杯,邀各位携手同心力挽狂澜转危为安,不至百年之后回首往事,为昔日未能尽力为嗟叹悔恨。”
说完,唐廷枢已是面红耳赤,不顾众人端起酒杯仰头一饮。他这番话,虚情夹着真意,恳恳之态溢于言表,在座之人尽自都是人生沉浮波澜不兴的,也不禁心旌荡漾,忙端起酒来喝了。盛宣怀笑道:“痛快!听景翁一席话,众人携手,何事不可成?商局前景何可限量?”继而向外拍手道:“上菜!”
听得里面一声喊,外边门房知地一声打开,十几位女子端着酒菜脚踩莲花底,次第进来。待到菜肴上到七八分,门外传来个声音,笑道:“船局各位贵客,对迎春楼菜肴可还满意?”
众人抬头去看时,却见郑观应已是笑着跨进门来。盛宣怀忙上去拉住他道:“这就是今晚贵客,景翁,如何,请客请到东家头上,你这顿饭银子算是省下了。”
三人都不知何以船局会晤,却把郑观应请来,但他们都是老于交际之人,同郑观应又熟稔,便各自前身寒暄致意,盛宣怀自强拉着郑观应到首席坐了,笑道:“强龙压不倒地头蛇,你是迎春楼东家,你不坐首席谁敢坐?你也别谦逊,要是怕你知府身份对不起我们四个观察,我做主,你一人敬上一杯,这账就算扯平了。何况,你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早听说你已经加捐了道台身份,只是部照还没下来罢了。”
听得盛宣怀这么说,众人纷纷主动端杯同郑观应喝了,口中道:“恭喜!”“郑大人!”等语不等。
待好容易走完一圈。盛宣怀道:“诸位可能奇怪,为何今晚他太古买办坐到我们中间,这不是与虎谋皮?其实各位不知,郑大官人早就动了心思想要弃暗投明的另立门户的,只是机缘不到,如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诸位今晚议论挽救局务,就要从他这个太古总买办下手!”
言罢,盛宣怀拿眼扫过去,恰好郑观应也望了过来,两人目光一碰即移,彼此心照不宣。这半年多来,郑观应动了要如同唐、徐二人一般脱离买办身份的主意,恰逢李鸿章密议在上海筹办机器织布局,盛宣怀便从中引荐,力推郑观应出任织布局总理,又为此特特让他加捐了一个道台身份。但此事尚未定论,北洋官场也不过数人知道,此时自然更不能说明。
郑观应一笑道:“诸位莫听盛道乱讲,另立门户不是须臾间的事儿,还要从长计议。不过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句倒是实在。今天我来,是想给诸位透点太古的底,希望能对轮船局局务有所裨益。”
唐廷枢、徐润已是两眼放光,心想,盛宣怀果然是有本事的,能说动郑观应这个太古总买办来报内情,不知下了多大本钱。立即前倾身躯,道:“陶斋兄请讲!我们静听教诲。”
郑观应自取一杯酒来喝了一口,却不放下杯子,在手中把玩,一边慢慢说道:“自从年初船局归并旗昌以来,太古、怡和联合跌价,对抗船局。这一年以来,船局盈亏如何,我并不知道,但太古却实际已亏不下十六七万之巨。”
这么一句话,惊得唐廷枢愕然道:“既如此,太古跌价之势为何有增无减?到镇江一吨货如今只要八分银子,生意做到这个份上,如何还能撑得下去?”
“这就是太古洋人狡黠之处。”郑观应幽幽说道,“生意做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赚钱的买卖?太古也好、怡和也好都是在赔本赚吆喝,想来船局也不能例外。到如今已不是拼的船只多少、揽货手段,实则拼的是资本厚薄。船局归并旗昌案一起,太古大班即返回英国,向国内银行借款,总数有两百万之多,利息却只有二、三厘,为的就是厚积资本对抗船局。至于船局如今官款各项应计利息若干,我倒是不知了。”
唐廷枢听得郑观应将太古的底细都和盘托出,情知他是真心替船局谋划,不由得道:“陶斋兄,船局如今实有官款也不在两百万两之下,利息总在七八厘左右,另有归并旗昌分期款项下还有八十万两未付,利息为六厘,另自今年以来,为了周转,又从上海、镇江各处钱庄拆借了八十余万两,利息大多在七厘,却有阜康一家有三十万两,利息最高到九厘。”
此话一出,盛宣怀已皱了眉头,虽则他早已通过朱其诏知道目前局务困顿举步维艰,但真没想到唐廷枢为了维持运转,已经向钱庄借贷到了八十万两之多,不由道:“何至于便借到如此多的地步?”
唐廷枢尴尬道:“这还是拆东墙补西墙,左右腾挪勉强维持,如今船局亏欠各处钱庄、商行总数约有一百万上下,外面欠船局的款项仅有二十万两,若在往年,这二十万一时追不回来也就罢了,可要是年底这款再追不回,船局便有倾覆之灾……”
盛、朱、徐、郑四人闻言都是脸色陡变,但却不好开口。过了半晌,盛宣怀问郑观应道:“刚才听你说,太古也已经亏了不下十六七万之巨,纵使有银行借款支撑,总不能旷日持久,如今太古大班是何主意?”
郑观应皱了眉头,道:“自从与船局抗衡以来,太古大班对总买办并不信任,许多要紧话如今不对我讲。但我听人说,太古总以自己利息薄少而船局官款利高负担沉重为机,所以才狠跌水脚,但纵使如此,太古各股东也大有不满,年底洋人股东会议,便有说再坚持一年,如船局还能支持,太古也不敢再行跌价了。”
“还有一年?”徐润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今年这个坎眼见着都是翻不过去的,何况明年?”
盛宣怀并未把徐润的话放在心里,兀自咬着嘴唇细细思索一番,陡然道:“照我看来,既然太古以两方借款利息为要害,我们便只能从这要害处下手。太古两百万借款,三厘利息,每年不过数万银子。船局欠款加起来已有二十五六万之谱,即或不论船运跌价,前年船局通盘盈利也只有十五六万。所以,我想,如今第一步便是上书朝廷,请以三年为期,缓缴两百万官款本息,如此一来,便少出十五万之巨,轻身上阵当可与太古一搏。”
盛宣怀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是眼前一亮,徐润却担忧道:“主意虽好,但怕有些阻碍,我同景翁本也动过官款利息的主意,但想到去年归并旗昌时向幼帅上禀提请免缴百万官款利息已遭驳回,便不再敢朝这条路子上去想——杏翁对此,果有把握?”
“此一时彼一时也,”盛宣怀本心想,你徐润与唐廷枢二人本不是官场人物,本在李鸿章、沈葆桢前便有许多借官谋私重商轻官的口碑,却想出头免缴官款,岂不是拎不清自家分量?但口中却道,“如今局务艰难显而易见,我来上海之前,便同傅相及丁方伯通信言及此事,他们虽觉得有碍物议,但隐隐然已有答应的话头。这次诸位不妨联名上禀,再加一把火,定能成功。”
唐廷枢闻言,已是行喜于色,忙到:“我总说盛道才是船局主心之人,这才回船局,便替船局挽回十五万巨款,真正是长袖善舞有大本领!景象不胜佩服!”
郑观应也在一旁到:“此法甚好,我还有个想法,不如在申报上登一笔,说明北洋李傅相特准商局缓缴三年官利,太古、怡和洋人得闻此言,或许就知难而退了。”
盛宣怀谦逊道:“这只是一举,宣怀除外还有三法,但有唐总办在此,不敢造次。”
“盛道尽管放言!”唐廷枢忙站起身来,亲自替盛宣怀挣了一杯酒,道,“盛道是有大主意的人,我并各位同仁只有聆听的份,还望直言。”
盛宣怀起身谢了酒,放下酒杯,这才慢慢道:“第一条是理顺漕运。往日办漕,总在年初便由直隶拨下办漕银若干,但这两年米价飞涨,及至真正办漕之时,米价早已超出年初之数,所以亏损。如今要禀明傅相,除运漕费定额不变之外,办漕费用由船局垫付,漕粮运毕之时,再向直隶实报实销,如此虽然多了趟波折,但却能保证运漕利润,于局面大有益处。”
朱其诏听得此言,大为欢悦,他日夜所思就是怕漕运一停,自己无处立身。而唐、徐二人虽说要停办漕运,但如实报实销真有钱赚,哪里还有坚持的道理,便都随身附和,继续听盛宣怀讲下去:
“第二条是整顿局务。如今船局资产众多,早不是当年景象,其中难免有各处经理未善之处。如铁厂船坞货栈等,请分别核定价值,不紧要者酌情出售。而各轮船运漕,蒙傅相恩准,向来准搭二成货物北运,但此笔款项却从未入账,如若朝廷追究起来,终难逃责任,不如从今日起便登记入册,充作船局收入,每年也收数万金之功效。再则,景翁洞庭、永宁、怀远三船挂名船局专跑江运,外界多有议论,不如趁此将此三船归并局内,船价若何,可由雨翁权衡,总要堵住他人口舌才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番话,盛宣怀是斟酌再三方才抛出的。售卖铁厂、船坞倒还罢了,但漕运轮船搭载货物,向来是唐、徐二人的禁脔,他人从不得插手,所得收益也并未入账。盛宣怀提出收入归公,自然是动了唐、徐二人的地盘,但却又言“每年收数万金”,其实便是划了个界限所在,每年这项收入并不在十五六万之下,此言等于说是只收一半,更兼着唐廷枢的三艘船已极为破旧,按西洋人折旧提留方法早已不值几个钱,却又说让徐润权衡总价归并船局,其实给唐廷枢留有余地,几番对折,两人怕最终反倒还要讨些好处,自然无不乐意,道:“盛道筹划得极是,还有一条不知是何?”
“第三条是减免厘税。我已经上书傅相,自烟台条约之后,英商在各口岸转运货物并不征税,洋人尚且如此,船局自当一视同仁,免征厘税。此事傅相已有回信,由他主持,咨文两江并鄂省,想来明年便可实行。宣怀便是如此三条,浅薄之见,还望各位海涵。”
徐润早已在心中将逐条一一算计,此时大喜道:“我已算过,如按以上各条实行,船局每年能多出三四十万两,不仅能够弥补亏空,甚至还能有七八厘利润!”
听得此言,盛宣怀吁一口叹道:“果真能如此,我便心安了。”
“盛道办法极好。”唐廷枢却另想到一层,皱着眉头道,“如此一来,远忧尽去。但急务却绕不开去。眼见着就到年关,船局挂欠各处钱庄八十余万,如何了局?我实在已是左右腾挪无处再可商借,本想到洋人银行借贷,试了试汇丰的口气,古应春却说年底是银行扎帐之期不便放贷,将我挡了回来,不知盛道于此有何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