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和尚,我的师父是高师父。
这一天还是很冷,摄入人骨的冷意遍布全身。起来时,房间的门和窗都关得极严紧,但掩盖不了梅花的香气。
打开窗户往外看,冷风嗖嗖,刮得头皮发麻,梅花恰恰就躲藏在墙外,在我看不到的视角处。
我不知为何,竟有种冲动——驱使我去看那梅花。
我穿戴好保暖的衣物,往屋外的梅花走去。梅花吐艳。最靠近窗户的纯白无暇,蛋黄与嫩红的梅花相依相偎,映得纯白梅花更突兀。
我往梅花丛中走去,香气四溢,熏满我的衣物,染红了我的衣袖,沾白了我的鞋袜。蛋黄的梅花娇羞,猫进我的领口,我却毫无察觉。
“幸会了,真是有缘,你我在此相遇。”
算命师拜了一揖,从树后走来。
很奇怪,我不清楚他是谁,但我却明白他是谁。
印象中,我似乎见过类似的衣服,像在梦里,又像在我小时候见过。
算命师不见我开口,而后说,我可否与他一同赏梅。
我自是答应,多一人与我赏,或许有更多乐趣。
露水深重,使我俩鞋尖微湿,凉意由脚尖涌来,又从膝下褪去
这年梅花怕是快开到尽头了,越往深处走,花瓣落于地、枝头上,完型的花越难找到了。
算命师似乎乏了,往上看去,惊呼起来。
哦——那是一树木棉,映红了天色,与梅花相比更艳。
算命师直呼木棉为红霞,说是之前未曾见过木棉。
我对此有些好奇,问他为何会来此地。
他答,为花而来。
我又问,为何花。
他答,梅。
我不明他怎么会在花期将过时来。
他答,他离此处极远。
别处无梅么?
他答,此梅林是友人多年前种植,友人临死前唤他来看看,怕梅林早把友人忘去。
我辩道,梅花又不是人,不记恩,又何来忘恩?
他答,友人将他妻子之灵植于此地,且一生未娶其他妻妾,没想友人之妻与木棉如此接近,像是过去发生过一样,怕是……
算命师没有再说下去,似是触景伤情。
我们继续朝梅林尽头走去,直到断崖边。原来木棉与梅林相隔一山,山与山相隔一步,木棉独自傲立在对面山头,老根盘踞,经历的年岁怕比梅花更多。
算命师哑然失笑,低头,取出几枚铜钱,双手合十,默念咒语,然后把铜钱扔于一碟。碟中有线有面有字。
似乎是一个仪式,我好奇地看着他扔入碟中六次,终究罢休了。
他微微苦涩道,原来他先前的一卦卜错了,错了十多年,冤枉了友人之妻,使友人与妻分离,与儿女也分离了。
梅花随着风,飘过他的肩膀,随着他的肩膀颤抖;飘过他的双手,被紧紧抓住;飘过他的脸颊,顺着眼泪落下。算命师靠着梅树缓慢蹲下,用手中捏碎的花瓣按住紧闭的双眼,泪水将碎花瓣撒了一地。而风不解风情,将碎花瓣吹去,吹向更遥远的地方。
从那天开始,算命师便住在不知寺中,不言不语,需要水时他便来挑,需要柴火他也来拾。
起初,我不习惯,师父便让我任他而去。
师父说,信命的人,被天命玩弄,心不得依托,便会寄情于别处。
但,奇怪的事渐渐发生。
有时候去挑水时,我看到河岸边的树枝都绑着黄带,第二天就看不到了。每隔几天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然而我与师父说,师父却交代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好些天,不知为何,山下炊烟袅袅。以往山下都没有人来往,真是奇怪。我与师父说,师父嘱咐我不要因好奇而下山,怕来者不善。
师父怎会认为来者不善呢?
又过了些天,我发现炊烟似乎越来越近——就在河岸对面了吧。我又与师父说,师父叮咛我今夜收拾一下东西,可能准备要下山。
我问,那算命师呢?
师父答,暂且不要告诉。
大块大块的晚霞将要落幕,我正准备点灯。忽而从窗外见到,那燃着的晚霞变为一个一个小点,形成一排。像是演练好了的。
晚霞与太阳团聚去了,留下一黛蓝琉璃盏照亮于空。小点则由远至近,慢慢变为摇曳火光。
我拿好行李,朝师父房间走去。
师父问,他们来了?
我说,他们来了。
师父闭着眼睛,坐起了禅。兵器乒乓作响,刀刃在风中划出一道道痕。
算命师缓步走来,举着卦碟,卦碟上压着的还是六枚铜钱,只是位置有所不同。
他开口,说出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你们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来找我而已。”
师父听到他说话,却忽而抬起了眼帘,手指微微颤抖。
“是你!”师父大吼,像是害怕发生什么,将我推出房门,不容我反抗。
算命师却说,让师父等一下,他要给我一样东西防备外面的兵官。
算命师轻轻拿起我的手,为我绑上一条黄丝带。
路边的黄丝带也是他绑的吧?看这一模一样的绳结。
算命师说,此绳结有祝福意味,他顺便在上面施过法,让我的脸在兵官下的注视中模糊不清。
师父冷漠道,你做的够多了,徒儿你去接待那些官兵吧。
算命师点点头,师父便把门闩拉下了,把门缝都遮得严严实实。
啪啪啪——啪啪啪——
我才发现,原来外面的大门已经被敲了许久。
我拉开门栓,伸出头来打量。他们却推开了我,使我向后重重倒地,然后敞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们的后面跟着一个人,此人白面红唇,像是女人。她问道,国师何在?
她像是问我,眼睛却朝着天,可天上并没有可以供她问的人。我以为不是在问我,就站起来拍打一下身子,打算跑去告诉师父,接着就是待茶了。师父是教过我怎么待客的。
那白面红唇的人扫了我一眼,又转而朝天看,嘴角撇下,道,不尊,打!
兵官们推揉着我,把我按在地上,我眼瞧着要挨打了,不禁喊叫师父。
“且慢,他只是个乡野和尚,不懂礼节罢了。”
算命师从屋里走出,额头上多了块伤疤。
女人笑了一声,道,你终于出来了,国师?
原来算命师就是国师。
女人又说,事到如今,不如归顺我主,你我携手算尽天下事,把余孽尽除。
女人的目光由天上转到我身上,疑惑道,比如我面前的这个和尚,我竟算不出他的身世。
算命师扶起我,又以身挡住兵枪的矛头,说,我可以归顺于你,但放了他。
女人道,这于我主,岂不是……
算命师说,不怕,他成不了大器。
女人终于答应放了我,带走了算命师。
师父等他们走光,才从房里出来,叹气道,委屈了他。
我不明所以,算命师又有什么委屈的呢?
师父说,易主难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