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行就不行,今个儿你得留下来好好陪我!那劳什子琵琶不弹就不弹,你光喝酒就成!”
阿国有些发急了:“军门你怎兴这么说话的?这不是强留吗?”
“强留又怎么的了?”羊统领也是酒喝多了,仗势发狠,一把拽住阿国的手道,“说不准走就不准走,来,先陪老子喝三杯!”
“真的不行……”阿国急于脱身,这边吴大廷看不过去,也来劝道,“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众人正在拉扯时,听外面突然传来声脆脆的女子声音:“一群大老爷们儿,怎么欺负起弱女子来了?”
众人顿时止了喧哗,只听外面低沉沉“匡”的一声,情知是有船在水码头上靠岸了,旋即窗帘一挑,进来个女子,笑盈盈道:”我说谁呢?原来是羊大军门,怎么,有日子不见,又长腕力了?找我姐姐练把式?”
盛宣怀抬头一看,霎时已是呆住了。门口进来这女子,眼见着同阿国长得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是肤色更为白皙,许是在外面受了点冻,又透着点红晕,看上去艳光四射,黝黑的眉梢下一双水灵澈透的眼睛不停地送着秋波,让人不敢逼视。想来便是姐妹花中的阿蓉,论起来比她姐姐少了几分风尘气息,倒多了几许超凡脱俗的清雅灵动之气,身材窈窕,笑盈盈地给几个官员蹲了万福,霎时就把一屋子的庸脂俗粉都给比了下去。
就连羊统领也讪笑着松了手,道:“大丈夫怎么能和你们小女子计较?我是闹着玩的,这不等你等得辛苦吗?”
“哟,军门这话就言重了。”阿蓉大大方方坐到羊统领旁边,刚好和盛宣怀就隔了个张二,笑着斟了杯酒给羊统领递过去,“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们大人出来找乐子的,自然是高兴两个字最重要,何苦自己人闹别扭呢?”
“你们看,还是这小妮子会说话!”轻轻松松几句话,羊统领已经被捧得高兴起来,一口把酒干了,摇着指头道,“人家都说姐妹花里做姐姐的滋味足,我看这妹妹其实才是绝品!这下齐活了,你俩都走不得了!”
阿蓉也不驳他,又斟了一杯酒递过去,“这第二杯呢,敬你羊统领今年官运亨通一帆风顺。小女子见识不多,不过有个道理是知道的,俗话说花花轿子人人抬,做什么事都要人人帮衬才好不是?刘大人那里是早已订了局的,本不想让我们过来,我也是给他说的这个话,军门您想想,要是您不放我们姐妹回去打个招呼,刘大人的面子不是过不去吗?您老又何苦为这么点小事儿,招惹刘老爷呢?您给他个面子,他日后自然知道在其他地方给您老方便,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么?”
“他妈的,真会说话!”羊统领一边摇着头一边又喝了一杯,放下杯子道,“不过就这么放你俩走了,我他妈还是想求不通!”
“这好办着呢!”阿蓉不放过他,第三杯酒又递过去,“您就先让我姐姐回去,在他那儿坐一坐,圆一圆场面。我呢,就在这儿陪着您。刘大人那里局子开得早,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也就散了,到时候我姐姐再过来,不是一样的事儿吗?就怕您老人家只看得上我姐姐,不喜欢我来陪。”
“怎么会?怎么会?”羊统领哈哈大笑,“就按你说的这么办!”
那边阿国连忙起身,略微收拾了一下,给妹子递了个眼色,便退出屋去,这羊统领见阿国走了,自然不放过阿蓉,胡乱喝了几杯酒,手上又不规矩起来,东摸西摸,阿蓉只淡淡一笑,站起身来离开坐席,道:“各位大人闷酒喝得无聊,我给大人们唱个曲儿。”
众人齐呼“好!”,羊统领也只好作罢。于是阿蓉便端坐在一旁,取来琵琶,略调调弦,张口开唱,乃是柳永的《临江仙引》:
上国。去客。停飞盖、促离筵。长安古道绵绵。见岸花啼露,对堤柳愁烟。物情人意,向此触目,无处不凄然。醉拥征骖犹伫立,盈盈泪眼相看。况绣帏人静,更山馆春寒。今宵怎向漏永,顿成两处孤眠
一曲未了,盛宣怀已是听得痴了,竟顾不得左右都是同僚,击节大叫一声:“好!真是出类拔萃!宛若天籁!”
一时间众人都愣住了,待回转过来不由得哄堂大笑,羊统领喜得被呛了一口茶,直喷出来,污了程总办一身。那边吴大廷尽自年龄大些,到底也忍不住,埋着个头直拍桌子。把个盛宣怀窘在当场,面红耳赤。阿蓉也拿袖口掩住嘴,“吃吃”笑个不停,眼睛却转过来打量这个年轻的道员,把盛宣怀更是看得魂不守舍。
关键时刻,还是张二出来圆场:“好了,好了,适才我说阿蓉姑娘的来头,盛道还有些不相信,如今算是遇见真佛了吧?”
阿蓉听得此说,过来大大方方行了个万福,问道:“初见盛老爷,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望见谅。”
盛宣怀哪里还说得出话,只好举起双手胡乱摆了几摆算是答应。屋中的人又笑了一阵方才作罢。
接下来不过又是些酒桌上的旧样文章,照例喝了几圈,大约晚上八九点钟模样,人人都已酒足饭饱,羊统领就叫嚷起来说要推几圈麻将。盛宣怀按旧例,又要告退,却被吴大廷、程总办几个拉着不放,张二在阿蓉旁边耳语了几句,阿蓉也上来劝道:
“盛老爷,莫不是有家眷在南京?”
“没有,这个倒真没有——只是,明天……”
“没有家眷就再好不过了,今晚上各位老爷们高兴,就不妨坐下来略玩一玩,反正又不是什么大输赢,书房赌嘛!这里正好八位老爷,两桌麻将,要是盛老爷走了,不是缺了一角吗?”
盛宣怀此时正在迷恋阿蓉之中,一席话听得耳酥心软,就是想走也迈不开脚步了。于是众人当下派局,四人一桌,这边恰好是程总办、张二、羊统领和盛宣怀四个。正要开打,那边的吴大廷嚷了起来:“叫店家取筹码来!张制军抓这个也严得很呢!要是被查到真金实银,谁也跑不掉!”
这在这帮老赌棍眼中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儿,不一会儿店家就捧了一大把筹码来,一人领了十根,吴大廷又吩咐道:“十根哪儿够输赢的?一人五十根,最后算筹码,明天兑现,今晚上不作兴出现钱的!”
于是又每人拿了四十根,这边盛宣怀正想要问一根筹码多少银子,那边羊统领已经开口了:“老吴,今晚上啥价码?老规矩?”
“老规矩!”
“日他妈妈的,又是老规矩,小打小闹,有屁个意思!”羊统领抱怨了一句,乱嚷着就要开打。
听到“小打小闹”四个字,盛宣怀放了底,想来一根筹码也不过十两、二十两银子光景,便安然上桌。
八圈麻将打完,已是子时。那边吴大廷打个哈欠道:“散了吧,明天新年第一天,惯例要上辕的,不要被制军抓了辫子!改天再打,改天再打!”
于是大家清算,这桌最后竟是盛宣怀赢得最多,总赢了五十根筹码,接下来是张二,也有二十多根,程总办是个平过,羊统领一家大输,在一边抱怨道:“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先赢后输,钱倒不在多少!想起来气死人!”
盛宣怀正想要上去安慰几句,羊统领却先开口问道:“盛道明天上辕不的?”
“明天是江南官员上辕请训,想张制军怕是没有空见我,恐怕明天就不去了。”
“我想也是。”羊统领红着个眼睛,打个哈欠,朝那边喊了声:“赵大麻子!”
赵大麻子一颠一颠就过来了,“军门有啥吩咐?”
“我晓得你带了银票来的!这样,你先掏五千把我和盛道的帐结清了,他明天不上辕,我差张爷的明天再给。”
“是!是!”赵大麻子听说要自己垫钱,二话不说,取了张银票出来递给盛宣怀,“您老看看,这是阜康的银票。”
盛宣怀愣住了,“五千两?我只赢了五十根——”
“对的嘛!一根一百两,老规矩,屁意思没有!”羊统领一摆手,不满地抱怨道,“今天没玩爽快,改天我摆一场!”
盛宣怀真没想到这“随便玩一玩”的“书房赌”竟然是一百两起码的局面,拿了张银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时,那边羊统领已经在吩咐赵大麻子了:“你后天来找我,这五千两老子到时候还你。”
“哎哟!军门这就是见外了,慢说五千两,就是五万两,只要军门吩咐下来,赵某也即刻照办,哪里还要军门还?这是说哪门子话?”
“放你娘的狗臭屁!哪个稀罕你的钱?我给你说,赵大麻子,不要以为你今天把这两个婆娘喊来了就不得了!我告诉你,老子说话算话,说了今年在你这家买军装就在你这里买,但你要晓得,如果老子发现你敢乱报价或者短斤少两,看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是!是!是!都是军门的抬爱!抬爱!”
当下众人就散了场合。盛宣怀回到大有豫,洗漱完毕上床就睡,他多喝了点酒,想到第二天又见不到张振轩,便大胆去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
甫一起来,张德生已经进来伺候,盛宣怀自己动手穿衣,不小心五千两的银票落在地上,捡起来收好,心中暗想:自己跟着李鸿章鞍前马后,一年也不过几百两银子的出息,没想到昨晚一夜糊里糊涂就得了五千!真正印了那句俗话,赌能通吃、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
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张德生诧异:“少东家,有啥事这么好笑?”
“没有。”盛宣怀顿时一收心,一脸正色问,“昨晚上还有今天早上,有没有什么客来拜?”
“别的没有,今早上,漕帮的张爷派人来送个帖子,说是约少东家今晚上在清韵楼小酌。”
“张二?”盛宣怀有些意外,但也有些兴奋,看来自己昨天在这个漕帮头子身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更兼着听见“清韵楼”三个字,依稀记得昨天提到阿国、阿蓉两姐妹正在此处,不由得欢心起来。
张德生还兀自问:“少东家去还是不去?我还没有回人家的帖子呢。”
“去!”盛宣怀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自己弥补了下,“我和张二有正经生意要谈,昨晚上就约好了的。”
接下来连着几天,张二都来约盛宣怀,大多是去清韵楼,偶尔也到张二自己开的馆子去玩,无非就是喝酒打麻将。盛宣怀本来清闲无事,也想着亲近阿蓉,有约必应,到后来就正儿八经地在清韵楼摆了花酒,自己做起主人来,约来张二等人,有时也叫上吴大廷、羊统领,花天酒地,很是欢喜。
说来也怪,这十几天里面,只要打麻将,盛宣怀都是赢多输少,有时候打得大,有时候打得小,归拢来算,竟然也赢了小五万两银子。那天和吴大廷、羊统领等人打五百两起底的“大牌”,虽说没赢多少,但也有三千多进账。但凡打牌的人,都说盛宣怀牌打得好,他自己不禁就有些飘飘然起来,忍不住暗想:说不定自己真是这个角色!听人说澳门、香港那边有人专靠赌为生,精通此道,还封个“赌王”的名号,锦衣玉食,为当地一大强豪,若要论起赌的天赋,说不定自己也可以与此辈相仿。
这天张二有事到杭州,难得无人相约,阿蓉又赴局子去了,盛宣怀闲来无事,把这半月赢来的银票理了一理,把张德生叫来,吩咐道:“这里有四万两银子,你替我存到大有豫账上,开个户头,不要用我原来那个,也不要让其他人晓得,折子暂且放在你那里,我要用再找你就是了。这里还有五千两银票,你给我打散,最好一百两一张的,我有用。”
张德生这半月来难得见到少东家一回,总是听说他是到清韵楼和张二打牌去了,便不好多问,但此时不能不问:“少东家吩咐的事情,自不必说。但斗胆问一句,这四万银子如果不入原来的户头,那还能放出去不?”
盛宣怀觉得张德生还想着拿这四万银子贷出去生钱,斤斤计较,不由得好笑,便道:“这你就看着办吧,反正也不差那几个利钱。按这样子下去,接下来半个月,再来四五万也说不定。”
听盛宣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张德生不由得翘起舌头:“这——莫非这是少东家赢的——赌本?”
“嗯!”盛宣怀兴致极好,也不避讳“赌本”这两个字。
张德生堆起笑脸道:“少爷果然好手法!——不知道平时都和哪几位玩呢?”
“还有哪些人?也就是漕帮的张二还他那几个朋友,听说不是做漕运的就是开当铺、钱庄的,有姓喻的、姓王的,还有姓武的,多了也记不清楚,反正就是这么几付颜色。”
“这——小的做钱庄这么些年,没听说这行有姓喻、姓武的啊,姓王的倒是有一家,不过去年已经被胡老板的阜康给吞了——”张德生小心翼翼说着,但才说了一半就被盛宣怀打断了:“——那是你交际不广,兴许人家是杭州、苏州的呢?就不作兴到南京来玩?——你给我打听下,南京城里哪家首饰铺子货色整齐?”
“是,是!少东家要买首饰?那还得数东门外的同福祥,我和他们掌柜也熟的,要不先给您老打个前站?让他们拿点货真价实的东西出来?”张德生知趣地不再提赌钱的事儿,低头哈腰地回道。
盛宣怀在同福祥一口气买了七千多两银子的首饰,让人送到大有豫来,一件件仔细看过了,又吩咐用精致的西洋盒子装起来,最后笼统放到个大箱子里。下人正要锁上,盛宣怀略愣一愣,突然道:“慢!”
“少爷有何吩咐?”
“打开来,我要捡两样出来。”
打开箱子,盛宣怀又亲自挑选了一番,选出个金簪子,两个绿祖母宝石的戒指,还有条金链子,掂掂大概值个千把两银子的模样,便让人重又取来个盒子装了,找来个信得过的伙计,吩咐道:“这盒子东西,你连夜赶回苏州,交给少奶奶,就说是我买给她的,仔细着,别弄出什么差错来!”
“是——少爷要不要再写封信?”
“信?”盛宣怀掏出怀表来一看,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便道,“信就算了,你带口信就成。”
“是!”
那伙计转身走了,收拾箱子的下人重又锁好,问道:“少爷,这箱东西呢?”
“抬上,跟我走!”
“去哪儿?”
“清韵楼!”
蹉跎间,眼看月底,盛宣怀总算还是没忘差事,赶到总督衙门,拜见了张振轩。张振轩是李鸿章淮军旧人,何璟丁忧后,李鸿章左右运动,将他从江西巡抚位置推了上来,他自然投桃报李,对李鸿章的人另眼相看,详详细细问了许多话,又掏出封信递给他:“你来得正好,恰恰昨天傅相有封信过来,让我转交你。说是让你到福建去一趟,参详一下沈宫保(即沈葆桢,1820-1879,字幼丹,时任福州船政大臣,后任两江总督)在福建办船厂的情形,再回南京和巡阅长江彭制台(即彭玉麟,1816-1890,字雪琴,时任长江巡阅使,后官至兵部尚书)合计轮船练兵的事宜。”
盛宣怀这些日子和清韵楼的阿蓉打得火热,此刻说要让他千里迢迢到福建去,自然不是滋味。但上司吩咐,没有驳回去的道理,只好答道:“是。”
张振轩一笑:“傅相这是不知道外面办事的难处——天寒地冻,又是正月里,下福建就这么好走的么?何况沈宫保本就是福建人,此刻说不定在福州和家人团聚,你兴匆匆赶到船厂去,扑个空反而不好。倒是彭雪琴此刻正在武汉检阅水师,过几天便要沿江而下的。我的意思,你倒不如在南京多待个把月,等雪帅来了,你会过他,再从从容容下福建,不是省了多少弯路?我已经把这个意思写信给傅相说了,他想来没有不准的,你就可以安心再清闲几天了。”
盛宣怀多少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回到:“多谢制军体恤下员!”
“哎,何必?应该的,说到底,咱们都是淮军一路上过来的不是?”接着,张振轩又闲扯了几句,无非是些奖掖后进劝他多多为朝廷出力的意思,末了端茶送客出来,盛宣怀掏出怀表一看,才四点多钟,离晚上还早得很,却不想回大有豫,惦记着阿蓉,便坐轿到了清韵楼。
接着半个来月,盛宣怀依然无所事事,到总督衙门去见了张振轩两次,听说彭玉麟巡阅水师时在武汉查出营务废弛、贪污不法,大发雷霆,一口气参掉了一个总兵、三个游击,朝廷飞旨令他就地整顿,行程也就耽误下来,估计还要多费一个月才能到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