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李明墀说完起身要走,盛宇怀还在一旁挽留道,“李道一路奔忙,不如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不迟。”
“吃不了了!这事儿闹起来,我还要赶回去给玉帅报信。”言罢,头也不回,甩手而去。
盛宇怀一个人留在屋里,琢磨李明墀话中之意。他明显着是要给叶思忠撑腰,听他口气这叶思忠怕是上面有人,甚或就是他李明墀自己的人也未可知。另一条,也不知叶思忠告了什么刁状,李明墀显是不满屠子良,暗示自己要换掉账房。可屠子良就轻易换得掉的?账房上的事儿,张德生倒也会做,可盛康那里如何交代?盛宣怀知道了又作何反应?
盛宇怀正没个主意时,身后有人轻轻含了声:“大人。”回头一看,但见屠子良捧着个账册立在身后,忙尴尬一笑,道:“老爷子,我正要找你商量,请坐请坐。”
“坐就不坐了。”屠子良还是面无表情,道,“我知道提调找我何事。叶思忠的账目我已经填好了,按他的数目做的。”
盛宇怀喜出望外,刚才还在想怎么啃下屠子良这个硬骨头,自然道:“哎呀呀,老先生真是——真是——”
屠子良不待盛宇怀说下去,又道:“这是我入局已来经手的账目,每一笔都已经核对仔细,没有差错,账房上的事,刚才我已近给张德生交代清楚,并没有什么为难的。这是总账,请提调大人过目。”
盛宇怀一听这话,愣了:“怎么,先生为何要交代账目?先生莫不是听到什么?”
屠子良难得一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何须要听到什么?既然和各位委员处不下去,何必强自在这里做小人?屠某人写了封辞书,一并在这账目里夹着的。”盛宇怀这才看清,屠子良一身棉袍短褂,背上还背了个小包袱,眼见着是收拾清楚,抬脚就要走人的。忙道:“老爷子这是如何说?”
“提调不要再劝,屠子良去意已决。”屠子良略一顿,放缓神色道,“临走之前,只有一言相告,此局艰险,关系错中复杂,盛大人你好自为之。”言罢,转身便走出房门。把个盛宇怀愣在房里。
这一晚上盛宇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起来点灯把账目细细拿来看了,屠子良做事极其认真,每一笔开销都反复核对,在关键处还糊了纸条,如盘塘烧炭若干钱一斤,武穴烧炭若干钱一斤,加上运费,似用武穴烧炭更为上算等语。盛宇怀合了账目,越发觉得此时不妥,待到天明,立即修书两封,分别发给盛康和盛宣怀,再派人去追屠子良,说是要务必追回来,却哪里还见得到踪影。
屠子良辞别矿局之后,没有走广济,而是雇了抬小轿,先去了兴国,看了一遍当地的山势地形。他虽然是五十开外的人,但其实却有着极隐秘而不为认知的往事。他本名不姓屠,而姓赵,是杭州人。太平军兴起时随家逃到江宁。而后太平军破江宁,定都于此,他便做了太平天国的顺民。待到天王洪秀全开科举录士时,他不顾全家反对,慨然应试,竟然中了榜眼,被东王杨秀清收到府中做了幕僚。起初他还对太平天国抱有欣喜,但随着天京城内生活安逸、骄腐之气越来越重,便逐渐心生去意,最后恰恰在杨秀清被韦天王满门斩杀前逃离天京。后来在苏浙一带漂流了几年,却又被陈玉成的兵丁当成清廷的密探抓了起来。陈玉成偶然得知,问明了他的底细,爱惜他的才华,留在身边做了个文案,逐渐成了心腹,无论民政、军事多有问计与他的。后来陈玉成兵败庐州,逃亡寿州投靠苗沛霖时,他坚决反对,却无法说动陈玉成,便只身脱营而去。待到陈玉成被苗沛霖诱捕,他情知太平天国大势已去,便隐姓埋名,离开江浙,云游四海。后来在湖北,被当年在太平军中的同僚认出,扭送到县衙,恰恰才任武昌道的盛康路过该县,旁听县令审案,暗暗觉得此人气度不凡,私下几次好言劝慰,终于得知他的底细,爱他的才华,便使了些手段把他营救出来,又秘密在武昌为他安顿了一处住所,以先生之礼相待。屠子良是九死一生之人,从此安顿下来,深居简出,只为盛康在机要事务上参赞,并不涉及具务。所以尽管在盛府十余年,莫说张德生、盛宇怀这样的外家人,就是盛宣怀也不曾见过几面。
此次盛宣怀得委开办湖北矿务,盛康是深知湖北官场的,忧心长子做不下来,亲自去请屠子良从旁相助,苦苦哀求,屠子良总算是看在当年救命之恩上答应下来。但他做事之法与旁人不同,又清高自傲,并不愿在盛宣怀前点明,甘愿做个账房先生,揣摩局面。如今他已明白,湖北矿务局若非得力之人花天大的力气从中斡旋,必定是个不讨好的局面。眼见着又和叶思忠等人生隙,他为人高洁,懒得与这等小人计较,干脆挂帐而去。
好在这十几年,盛康待他不薄,他又没有家室,也攒下了数千两的资产。虽说有些对不起盛康,但久在樊笼中忽得返自然,屠子良略一狠心,抛下万千事物,一身轻松,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到了九江才搭轮船到了上海,已是光绪二年的春夏之交。
屠子良专程到上海来,倒不是为了见盛宣怀,他自觉十几年来已经对得起盛家,此后再无牵挂的。之所以来沪上,是因为多年在湖北,早听说上海只从小刀会闹事之后,如今愈发兴旺,隐隐然已成远东第一大都会所在,便存了个来看古今东西惊奇的心思。到了上海,一见果然是灯红酒绿花花世界,便在法租界吉祥街一家名叫“德生记”的客栈住下,每日出外游玩不提。
这天屠子良又走出德生记,一路信步而行,不觉走到公共租界北端,却见人潮涌动,好似不远处有何动静,不禁心动,跟了上去。却见到英国租界的巡捕拉出几条缆索,将人群格在外边,唯有一些乘马车来的洋人掏出个帖子模样的东西,巡捕验看之后方才放入。屠子良好奇,见一旁有洋人开的茶楼,便闯进去,要了壶茶水,让服务生端到三楼阳台,一边喝茶一边观望,这才明白就里。
原来今日是淞沪铁路全线通车之日,《申报》前几日就已经大做文章,说是今日是清国第一条铁路贯通之时,要试运行小火车,铁路方发了一百五十名帖,遍邀沪上各国名流。从屠子良所在的三楼望下去,恰好把一切尽收眼底:巡捕的圈线之外,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来看热闹的人,大多是梳着辫子的中国人,间或有些洋人也夹在里面,圈内,搭起了个台子,一队不知哪国的乐队正在吹奏,百十洋人身作礼服谈笑风生。就在一旁,两根乌黑陈亮的钢铁轨铺在木方之上,笔直北去,遥遥不可眺望。钢轨这头,停着一辆造型奇异的乌黑物件,比寻常马车大了不少,后面还拖着三个厢体,混身也是乌黑发亮,却挂着各国小花旗并梳纹坠饰等物。那领头的一车,独独耸起一个长筒般物事,其状就如轮船上的烟囱,只是规制小得多,一并也吞云吐雾冒出浓浓白烟。
屠子良刚看个真切,那车头却忽地响起汽笛,比之轮船毫不逊色,乐队像是得了信号一般,演奏之声大起,有巡捕上去拉开车厢,等在一旁的百十洋人便络绎登车,待到众人都已上车。那车头又扯起三声汽笛,忽地喷出一股白雾,然后“空腔!空腔”作响,慢慢移动起来。围观之人,当然高呼起来,雀跃不已,却逐渐掩盖在越来越快的“空腔”声之下,这火车也愈动愈快,最后竟快到与马车不相上下的速度,顺着铁轨笔直而去,唯留下浓浓白雾散之不去。
“固然是奇技淫巧,也真正叹为观止了!”屠子良感叹一声,喝完茶,待到围观的人逐渐散去,也结了帐,从茶楼里出来。岂知,方一出门,猛的便有人在背后拍了自己肩膀,听到一声:“屠先生!”
屠子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张德生。不待屠子良回话,张德生上去一把握住他手道:“屠先生,满世界寻不见你,不想竟然在此处碰到了!”
屠子良微微一笑,“哪里谈得上什么满世界找?谁又要找我了?”
“还能谁?自然是东家和少东家。”屠子良想要松手,张德生却抓住不放,恰如这一放手,屠子良就会跑了一般,忙到,“先生几时到上海的?住在哪里?”
“到了已有十来日,住在吉祥里的德生记,买了明日的船票,就要走的。”
张德生顿足道:“哎呀,怎么能走呢?好容易找到你,先生不知,听说先生离开湖北,东家和少东家沿途派人寻觅,这会儿好容易碰见了,怎么又说走呢?”
“我是自己辞了差事的,如何走不得?”屠子良并不想和张德生揪扯,淡淡笑道,“盛老爷怕是担心我的安危,如今你已经见到人了,四肢俱在,并无大碍,回头还麻烦你谢谢盛老爷的关怀。话说回来,你不是在湖北矿局做你的委员?怎么又在这里?”
这话一问,张德生就面红耳赤了。屠子良一走,湖北矿局更是糜烂不堪,盛宇怀不堪重负,屡有去意,张德生自己也看着不是前途,到盛宣怀面前左哭右告,也是辞了委员的职务,重回上海大有豫钱庄做了档手。如今听屠子良提起,忙一笔带过:“我倒哪里不都是给东家卖命?先生真住在德生记?”
屠子良眉头一皱,“你我认识多年,何时见我说过一句诳语?”
张德生忙道:“是的,是的。那就请先生回德生记等等,我这就去找少东家,想必少东家要派人来请的。”言罢,再三叮嘱,便转身一路小跑而去。
屠子良本意并不愿再见盛宣怀,但他是个心底厚实的人,在湖北去职而去,已然觉得有些对不住盛康,在上海如果再避而不见盛宣怀,多少显得有些不近情理。但他毕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又道四马路去溜达了一番,约莫下午四、五点钟光景才缓缓踱步回了德生记。
一进德生记门房,屠子良却愣了。只见张德生站在门房里,旁边一条小凳上蹲坐着一个穿着玄色府绸长袍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盛宣怀。见他进来,盛宣怀站起身,过来极恭敬道:“先生终于回来了。”
屠子良本想张德生告知了盛宣怀,恐怕是要派人来请,不成想他却亲自到德生记来了。当下三个人也不好就在门房里说,屠子良便领着进了自己屋内,和盛宣怀当面对坐,张德生却逼着个手站在一旁。
屠子良先开口道:“盛道,”他不像往常那样叫“少东家”,显得他已经不再是盛家的师爷,先就把界限给划清楚了,“不知道盛道亲自来,在外面耽搁了些时间,确实不成话。”
盛宣怀是存了心要来笼络屠子良的,忙道:“先生哪里话!宣怀这次来,是给老先生赔罪的!”
屠子良无言,只是略笑笑。盛宣怀不管不顾径直说下去:“先生离开盘塘之后,宇怀给家父和宣怀都来了信,把来龙去脉讲了一番。总是宇怀未能在局中维护好,让老先生受了委屈。家父已经来信把宣怀痛骂了一顿。宣怀四处派人沿江各处寻觅先生,今日终于得见,还望老先生不计前嫌,倘有什么不快处,尽管骂宣怀就是。”
屠子良之前同盛宣怀接触并不多,只知道盛康的这个长子在外做候补道,颇有些得李鸿章赏识的意思,也会办事,只是与科举一途上始终不顺,自从二十岁上中了秀才之后,一直未得进步,也是盛康心中一大憾事。如今看来,盛宣怀毕竟与盛宇怀的纨绔气息不同,还算明白事理。可屠子良是铁了心不想再操劳心计的,便也只笑笑到:“二爷不用这样。大爷在局里有他的难处,我棱角过重,放在那里也只能添人心烦,好在如今已经走了,过去的事儿便不用多说。”
“老爷子不说,可宣怀却不能不说。宣怀得信后,特特给局里去了几封信。如今局务刚刚开拓,尚未盈利,各项用度自然要从一个省字上下功夫。宇怀闲散久了,不懂得其中道理。更兼着湖北官场习气可恶,他不能拿主意便无法站稳脚跟。老爷子总归是自己人,看在家父的面子上,不用和小辈怄气。”
“二爷话说得不错,但在湖北数月,屠子良已经看出矿局是个是非繁杂之地,实在不愿留下。还望二爷见到老爷时,替屠某人讲讲这个苦衷。”
盛宣怀忙到:“哎呀,家父已经有话递过来了,如果先生不愿意回湖北,不如就留在上海。宣怀年轻,在此处理各种事务,常有不称心如意的地方。替先生在上海觅一处房子,宣怀有事也好就近咨询。”
屠子良连连摆手到:“老爷和二爷的心意,我是心领了,但我退意已决,再不回头的。麻烦二爷跑一趟,实在对不住。”
盛宣怀不以为杵,顿了顿,讲到:“宣怀有些话,想给老先生讲,如果老先生听后还要决意要走,宣怀绝无二话。”
“你讲便是。”
“刚才讲,宣怀办事多有不称心如意的地方,确实是实情。要在外人看来,家父是做到布政使衔的人,宣怀不孝,虽然未能在科举上更进一步,但如今也是三品道员,还做着轮船局、矿务局的差事。家里如今又在上海、汉口、江宁有数家钱庄、当铺的生意。外人看来,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为何还要削减了脑袋做事?不是宣怀愚钝,也不是为了做官迷了心窍。实在是在外这十年,眼看着民生凋敝、国势衰微,宣怀不怕自己浅薄,是真正想做一点事的,所以才跟随傅相奔走南北。如今眼见着洋务一件件逐渐办起来,正是我辈大展宏图之际,但官场顽泯不堪,真正是污水一谭,想要做事,却处处受阻,无法施展。这几月,宣怀时时想起,一忽儿觉得灰心丧气,一忽儿又觉得如鲠在喉……”
盛宣怀一边说着,一边想起自己这十年来各处奔波却又处处碰壁见效甚微的苦楚,不由得动了真情,泪花迷糊了眼睛,半哭半诉道:“有时真想就此同流合污,做个任事不管只知刮地皮的官,每日里花天酒地算了。但身在上海,见洋人步步紧逼得寸进尺,见大局衰倾一日不如一日,真不知何年何月便要大厦倾颓。到那时,莫说做官,怕是要做亡国之奴也不能够。所以宣怀只能以微薄之力,渐渐而为,但势单力薄才智有限,不得施展……”
盛宣怀如此诉说,连屠子良都不由得动了情。他本是个心怀天下抱负极高的人,所以当年才冒大不韪参加了太平军的科举,然而杨秀清让他失望在前,陈玉成虽然重用他,但却独木难撑。及至到了盛康府里,盛康是科举出身极讲究朱程理学的一个人,虽然有救命之恩,但毕竟不算一路人,屠子良自己也试试嗟叹,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这次盛康和盛宣怀让他做矿局的账房,虽然有个掩人耳目在里面,但他却不免有被看低的心思,所以才挂账出行。如今听了盛宣怀的话,心里不由得暗叹到:盛家有此子,也算是几辈子的福分了。
心里如此想,屠子良脸上还是平静如斯,淡淡道:“如今世事,二爷能有这番心思,也真算是难能可贵了。但我一个老朽之身,怕是帮不上二爷什么忙。”
盛宣怀听出了屠子良口气松动,抹了眼睛,斟字酌句道:“老先生千万别如此说!老先生当年如此英雄气概,千军万马尚且指挥如意,宣怀如得老先生相助,真正是如有天助!”
屠子良听出弦外之音,直勾勾盯着盛宣怀的双眼,一字一顿,道:“盛康都告诉你了?”
盛宣怀不再说话,只默默点头。屠子良这才明白,自己所谓闲云野鹤了此残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盛家救过自己的命,反手也能把自己送出去,只要他们盛家父子不松手,自己这条命就始终握在他们手里。虽然以盛康的为人,怕不至于到这地步,但他把自己当年往事全盘告诉盛宣怀,也就存了个万一临头抛出个杀手锏的意思。屠子良左思右想,莫了,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既然我这条命是你们盛家捡回来的,也就随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