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嬴政,从他先辈那里继承的,是相当庞大的财产,当时的秦国,占有着天下三分之一的土地,十分之六的财产,统一天下,势在必行。
这时的李斯,与尉缭一起,成为嬴政助力。
秦王政十四年,赵国李牧大败秦军,年轻的秦王经历了重大打击,同样在这一年,与李斯是昔日同窗的韩国公子韩非入秦。
“先生可知晓此人?”嬴政轻声询问。
李斯看他手中所执竹简,略略一扫,心下了然。
做了一揖,“昔日一起师从旬况,韩非此人,文章出众,王上可从这《孤愤》中略知一二,只是此人太过深不可测。”
嬴政嗤笑一声,将竹简掷下,“深不可测?不过是个阴谋家罢了,不过此人留在韩国终究是个祸害。”李斯看着置于竹简上那只细白的手,这手究竟沾了多少鲜血?他有瞬间恍惚,却很快恢复原样,为了那统一天下的通天大计,这又算什么呢?此时的李斯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后,千载而下,他的骂名已成,已再无翻身之日。
回到住所后,立即修书一封,却在换来下人后,迟迟未将其交予,李斯略叹一声,终是置于案上。挥退下人,静坐缄默良久。
翌日,朝堂之上,嬴政手执《孤愤》,朗声大笑:“我要是能见到此人,和他交往,死而无恨。”(即“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并下令攻韩。李斯看着年轻气盛的秦王,第一次感受到何为真正的帝王心术,何为步步惊心,李斯想起老师旬况对他所说:“物忌太盛。”如今自己是富贵到了极点,只是以后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心中不寒而栗,自己不过是一介俗人,只因为小吏时看见老鼠而生出对财富权势的向往,却步步至此,他所忠心不二的主上离他越来越远,早已不是当年梅树下那个美丽少年了。
一夜无眠。
韩国很快溃败,不得不启用韩非。出使秦国。
韩非来的那日,李斯前往迎接,昔日同门也已双鬓泛白,恍如隔世,只是眼神依旧桀骜,李斯蓦地想起恩师引用老子的一句话来,“木强则折。”如今竟一语成谶。李斯默然,只是微微颔首,用极低的声音道:“谨言慎行。”他想着,不论结果如何,努力过总是无愧于心。韩非微颔首,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李斯却感到一触即发,风声鹤唳。
这种担心不久便应验了。
在朝堂上,姚贾被任命为上卿,本属平常,李斯却突然站出来,举出姚贾在赵国做官时被赶出的旧事来。李斯看着秦王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心知不妙,却又听得嬴政声音没有喜悲:“那便罢了。”李斯知道,若之前还有一线生机的话,那现在却是完全断绝。
走出朝堂的李斯,看着韩非笔直的背影,想起这人一向是看不起自己的,自己的贪慕名利,醉心世俗,韩非是自己一直想要成为却永远也无法成为的那种人,根本不适合留在官场。自己的恩师曾说:“李通古,没人比你更适合帝王心术,韩非太过锋芒毕露,以后定损。”
李斯打定主意,快走几步,道:“你可否留在秦国,忠于王上?”韩非止步:“为何?我本为韩人。”
“韩国君主负你良多,留下又有何用?”李斯看着面前的人,“不如等王上完成灭韩大计,你可为秦所用。”
看着不为所动的韩非,李斯顿觉无趣,快步离开,却听得:“李通古!”
李斯顿步,回头。看见韩非眼睛明亮:“多谢。”
李斯微微愕然,又道:“我会找机会向王上表明,你,好自为之。”复又离开。
看着离去李斯的背影,韩非低声道:“通古,你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无声浅笑。
数日之后,嬴政召韩非入内宫,一夜密谈,灯火通明。
翌日清晨,嬴政挥退韩非,即召李斯。
李斯看着黑沉天色,不详之感更甚,不由加快脚步。
进入大殿,看见案前垂着头细瘦的身影,“大王。”
李斯起身,却看见嬴政漆黑的双眼,不由汗湿了后背。
“你可记得十二年前你向我效忠时所言?”
“无一日敢忘。”
“那再说一遍。”
李斯俯身作揖:“愿王上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李斯微顿,又道:“李斯一生,只为王上一人所用,王上有鸿鹄之志,臣必助您创千古功业,陛下有杀伐之举,臣担千古骂名。”
良久无言。
嬴政轻声道:“寡人知你与他出自同门,你必心存不忍,只是此人对帝王之术分析过于透彻,且寡人无法掌控,你说当如何?”
李斯轰然跪地:“韩非是韩王的同族,大王要消灭各国,韩非爱韩不爱秦,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大王决定不用韩非,把他放走,对我们不利,不如把他杀掉。”
李斯在赌,他赌秦王的骄傲不会贸然动手。他伏在地上,汗水自额头滴在地上。
良久,嬴政伸手将他扶起,李斯看着他右手的旧伤,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痛苦皱眉。
他抬头,看见嬴政眉目含笑,心中一松。
“寡人要你…。”
李斯心如擂鼓。
“杀了他。”
李斯瞬间失去支撑,倒在地上,他,终究太过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孤注一掷,却,输的惨烈。
嬴政蹲下身去,就这样看着,并不讲话。
李斯看着那深不可测的一双眼,心道:“师父,你错了,我李通古这辈子,都不会懂得所谓的帝王心术,只是,我已认定的主上,便此生无法背叛。”
李斯发出如濒死野兽般的高呼:“诺!”
便踉跄起身,大笑走出大殿,东方天色已白,朝阳刺眼,李斯的泪水滂沱而下。
嬴政望着殿外,忽然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自己是有多害怕失去此人,失去他的忠心,还好,还好。
数载而下,李斯骂名已成,已再无出头之日。
.....
李斯带兵去到韩非居所之时,他的昔日同窗韩非,正只身静坐,闭目养神,李斯有一瞬间的恍然,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二人初见,那时的韩非已是名士,是韩国公子,自己不过一介小吏。
春光醉人,韩非也还年轻,飞眉入鬓,目光矍铄,更衬得自己猥琐可怜,想上前问候一声,只见那身着青衣之人微微敛目,翩然而去。
师从旬况的几年,二人并无太多交集,李斯自惭形秽,韩非亦非热络之人。便是不冷不热。说是旧识,倒不如说是点头之交。
李斯挥退众人,静立一旁。窗外有鸟儿鸣叫,今日是难遇的好天气。真是讽刺,李斯想。
韩非启目,嘴唇微动:“多谢。”
李斯微愕,只觉气血上涌,苦笑一声:“时至今日,你又何须取笑于我?”
韩非起身,目光变得恬淡:“我从未取笑过你,”看着李斯迷茫的眼神,复又道“在多年前你我二人师从一人之时,你的聪慧令我惊讶,又怎会取笑你?至于刚才的道谢,是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知晓这对于可以看透情势的你有多难,只是这结局我早已料到,既然我已无法保护自己的国家,那至少秦王政会是最佳的人选,我这许多年总结的帝王之术,只有他可以做到最好。”末了,韩非叹息:“没想到我韩非也有舍生取义的一天。”
是了,李斯顿悟,他一直无法理解韩非近乎寻死的种种行为,现在明了,其实他们是同一种人,都有比天还高的志向,所以他们都第一眼见到便选择了嬴政,唯一的不同,是自己没有负累,而韩非的身后,是整个韩国。李斯知晓这种痛苦,换成自己,不会比韩非做得更好。
二人对视良久,都躬下身去,做了一揖。
李斯出门,挥挥衣袖。便有武将冲进门去。
韩非被压走的时候,一直没有停止微笑,释然的微笑。
李斯一个人站立良久,有枯叶在他的身边飞舞,无限萧索。无限寂寥。
李斯回宫复命的时候,嬴政并无多余的表情。
“王上,可否容臣亲手结果韩非?”李斯揣摩嬴政的表情,复又道“这对您大大有利啊…。。”
嬴政将手从袖中抽出,示意可以。
李斯愕然,又作揖称谢。
嬴政懒懒开口:“你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却见李斯神色惶恐,便顿觉乏味,将他挥退。
看着偌大的宫殿,嬴政叹息:“寡人,还真是孤家寡人啊。”带着一点嘲弄,又仿佛有无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