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廊边上坐下,看着庭院的景色,对孤身一人居住的我来说,这个庭院实在有点大。
可是,今天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和这大小相称的热闹了吧。
以前教过的学生今天会带上家人来这里玩。
“哇—好大好漂亮的庭院啊,连池塘都有,里面有鲫鱼啊,可以给它喂饲料吗?”
“唉,小风真是的,兴奋过头了啊,首先应该是打招呼吧?”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风子……啊,跑掉了。”
“不是对鲫鱼,而是对这边的幸村老师说呀。”
这热闹岂止是和庭院相称,都快容不下的感觉了。
“那样吵闹实在对不起,打扰您了。”
有礼貌地向我鞠躬问好的女性是伊吹公子,她是我以前的学生。
在庭院东奔西跑的是她的妹妹。名叫风子。
结束了长期的住院生活,现在她能这样精神活泼,看了实在叫人欣慰。
“初次见面,我是芳野。”
站在公子旁边的是她的丈夫芳野先生。
“初次见面,我是幸村。”
确实和传闻一样,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给人一种很沉稳的印象,礼貌而恰到好处地向我打招呼。
公子真的找到一个很好的对象啊。
“来,我都泡好茶了,请来这边随便坐。”
我在走廊边上放上坐垫和昨天买的西洋点心,沏上红茶。
尽管这些对老人来说不太合适,可年轻人应该会喜欢吧,所以就买了。
“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实在很抱歉,请不要客气,随便吃吧。”
公子和芳野先生很快就在坐垫上坐下,可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却不见了。
环视庭院,发现她在池塘旁边身体缩成一团跪坐在地上,正窥视着这边的样子。
就像小狗在警戒着陌生人那般滑稽。
“小风,你在那里做什么啊,快过来这里。”
“是个很和蔼的人,和姐姐所说的不同,肯定隐藏着什么阴谋,绝对不会有错。”
“唔,哪里不同了呢?”
“姐姐她说,幸村老师是个很严厉非常强悍的人。”
“小风—”
“唔……”
严厉强悍的人、吗……应该没有错吧,那正是在我那伴随着迷惘和困苦的教师生涯里给人的印象啊。
“可是姐姐不会骗我的。”
“……强悍什么的姑且不说,生气的时候确实可以说是相当严厉的。”
“是真的吗?!风子会被很严厉的责骂吗?!”
这次是整个人弹跳起来,躲到树的后面去了。
“没事,我不会生气的……”
“不会像在校庭那样揪起风子扔出去吗?”
“我不会那样做的……不会伤害你的,过来这边吃东西吧。”
“风子对甜的东西没兴趣,才不会被你拐走……不过我累了,就过去坐一下吧。”
她小心翼翼地从树后面走出来,在我和公子之间的空位坐下来。
“不要那么说嘛,吃吃看吧,小风一定会喜欢的。”
公子用勺子把点心送到妹妹的嘴边。
大口吞下。
“嗯~这是什么啊!非常非常好吃的说!那好吃的秘密就在于……那入口即溶的甜味!”
“没骗你吧?”
“还有很多啊,尽量吃吧。”
嚼嚼……
风子高兴的样子就像小狗摇尾巴那样边晃着双腿边把点心塞进嘴里。
“可是连在校庭发生过那样的事也告诉你了啊……”
“是的,姐姐很高兴地说给风子听了,风子很想知道老师以前的事啊。”
“……唔。”
真是让人怀念啊,记忆角落里留下的自己那年轻时的身影。
我看了看公子,她正觉得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
“不必介意。”
我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我开始一一解开那尘封记忆。
SCENE2往事
“应该是在昭和中期吧……(注:约50年代末60年代初)”
经济高度成长的时期,我开始执教。
赴任的是本地的一所工业高中。
那里尽是些自暴自弃的学生,别说育人了,光是教书都让人气馁。
前辈的老师们死心放弃了,负责生活指导的老师生病住进病院疗养了,这就是当时的实情。
年轻的我会担任起生活指导老师的角色,大概是因为我有那样的一面吧。
“那个时候的我和学生们都太胡来了……”
有学生把摩托车骑到学校里,在走廊飙车。
上课写板书的时候,从后面飞来刀子刺进黑板的事也发生过。
我把那些家伙一个一个抓起来进行指导。
没有忍耐性的我有时还对他们挥拳。
半夜被叫出去在校庭决斗的事也发生过,当然不是真的决斗。
“对了,您之前有和那个人见面吧?好像叫……高木,对吧?”
“有那么回事吗?”
“就是特地来到学校附近向您打招呼,大约1。9米高的巨人啊。”
“……啊。”
对了,就是那个对我的指导反抗到底的学生。
他总是不肯认输,三番四次的向我挑衅。
“尽管约30个人围着老师,老师您也毫不动摇,笑着全部揪起扔出去,不是吗?”
“……那家伙说话总是太夸张了啦。”
可我真的连那帮家伙也赢了,精力过盛到打赢那样的架的程度啊。
石油危机之后(注:两次石油危机分别发生在1973、1979年),社会渐渐走向平静的阶段,消极的学生增加了,学生问题演变成拒绝上学的方式。像硬闯学生家中和学生父母直接面谈这种事更是数不清了。
“好像你的父母也有被叫过到生活指导室说教过呢。”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件难为情的事啊。”
变得消极的理由各不相同,像是家庭问题,学习不好所以不上学,被欺负,被孤立等等。
在学生身上贴上不良标签,认为他们不会接受别人劝吁,这些都只是大人单方面认定的而已,只要不放弃的话,总会有方法可以沟通的。
整个晚上在镇上徘徊找学生,追赶学生的事也有过。
学生家庭出现了问题的话,我不怕产生矛盾,不只学生,我连他的父母也找来谈话,有时还和他们对峙起来。
就这样,怎样的孩子也好,我让他们在这三年里不会变得消沉颓废。
我教的孩子们所有人都顺利毕业了。
“这一点就是我最尊敬老师的地方了。”
“学生生活的这三年可以说是人生的缩写呢。”
公子说完后接着芳野先生初次开口了。
“毕业这个目标假如途中不幸遭受挫折的话,之后等待着的漫长人生或许也会受到重大挫折。这种想法可以说是以小见大吧,让我深感佩服。”
“唔……可是,那样做真的正确吗,那时的我还未能肯定。会不会只是抱着一种作为老师的自我满足感才那样做的呢?曾有过这样想的烦恼时期。”
“老师也会有烦恼的时候呢。”
“当然了,我也是人啊。”
“之后让您得出答案的,是那些毕业了的学生,是这样对吧?”
“嗯。可是,在这条路上迷惘的时候,中途在背后推我一把的……”
我低下头,眯起双眼,焦点却聚在地面那一边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妻子说的话。”
工作狂的我,连照看生病的妻子也没能做到。
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得知了她去世的消息。
那个时候,我正在呵斥着一个哭着说要申请退学的学生。
我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因此常常因为和妻子一点小摩擦而大发雷霆。
说真的,最后的最后这样的离别……我是不是给过她一点点的幸福呢,我没有自信。
我想照看她,起码临终之际我想留在她身边。
可讽刺的是,因为我那还抱着疑问的教育方针,连这也没有实现。
接到那电话后,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察觉到,比起道德的自我满足,本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才是。
葬礼之后,我从她的枕头底下找到了写给我的信。
她预测到自己临终前我会不在她的身边这件事了。真是到最后我都是个没用的丈夫啊。
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眼前是和她性格同样一丝不苟整齐的字迹。
比你早就寝是不行的,
比你晚起床也是不行的,
就像那首流行歌所唱的那样生活着。
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有过辛苦的时候,
有过觉得你生气是无理取闹的时候,
也有过想离开你的时候。
可是,这都没关系,请你拿出一点自信来,
你没有做错。
因为,和你一起走过的这段人生啊,
正是多亏有你才会如此美满。
最后,离开你先走一步实在对不起,
只有这件事我不能做到那首歌里唱的那样了。
我在空荡荡的病房里一个人放声痛哭。哭过之后,我不再迷惘了。
说完了往事,壮年的自己的影子渐渐淡去了,视线重新聚焦回到地面,看到的是坚实地踏着地面的自己衰老干瘦的双脚。
“对不起,让您说起这些事……”
公子一时语塞,低下头来。
“没什么,只是老人说说自己的往事而已。真的没什么……”
“呜哇—,那真是很悲香(伤)的胡(故)事啊—”
风子的眼泪在我面前扑簌扑簌掉下来,哭成大花脸了。
“啊,真是的,小风。鼻涕都流到下巴了,作为女孩子来说是很失仪的哟?我帮你擦干净吧。”
公子不辞劳苦的用手帕擦着妹妹的鼻子。看着这对像是母女的姐妹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可就是这样的风子口中却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
“真的让我非常感动啊。风子来代替你的妻子吧,请让风子来照顾你的起居饮食!”
“又说出这种吓人一跳的话了……那是非常辛苦的啊,对小风来说不可能做到哟?小风都比我先睡,比我晚起不是吗?”
“是的,因为在家可以不用客气,可以呼呼大睡啊。”
尽管风子完全不害羞的说出这话,可她的坦白让我笑了,接着芳野先生呆呆的笑着说道:
“而且那首歌的其中一段歌词是这样写的:要做好吃的饭菜,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你做得到吗?”
“呜,触到风子的痛处了。放一边吧,那些风子想避开不谈啊。”
“不能放一边吧,那是最基本的……”
“做饭还在学,化妆也在学呢,对吧?”
被姐姐和姐夫抓到话柄儿取笑,同时又被他们戏弄似的抚摸着头的风子,看见这样的她让我又再开怀大笑了。
“真是的,你们两个就像是在说风子要当一个合格的妻子还差很远嘛!”
“不是吗?要是你说有自信能做到姐姐我才吓一跳呢。”
“可是,尽管这样也好!”
她站起来,突然转身面向我。
“风子十分年轻,绝对不会比老师先离开人世。所以我一定可以握着老师的手,为老师您流泪。”
那是那首歌曲里主人公结婚前和妻子作的最后约定。
温暖慢慢地在心中扩散开来。不愧是公子的妹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谢谢。”
我笑着向她传达谢意。
天色暗下来了,我把相册合上。我让公子她们看孙子的照片了。
我的孩子们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忙于工作,总是很不容易才回来一趟。
取而代之的是常常会寄孙子的照片和录像带回来。
“新年孩子们会和您一起过吗?”
“天晓得……他们太忙了……”
也不是不想见他们,只是他们在忙,我不好意思特意叫他们回来。
“那么有打算过什么时候搬去和他们一起住吗?”
“没有,因为妻子的墓在这边……”
“一个人会很寂寞吧?”
“风子因为是代理妻子,新年会来的!”
“不,没关系……你和家人一起过新年吧。”
我用理解她的表情点点头。
“而且,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乐趣……”
公子提出要告辞了,我说要送她们到门前。
尽管她不停客气地说着不用不用。可我逞着老年人的任性还是坚持送她们。
“……有空便来玩吧。”
“好的,风子有空就来,下次风子会带饲料来喂给鲫鱼吃。”
这让我想起“小孩是风的孩子”这种说法,一直到最后她都那么活泼可爱。
“……嗯。”
东边的天空已经染上深蓝色了。伸出手用力挥着的风子和回头向我鞠躬的两人,她们手拉手地走了。
我一直看着她们在通红夕阳下的身影直到消失。
SCENE3新年
电视上映出恭恭敬敬地说着“致爷爷”的孙子。
说着不能回来对不起,口齿还不利落地说着最近身边的事。
大概是到哪里玩了吧,画面映出他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奔跑着。
我眯起双眼,翻开一张张寄来的贺年卡。
有人向我报告说自己过了40岁终于结婚了。
也有人向我报告说第三个孩子出生,并把孩子围着自己的热闹照片付上寄来了。
还有个向我报告说学徒修业完结,可以独立开业的家伙。
也有写着自己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将来选择当老师的。
还有,最近的记忆中的那两人也寄来了。
一张照片中,被同事围着的家伙已经把金发染回黑色,后面写着:“老头子要长命百岁啊!”,字还是写得那么难看。
与那张不同,另一张贺年卡上面的字很端正,还有另外一些可爱的字添写的句子:
“女儿明年就上幼稚园了,请你务必来我家玩。”
这些家伙都让我费了不少心,就像是我的孩子们。
虽然已经不在身边了,可还是记着我的。
我已经是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什么留恋的人了,可是,还有人记得我的话,我就期待着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