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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剑光寒(1)

二月二十六。

长安。

高渐飞在等。

郑诚告诉他:“卓先生暂时还不能见你,但是他说你可以在这里。”

小高微笑:“我会等的。”他的笑容温和平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定从来都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样会等人的人。”

“哦?”

“因为我比谁都有耐性,也许比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还有耐性。”小高说,“我从前住在深山里,有一次为了等着看一朵山茶开花,你猜我等了多久?”

“你等了多久?”

“我足足等了三天。”

“然后你就把那朵花摘下来插在衣襟上?”

“我没有,”小高说,“等到花开了,我就走了。”

“你等了三天,就为了要看花开时那一瞬间的情况?”

郑诚自己也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而且好像能够明白小高的意思。

“不管你在等的是什么,通常都不会没有目的。”他对小高说,“你虽然没有把那朵花摘下来,可是你的目的一定已达到,而且你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要看一朵山茶花开而已。”

“我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一朵花也是一个生命,在那朵花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生命诞生的时候。”郑诚说,“一个生命在天地孕育中诞生,其中变化之精微奇妙,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

他凝视着小高:“所以我想你那三天时间并没有虚耗,经过那次观察后,你的剑法一定精进不少。”

小高吃惊地看着他,这个长着一张平平凡凡的四方脸的年轻人,远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得多。

“等人更不会没有目的,你当然也不会等到卓先生一来就走的。”郑诚淡淡地问小高,“你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让小高开口,又说:“这个问题你用不着回答我,我也不想知道。”

“这是你自己问我的,为什么又不要我回答,又不想知道?”

“因为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你既然根本不想知道,为什么又要问?”

“我只不过在提醒你,我既然会这么说,卓先生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郑诚说:“等到卓先生问你这个问题时,你最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回答他,而且能够让他满意,否则你最好就不要再等下去了。”

他很严肃而诚恳:“让卓先生觉得不满意的人,现在还能够活着的并不多。”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他并不想等着看小高对他说的这句话有什么反应。

可是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卓先生还吩咐过我,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不管你要什么都行。”

“他真的是这么样说的?”

“真的是。”

小高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那就好极了,真的好极了。”

卓东来召见郑诚时,已经接近正午。郑诚完全看不出他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在昨天一日间发生的那些悲惨而可怕的事,看来就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卓青已经做出些什么事来报复他,他也绝口不问。

他只问郑诚:“高渐飞是不是还在等?”

“是的,他还在等。”郑诚说,“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法子完全替他找到。”

“他要的是什么,连你都找不到?”

“他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替他准备二十桌最好的酒菜,而且限定要长安居和明湖春两个地方的厨子来做。”郑诚说,“他还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把城里所有的红姑娘都找来陪他喝酒。”

“你替他找来了多少?”

“我只替他找来七十三个,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从别的男人被窝里拉出来的。”

卓东来居然笑了笑。

“在那个时候,被窝里没有男人的姑娘,也就不能算红姑娘了。”他说,“这件事你办得已经很不错,今天早上我们这地方一定很热闹。”

“的确热闹极了,连镖局里会喝酒的弟兄们,都被他拉去陪他喝酒。”郑诚道,“他一定要每个人都好好地为他庆祝一番。”

“庆祝?庆祝什么?”卓东来问,“今天有什么值得他庆祝的事?”

“他没说。”郑诚道,“可是我以前听说过,有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都会这样做的。”

卓东来沉思着,瞳孔忽然又开始收缩,过了很久才说:“只可惜我知道他暂时还死不了。”

酒已醉,客已散,前面的花厅和走廊上,除了散满一地断钗落环,腰带罗袜,和几个跌碎了的鼻烟壶和胭脂盒外,还有些让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好像特地要向主人证明,他们的确都已醉了。

他们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么能尽欢?

小高就像是个死人一样,袒着肚子躺在一张软榻上,可是等到卓东来走到他面前时,这个死人忽然间就醒了,忽然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曲终人散才来?难道你天生就不喜欢看到别人开心的样子?”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我的确不喜欢,醒眼看醉人,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盯着小高的眼睛:“幸好你还没有醉,醉的是别人,不是你。”

小高的眼睛里连一点酒意都没有。

“我看得出你还很清醒,”卓东来说,“比三月天的兔子还清醒。”

小高笑了,大笑。

“你没有看错,确实没有看错。”他大笑道,“你的眼睛简直比九月天的狐狸还利。”

“你要别人醉,自己为什么不醉?”

“因为我知道狐狸迟早会来的。”小高说,“有狐狸要来,兔子怎么能不保持清醒?”

“如果狐狸来了,兔子再清醒也没有用的。”

“哦?”

“如果知道有狐狸要来,兔子就应该赶快逃走才对。”卓东来笑道,“除非这个兔子根本就不怕狐狸!”

“兔子怎么会不怕狐狸?”

“因为它后面还有一根枪,这根枪已经对准了狐狸的心,随时都可以刺进去。”

“枪!”小高眨了眨眼,“哪里来的枪?”

卓东来笑了笑:“当然是从一口箱子里来的,一口失而复得的箱子。”

小高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而且露出了一种从心里就觉得很佩服的表情。

“你已经知道了?”他问卓东来,“你怎么知道了?”

“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卓东来说,“我只不过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如果吃了别人一次亏,就一定会想法子加十倍去讨回来,我只不过知道萧泪血恰巧就是这种人,而且恰巧找到了你。”

他又笑了笑:“我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是如此而已了,已经够多了。”他叹息着道,“难怪萧泪血告诉我,能够和卓先生谈生意,绝对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说出来,他已经完全知道。”

卓东来的微笑仿佛已变为苦笑:“可惜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你知不知道这次是萧泪血要我来的?”小高自己回答了这问题,“你当然已经知道,而且你一定已经知道他要我来跟你谈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好的事也有很多种,”卓东来问,“他要你来谈的是哪一种?”

“大概是最不好的一种。”小高又在叹息,“如果不是因为我欠他一点情,这种事连我都不愿意来跟你谈。”

“你错了!”卓东来居然又在微笑,“这一点你错了。”

“哪一点?”

“在某一方面来说,最好的事往往都是最不好的事,所以在另一方面来说,最不好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事。”卓东来说,“人间事往往就有很多皆如是。”

他又解释:“如果萧先生根本就不要人来跟我谈,却在夜半无人时提着他的那口箱子来找我,那种事才是最不好的一种。”

“所以不管他要我来跟你谈的是什么事,你都不会觉得不太愉快?”

“我不会。”

“那就好极了。”

可是小高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很严肃,仿效着卓东来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要我来接替司马超群的位置,来接掌大镖局的令符,当大镖局的总局主。”

这句话说出来,无论谁都认为卓东来一定会跳起来的。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只淡淡地问小高:“这真是萧先生的意思?”

“是的。”

小高反问卓东来:“你的意思呢?”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简单地说出了两个字:“很好。”

“很好?”小高反而觉得很惊讶,“很好是什么意思?”

卓东来微笑,向小高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说,现在阁下已经是大镖局的第一号首脑,已经坐上大镖局的第一把交椅了。”

小高怔住。

卓东来对他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很恭敬。

“从今以后,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好汉,已经全部归于你的统辖之下,如果有人不服,卓东来愿为先锋,将他立斩于刀下。”

他用他那双暗灰色的眼睛正视着小高:“可是从今以后,你也是大镖局的人了,大镖局唯你马首是瞻,你也要为大镖局尽忠尽力,大镖局的困难,是你的困难,大镖局的仇敌,也就是你的仇敌。”

小高终于吐出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高苦笑:“本来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快,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正如宝剑的双锋一样。”卓东来的声音严肃而平静,“要有所收获,就必须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司马超群曾经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你呢?”小高忽然问他,“你付出过什么?”

卓东来笑了笑。

“我付出过什么?我又得到什么?”他的笑容中竟然充满伤感,“这个问题我恐怕不能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句话也不是谎话,而且说得确实有点伤感,甚至连小高都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幸好卓东来立刻恢复了岩石般的冷静,而且立刻提出了一个比刀锋更尖锐的问题。

“我愿意拥立你为镖局之主,我也愿意为你效忠效力。我相信我们彼此都已经很了解,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他问小高,“可是别人呢?”

“别人?”

“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人马,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角色,要他们诚心拥戴你为总瓢把子,很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问小高:“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先要有威,才能有信,有了威信,才能号令群雄,才能让别人服于你。”卓东来说,“你身居此位,当然要先立威。”

“立威?”小高问,“要怎么样立威?”

“现在司马和我已决裂,他已经负气而去,不知去向。”

“我知道。”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知道了。”卓东来说,“卓青临死之前,一定不会忘记派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只要能够报复你,而且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我相信他连一件都不会忘记做的。”

小高说:“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

“的确不少。”

“所以你听到萧先生要我来接掌镖局,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小高苦笑,“因为你也很需要我来帮你收拾残局。”

这一点卓东来居然也不否认。

“现在我们的情况的确不太稳定,萧先生想必也很明白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要你来。”

卓东来说:“萧先生和我之间彼此也很了解,也算准我绝不会拒绝的。”

他盯着高渐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在这种情况你要立威,当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小高也在盯着他,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要我杀朱猛来立威?”

“是的。”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是条件,而是大势。”卓东来冷冷地说,“大势如此,你我都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高渐飞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积雪未融,天气却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银白,天色却已转为湛蓝。远方忽然有一片白云飞来,忽然停下,又忽然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卓东来才轻轻地叹息。

“我了解你们,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应诺而轻生死,因为,生死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他说得很诚恳,“所以你们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许。”

他的叹息声中的确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为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来,你们也许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了解你们。”

卓东来说:“所以我也了解,要你去杀朱猛,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不仅是你的悲哀,也不仅是他的,而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悲哀。”

小高无语。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件事。”卓东来说,“你不去杀朱猛,也一样有人会去杀他的,他不死在你手里,也一样会死在别人手里。”

“为什么?”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况也一样。”卓东来说,“所以朱猛的头颅,现在已成为大镖局属下三十六路豪杰逐鹿的对象。”

他又解释:“因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镖局的死敌,大镖局中无论谁能取下他的头颅,都可以借此立威于诸路英豪间,取司马之位而代之。”

卓东来说:“其中最少有三个人有希望。”

“你怕他们!”

“我怕的不是他们。”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因为你。”卓东来说,“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萧先生,天下无人能敌。”

这次他说的也是实话。

“以前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司马,而这次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你。”卓东来说,“与其让别人杀了他,就不如让他死在你手里了,反正他迟早都已必死无疑。”

小高霍然转身,盯着他,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刚才说的那三个人,现在是不是也到了长安?”小高问卓东来。

“很可能。”

“他们是谁?”

“是一口无情的剑、一柄夺命的枪,和一袋见血封喉的暗器。”卓东来说,“每一种都有资格列入天下最可怕的七十件武器之中。”

“我问的是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武器。”

“他们的人都是杀人的人,在长安都有眼线,都能在一两个时辰中找到朱猛。”卓东来说,“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你为什么不说出他们的名字?”

“因为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之后,很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斗志和心情。”

“我们能不能在他们之前找到朱猛?”

“你不能,我能。”

“朱猛此刻在哪里?”

“在我的掌握中。”卓东来悠然道,“他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

暮云四合,群山在苍茫的暮色中,朱猛也在,在一抔黄土前。

一抔新堆起的黄土,墓上的春草犹未生,墓前石碑也未立,因为墓中的人可能已化作蝴蝶飞去。

墓中埋葬着的也许只不过是一段逝去的英雄岁月,和一段永远不会消逝的儿女柔情而已。

但是朱猛仍在。司马仍在。

所以他们之间纠缠错综的恩怨情仇也仍在,他们之间这个结本来就是任何人都解不开的。

暮色渐深。

朱猛痴痴地站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他仅存的十余兄弟痴痴地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道他的兄弟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们自己心里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如戏,如果他的这一生也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那么这出戏无疑已将到落幕的时候。

无论这出戏多么惨烈悲壮轰动,现在都已将到了落幕的时候。

蝶舞只不过先走了一步,他们却还要把最后这段路走完。

不管多艰苦都要走完,他们只希望能把仇人的血洒满他们的归途。

朱猛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这班生死与共的兄弟,用他那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看着他们,从他们脸上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过这一眼后,就永远不会再见了。

然后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人生从来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就算儿子跟老子,也总有分手的时候,现在就已经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

他的兄弟们脸色已变了,朱猛装作看不见。

“所以现在我就要你们走,最好分成几路走,不要超过两人一路。”朱猛说,“因为我要你们活下去,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雄狮堂就还有再起的希望。”

没有人走,没有人动。

朱猛跳起来,嘶声大吼。

“我操你们的祖宗,你们难道没听见老子在说什么?你们难道希望雄狮堂的人都死尽死光死绝?”

还是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开口。

朱猛用力抽下了腰上一条巴掌宽的皮板带,往他们冲了过去。

“你们不走,你们要死,好,老子就先把你们活活抽死在这里,免得惹老子生气。”

板带抽下,一板带一条青紫,一板带一条血痕。

可是他这些既不知死活、也不知疼痛的兄弟们,只是闭着嘴,咬着牙,连一动都不动。

司马超群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是他的嘴已经有一丝鲜血沁出。

他的牙齿咬得太紧,已咬出了血。

起了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刮起了风。刮在人身上好像小刀子一样的那种冷风。

朱猛的手终于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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