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子老师步入大厅的时候，底下的同学们兀自叽叽喳喳交谈不休，持续了十来分钟。老师看上去也不在意，施施然到讲坛西侧的蒲团上坐下，翻读起随身带来的书卷，一边时不时用眼角瞟瞟各个角落的年轻人。
说是大厅，其实也不算大，前半部分空出方圆数丈的地方，权作讲坛，给老师上课用。后半部分不太整齐的摆着二十来个蒲团，让学生坐，虽然看上去数目众多，其实平时总也坐不满，因为偷懒逃课的从来不少。
八根粗壮的石柱撑起了大厅的屋顶，这些柱子上满是伤痕，有些地方裸着似是火烤的漆黑色，有些地方被不知哪来的刀斧削掉了一大块，还有些地方居然印着清晰可见的足印，更多的地方凹凸不平，显得颇为丑陋。
屋顶很高。新生第一天上课，猛然抬头常常会觉得晕乎，然后又被吓得一个机灵。顶上用栩栩如生的花纹雕刻着一条巨龙，从门口一直爬升到讲坛，龙头就在讲坛的正上方摆回来，两只圆睁的大眼死死地盯着听课的学生们。
秋水此刻正瞪着龙眼看，一动不动，脖颈僵直，四周的嘈杂声置若罔闻。他正和雕龙做着“木头人”游戏，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在别人看来，这条龙一直是静止的，在他看来，刚才龙却分明不停地蠕动着，两眼还时不时地转上两圈，发出恶狠狠的凶光。刚来的时候他有些畏缩，总想低头躲过龙的注视，如今已经不怕了，大眼瞪小眼，谁怕谁啊。秋水打小不爱服输，最近每回上课，都跟雕龙耗上了。
老夏在寒潭村一片焦土碎砾中发现秋水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模样，正一个人痴痴地趴在地上，看一群蚂蚁围攻一条青虫。青虫身材硕大，却毫不笨重，不断在土里翻滚，每一次都能压死几只弱小的蚂蚁，可是蚂蚁数量众多，密密麻麻，前赴后继，倒下一批又来一批，永无止歇的样子。秋水自己也记不清这场战斗持续了多少时间，开战的时候好像阳光正烈，打扫战场的时候四周已是黑沉沉一片。
青虫最后终究力竭，仰面躺在尘土中呼呼喘气，只好任凭蚂蚁们爬上身躯撕咬，不一会便断了气。不久又有更多的蚂蚁爬过来，组成浩浩荡荡的一列方阵，齐心协力，将青虫的尸体抬回洞穴。微微的月光透过密密的树丛照下来，依稀能见到地上像是撒了一把芝麻，那是烈士的遗骸。
这一天是玄猫之年的七月初一，除了青虫与蚂蚁的战役，另外一场战役也正在寒潭村同时上演。叛军与帝国军长达十年的斗争终于进入尾声，在魔法师的介入下，过度依赖枪械的叛军节节败退，一路由北向南撤退到大陆边缘，人困马乏的他们在寒潭村落脚，背后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已经退无可退。
天气非常热，长途奔袭而来的帝国军似乎嫌空气中的热度还远远不够，竟让魔法师召唤出一头火麒麟。眼前的叛军已如强弩之末，主帅平路觉得没有必要再招致一丁半点的士兵伤亡，干脆驱使神兽将寒潭村一烧了事，顺便也试验一回魔法师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大规模杀伤武器，让叛军那些落后几百年的破铜烂铁见鬼去吧！
麒麟在空中翱翔盘旋，伴随着沉闷的低吼，宛若暴雨前蓄势待发的雷声，口中喷吐的火焰横扫房屋和人群，仅仅几分钟，人间消散，地狱降临，整个村庄化作一片焦土。
那一天，老夏一边捂着鼻子一边蹒跚前行，双腿一直在颤。他一辈子里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每走几步就得绊上几具断肢残躯，全是炭色，完全分辨不出本来面目，还发出刺激得人流泪呕吐的难闻味道。
他是奉宗主之命来寻人的，寻的是宗主的亲生儿子启明。可在这惨不忍睹的修罗场，如何能找得到公子的本尊？老夏地毯式地搜了一遍尸体，不见，又地毯式地搜了一遍有无什么遗失的信物，还是不见。
最后，他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一口狭小的古井边，偶然间，发现了秋水。头顶上的枝叶都已被热气烤焦，化为黄黑相间的枯叶，像雨点般掉落下来。或许火麒麟的视力不好，穿透不了几棵梧桐树环抱而成的细密缝隙，无意间，幸运地，放过了树底下正聚精会神观看另一场战役的五岁男孩。
大厅里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从锅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变成春风拂动柳枝的悉悉索索。鱼子老师咳嗽一声，抬眼望望底下的学生，将手上的书卷轻轻放在蒲团上，拍拍大腿和膝盖，站了起来。
今天来了十三个孩子。鱼子老师嘴里念念有词地数了一圈，微微噘着嘴摇摇头：“来上课的竟然连一半都不到，哼。下一堂课开始，我要记考勤了。凡是一年缺课三次以上，我这堂课就算不及格。”
学生们仿佛被什么电到了，原本尚有微波粼粼的湖面刹那间平滑如镜。在龙阳山上，不及格这种事可一点儿不好玩，意味着不仅明年要重修敏捷课，而且还得替食堂挑三十天水，上山下山，每天来回四次。一年前有个7岁的初级生，因为贪玩，没能通过基础智力课，校长毫不怜惜这孩子瘦弱的身躯，硬是赶他去挑水，结果不到十天就受不了了，私自逃下山去。学校丝毫不以为意，将他从学名册上一笔勾销。茫茫然这个乱世，年幼的孩童，又到哪里去找容身之处啊，那家伙如今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
鱼子老师见威吓大有效果，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他的眼睛并不小，但眼珠子极小（这便是他名字的由来：大家都觉得他的眼珠就像亮晶晶的鲑鱼籽），特别是秋水盯着两颗铅球般大的的龙眼许久，忽然被鱼子老师的话震了一震，斜目瞟过去，对比实在过于强烈。
老师开始上课。他对自己的授课水平一直很有自信，在讲坛左右踱来踱去，伴着幅度很大的手势与开合有度的嘴巴，颇为陶醉。
“今天是大家第一次上敏捷课。我先问一个问题，何为敏捷？”
“速度。”有同学干脆利落地回答。
“反应。”另一位补充道。
“灵巧。”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娇滴滴地说。
“嗯，你们都说对了一部分。人类对敏捷的运用，过去大多局限于体育范畴，例如赛跑、体操和拳击，赛跑强调速度，体操讲究灵巧，拳击注重反应。不过，受当时科学水平的制约，人体敏捷潜能的开发那时候还处于原始阶段。史书上记载，在100年前，上一次科技大爆发时期，百米短跑的世界纪录也只有9秒58。”
底下有同学窃窃私语，大约是在讨论自己究竟能跑多快。
“如今，借助于普通的营养药物与锻炼手段，体格健壮的人一般都能跑进5秒。但是，”鱼子老师话音一转，“对于在座的你们，这远远不够。”
“通过敏捷课程，我希望你们达到的目标是——冲刺速度超过每秒300米。”
学生们爆出一片哗然，惊叹声此起彼伏，有几个张大了嘴，怎么也关不起来。
鱼子老师淡淡一笑：“这其实没啥了不起，世上最劣质的手枪，子弹的出膛速度也能达到这个水准，换句话说，你们就算上完我的课程，考试通过，今后能否躲得了枪手的攻击，还是未知之数。”
“不过”，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生死之际，有概率总比没概率好。”
忽然，前排的女生弱弱地插问：“那我们干脆学习怎么使用手枪吧？”话音未落，台下的男生一片哄笑。
她的问题，愣一听也没什么错，但这儿可是龙阳山，天下武学的宝藏之地，要学枪械，应该去远在北方的函谷武器学校才对。
第二排正中央，有一个体形瘦削的男生，引起了鱼子老师的注意。其他学生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唯独这个男生，眼睛直直地盯着正前方，身子一动不动，仿佛刚才他的讲课，眼下周边的吵闹，与他全然无关。起初还以为这孩子在认真听课，所以一脸严肃，毕恭毕敬。仔细一瞧，他的眼神竟只盯着自己脑袋上的某个方位，似乎那上头有样十分有趣的东西在吸引着他，鱼子老师抬头看看，是那只雕龙的龙头。
这雕龙在龙阳山盘踞的年头，比鱼子老师上山的时间还长。开始他也很好奇，去问校长，校长说，建校的时候就有这座大厅了，只不过那时很破败，修修补补后，就成了教室，至于雕龙的来历，校长也不知道。校长都不知道的事儿，他就更没必要探究了，鱼子老师本来生性淡泊，知难而退，也就不再追问。
眼下这个盯着龙头看的学生，倒让鱼子老师又回忆起当年的自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少年意气。
秋水的额头上，涔涔地冒着汗珠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掌心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外裤，全身的肌肉开始不听使唤，微微地抖动着，背脊又酸又痛，仿佛有小刀在后背上一下一下的切割，使劲儿迫使他屈服。这雕龙说不动就真不动啦，定力好强，它不知冷暖，也不在上课，可以专心致志地与秋水比赛。秋水的周围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吵闹，讲坛上的老师手舞足蹈，踱来踱去的，都不断干扰着他的神经。
眼前的光线倏忽暗了一暗，一定神，发现讲坛上的鱼子老师不见了，往上看，老师居然坐到了龙背上！同学们像大合唱似的发出一声“哇……”，然后全场陷入一种气氛奇妙的沉默，似乎整个大厅的空间和时间都一瞬间扭曲了。
秋水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像摇滚歌曲高潮部分的架子鼓，连绵不绝，一浪又一浪，强烈得几乎快要窒息。如果把大厅看做一个三维空间体，鱼子老师在极短极短的时间里，从坐标（x,y,z）位移到了（x’,y’,z’），两个坐标间的直线距离至少有十米。吓人之处在于，秋水完全看不清楚老师的动作，位移的速度比眨眼还要快，就好像讲坛前的老师凭空消失，龙背上的老师凭空而来似的。
鱼子老师望着脚底下十几个张大了嘴回不过神的脸，哈哈大笑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伴随着他的动作，龙头也有节奏地上下晃动着，仿佛与他一起开怀大笑。
秋水第一个回过神来，也跟着老师嘿嘿笑。汗没白流，背没白痛，雕龙啊雕龙，你终于败了，说实话，我差点儿撑不下去，可人算不如天算，老师帮了我大忙，要怪只能怪你运气太差啦。
他使劲举起双臂，扎扎实实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呼出口气，一场艰苦的比赛后，身体总是十分疲倦。但精神往往会格外亢奋起来，头脑也会特别好使。
秋水仔细回想鱼子老师适才的跳跃，不，应该说位移更准确，老师是怎么做到的呢？
又是一个位移。鱼子老师在学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又像闪电一般，从龙背上消失，在讲坛前现身，台下条件反射般响起一片更为崇敬的惊叹声，肉眼看去，这分明就像把老师在空中拆解成一粒粒分子，然后到地上重新按原样一丝儿不差的组合起来。
鱼子老师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教师服，浅灰色的上装和长裤，双肩披着淡褐色的宽大斗篷。他若无其事地站着，宛若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斗篷的随风拂动印证着刚才风驰电掣的动作。
“秋水，我前面讲课的时候，你在开小差吧？”鱼子老师的眼睛忽而转向秋水的脸庞，两粒亮晶晶的鲑鱼籽放出柔和而变幻莫测的光芒。
秋水被老师冷不丁一问，从思索中硬生生拔出来，随口应了一声：“啊。”听上去像是坦然承认。
“这说明你很厉害喽，一心二用，一边听课，一边还能想其他事情。”老师的嘴角稍带调皮地噘着，善意的揶揄。
“啊。”
“那我考考你，刚才，你看到我做了什么？”
“从地面跳到龙背上，接着又跳了下来。”秋水不假思索。
“哦，你果真看清楚了吗？”
“没有。”秋水很诚实。
“那你凭什么这样说呢？”
“虽然我的肉眼看不清楚，心能看得见。”
“喔，用心来看，我倒是第一回听说，怎么个看法？”鱼子老师迈开步子，走下讲坛，缓缓走到秋水身边。这次的移动速率很慢，每个人都能看清他的步伐，布鞋落在地面悄然无声，斗篷的下摆随之一荡一荡。
“只是简单的推理罢了。人眼的帧率是每秒处理25张图片，假定有人在我眼前一米闪过，而我的视野范围是3米，那么，他只需达到每秒75米的速度，就铁定可以避开我的视线，离我越远，需要的速度也越高。”
鱼子老师笔直站立的身躯，像尊雕像般，纹丝不动。四周的同学也都跟着老师，转过头看着秋水。大厅忽然陷入静谧，外头从未间断的蝉鸣，此时阵阵传来，清晰可闻。
“老师您刚才和我的距离，差不多就是3米，您的跳跃速度，恐怕远远不止每秒75米，因此，我的眼睛自然是无法看清的。”
“很好，很好。”鱼子老师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如果不是竭力克制，也许会笑出声来。
“各位同学，秋水的回答相当精彩，他点出了敏捷课最重要的原则——眼睛是最为迟钝的器官，最好少用。听觉、嗅觉和触觉，才是武术家最重要的感知。”
“突破双眼的局限，调动所有的感官，将你感受到的世界凝聚于心，这便是提高敏捷的第一步！”
掷地有声的话音刚落，门口有人向鱼子老师挥了挥手。老师踱过去，与那人聊了一会，又走回讲坛。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消息，两道浓密的眉毛努力地向两侧翘着。“我马上有些事情要处理，今天就先上到这儿吧。”说完，鱼子老师背起双手，快步走出大厅，头低着，似乎在思考什么，脚踩在被磨砺得闪着微光的青石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