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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恩怨分明(3)

声犹未了,只听得惊天动地般的一声大震,童曈面如死灰,惨呼道:“土崩!”声音里恐惧的意味如死将临。

石慧尚在懵懂之中,谢铿久历江湖,一听土崩两字,也是惨然色变。

童曈和谢铿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立刻便想到该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里,他们数人之间的恩怨,倒全忘记了。

可是他们念头尚未转完,另一声大震接着而来,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随着这一声巨震,这土窑的四壁也崩然而落,三人但觉一阵晕眩,眼前尘土迷乱,仿佛天地在这一刹那间,都毁灭了。

黄土高原上的土崩,绝少发生,是以居民才敢凿土而居,但每一发生,居住在黄土高原下的居民,逃生的机会,确乎是少之又少的。

就在这土原崩落之际,童曈的土窑外一条灰色人影,冲天而起,身法之惊人,更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尘土迷漫,砂石飞扬,大地成了一片混沌,尘土崩落的声音,将土窑里居民的惨呼完全掩没了。

大劫之后,风声顿住,一切又恢复静寂了。

只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时已化为平地,人迹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

良久--有一堆黄土突然动了起来,土堆下突然钻出一个人头,发髻蓬乱,满脸尘土,接着露出全身,此刻若有人在旁看到,怕不要惊奇得叫起来才怪。

皆因这种土崩,声势最是惊人,被埋在黄土之下的人,居然还能逃得性命,这简直是奇迹了。

那人钻出土堆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但呼吸仍是急促的。

这个人在砂土下屏住呼吸那么久,当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其欢喜的程度,真比沙漠中的行旅发现食水时还要强烈多倍。

谢铿此时的心情,就是如此的,这种由死中回生的感觉,他虽不是第一次,但不可否认的,这次却是最为确切而明显。

当黄土下溃时,他已没有时间来多作思索,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他需要极大的机智和勇气,来为保护自己的性命作一决定。

这种土崩,和河水溃堤时毫无二致,就在这种短暂的一刹那里,谢铿聪明地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因为他不可能有这种经验,他立刻屏住呼吸,纵身上跃,黄土也就在他纵起身形的那一刻里,崩然而下。

他扬手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掌风,那虽然不能抵挡住势如千钧而下的黄土,但却将那种下压之势,稍微阻遏了一些,这样砂土击在他的头及身上时,也稍微减轻了一些力量。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藉力上腾,这全靠他数十年的轻功修为了。

他两次上腾的这段时间内,黄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当他无法再次上腾时,压在他身上的黄土便大为减少。

这当然是他能在这次土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对人来说,幸运与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没有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善,至于天命,那不过仅是愚蠢的人对自己的错误所做的遁词罢了。

谢铿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这是一个内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抬头一望,苍穹浩浩,虽无星月,然而在谢铿此刻的眼中,已经是非常美丽的了,他苦叹了口气,方才当砂土压在他身上时,所发生的窒息感觉,此刻已远离他而去了。

他略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顾大地,暗黑而沉重。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想起许多事,而第一件进入他脑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处的人,此刻会怎样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这谢铿当然知道,这时他内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然他此时甩手一走,童曈和那少女自然就永远埋身在土堆之下,这么一来,方才谢铿所感到的难题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只是凡事以“义”为先的谢铿,却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暗忖:“方才我身中剧毒,那‘黑铁手’若不来救我,我等不到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报,我谢铿还算人吗?

“虽然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只有等到以后再说了,大丈夫恩怨该分明,仇固然要报,恩也是非报不可的。”

他决心一下,再无更改,俯首下望方才自己钻出来的地方,略为揣量了一下地势,暗忖:“他们也该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真气运行,贯注双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扫。

黄土崩落后,就松散地堆着,被他这一推一扫,立刻荡开一大片,他双掌不停,片刻之间,已被他荡开了一个土坑。

但这种土崩,声势何等惊人,黄土何止千万吨,岂是他片刻之间能扫开一处的?尤其他剧毒初愈,虽说内力惊人,但总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气,先前还好,但后力总是不继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顾,这时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时被压在黄土下的两个人。

至于他们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却不是他能顾及得到的了。

“无论如何,我这只是尽心而已……”他双掌一扬,掌风飕然,又荡起一片黄土,暗忖道,“否则我问心有愧,将终生遗憾的。”

夜寒如冰,黄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风,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浑身大汗,却宛如置身于炎日里。

那黄土堆少说也厚达数丈,此刻竟已被他荡开一个丈许薄的土坑,由此可见,他掌力之雄。游侠谢铿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确非幸致。

但饶是如此,要想将沙堆荡开一个能够见底的土坑,还是非常困难,何况即使荡成一坑,童曈和那少女是否就在这土坑下,也是个极大的问题,但谢铿此刻却浑然想不起这一切了。

谢铿气息咻咻,真力实已不继,他每次一扬掌时所挥出的掌风,越来越微弱,荡起的黄土,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静息了片刻,体内的真气,舒泰而完美地运行了数周,便再次开始第二次努力。

黄土荡开后,便堆在两边,土坑更深,他掌力运用时自然也就更困难,到后来简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只要他自认为这件事是该做的,他就去做,从来不问这事是否困难,此刻他虽无把握达成目的,但仍绝不收手,这就是他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享有义名之由。

蓦然,他猛然收摄了将要发出的掌力,因为他在黄土迷漫中,发现了一只穿着草鞋的脚,毫无疑问的那属于黑铁手的。

他大喜之下,纵身入坑,伸手一抄,那只脚入手冰凉,他又一惊,暗忖:“他难道已经死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无论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该将他好生埋葬,从此我才算恩仇了了,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挥,捉着那只脚的右手猛一用力外拉,黄土再次飞扬,弄得他一脸,他左掌如刀,往黄土上一插,硬生生地插了进去。

他感觉到左手已触及童曈的身躯,于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这样拖他出来,他头面岂非要被擦破?”

这时候,可显出他的为人来了,童曈虽然生死未明,他却不忍让人家身体受损。

于是他双手一齐用力,将土坑又掘了一个洞,这么一来,上面的黄土又往下松落,他心里一急,双手一推,竟以内家正宗的排出掌的掌力击向土堆,双手随即向童曈的身躯一抄。

想这土堆已松落,怎禁得起他这种掌力,随即又陷了一个洞,上面的黄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他抄起童曈的身躯,双脚微一弓曲,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这么一来,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溃落的黄土填平,谢铿不禁暗呼侥幸,因为再迟一刻,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为缓了口气,对童曈的生存,本已未抱太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曈的胸口,竟还微温,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本该高兴,因为他全力救出的人并未死去。

可是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家与此人之间的恩怨难了,心思一时又像给阻塞住了。

秋风肃寂,四野无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结,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有再将此人致死的道理?

他缓缓地捉着童曈的两只手,上下扳弄了几次,双掌再满聚真气,竟拼着自家真气的消耗,来为与自己恩仇缠结的人推拿。

当童曈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谢铿,那时他心中的感觉,更难以言喻。

谢铿看到他睁开眼睛来,自己却已累得浑身骨节都像拆散,疲惫地躺了下来,身体下的黄土虽不柔软却已足够舒服了。

他刚好躺在童曈身侧,两人呼吸互闻,睁眼所望的,也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又有谁会了解这两人从此开始,恩已结清,所剩下的只有仇了呢!

良久,东方似已现出白色,晓色已经来了。

他们都已缓过气来,童曈可算是老于世故的了,他仰视着已现曙色的天空缓缓道:“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问心可说无愧,现在,我想你总可以动手了吧!”

不知怎的,谢铿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一时竟未答话。

童曈又道:“你若认为杀一个不回手的人是件不光荣的事,我也可以奉陪阁下走几招!”

他干笑了几声,接着说道:“我年纪虽老,功夫可还没有丢下,姓谢的你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

口锋仍厉,但语气中却不禁流露出英雄迟暮时那种苍凉之意。

谢铿沉吟了一会,道:“胜负虽难料,但今日就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时候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我虽然也救了你一次,并不能说你的恩我已报清了,只是杀父之仇……”

童曈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闲话少说,现在你我之间,已不相欠,还是手底见输赢最好。”

此时他语气,一反先前的软弱,听起来还像是他已然发怒。

其实他用心良苦,因为他明知道谢铿不会向一个没有回手之力的人下手,因此故意用话相激。

谢铿一生好义,他却不知道这老人对他,也可说是义重如山呢。

两人不约而同,几乎是同时由地上蹿了起来,童曈微微挽了挽衣袖,因为他此时所穿的,仅是普通衣着而已,并非谢铿所穿的那种紧身之衣。

他一抬头,正好瞪在谢铿脸上,不禁暗赞:“果然是条汉子!”

谢铿燕颔虎目,鼻如悬胆,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男子,只不过缺少些潇洒飘逸的风度而已。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凝视,竟谁也发不出第一招来。

晨风渐起,金乌东升,虽然有风,却是个晴朗的天气。

童曈眼光一瞬,暗忖:“这人倒真是个义气汉子,我童曈一生中恶多于善,今日倒要成全这孝子。”他多年独居,已将性情陶冶得处处能替别人着想,他生活虽然孤寂,若说对生命他已绝无留恋,那还是欺人之谈的。

须知无论任何人,纵然他活得十分困苦,但对生命仍然是留恋的,此刻童曈却愿以自己的死来成全别人,这份善良的勇气,已足可弥补他在多年前所做的罪恶了。

于是他再不迟疑,口中低喝:“接招!”身形一晃左掌横切,猛击谢铿的头部,右掌直出,中途却倏然划了个小圈,变掌为指,指向谢铿右乳下一寸之处的乳泉重穴。

这一招两式,快如闪电,黑铁掌力,举世无二,掌虽未到,谢铿已经觉出一种阴柔而强的掌风,飕然向他袭来。

他久经大敌,当然知道厉害,身形滴溜溜一转,将童曈这一招,巧妙地从他身侧滑开。

右掌一穿,却从童曈这两式的空隙中,倏然而发,避招发招,浑如一体,脚步一错,却不等这招用老左掌已击向童曈胸腹。

童曈傲然一笑,二十多年来,他未与人动手,此时不免存髀肉复生之意,想试试这誉满江湖的年轻人功力究竟如何。

同时他虽然自愿成全谢铿,但名驹虽老,伏枥却未甘,临死前也再驰跃一番,来证明自己的筋骨,并未变老呢!

于是他猛吐了口气,掌影交错,掌法虽不惊人,而且有些地方的运用已显得有些生硬了。

但是他数十年修为的黑铁掌力,却弥补了他掌法上的弱点,是以谢铿也不免心惊,连换了三种内家正宗的玄门掌法,仍未占得什么便宜,他闯荡江湖,尚以今日一战,最感棘手。

于是他暗忖:“这黑铁手确实有些门道!”争胜之心也大作。

两人这样一来,掌法都更见凌厉,掌风的激荡,使得地上的黄土又飞舞弥天,更增加了这两个内家名手对掌时的声势。

此两人正代表武林中两代人物,谢铿招式变得极快,身形运转亦速,但稍嫌沉不住气,致有许多极微小的疏漏。

而童曈身形凝重,却以沉着补救了一切,他见招化招,并不急切地攻人伤敌,这与他二十多年来性情的陶冶,可有关系。

但两人功力却有深浅,童曈这些年来,内力虽有进境,但身手却未免迟钝了些,何况他究竟年老,生理上的机能,比不上正值壮年的谢铿,数十个照面一过,已渐落下风了。

但一时半刻之间,谢铿却也无法伤得了他,他双掌黝黑,谢铿也不敢与他对掌,这因为黑铁掌力在武林绝少,在此之前,谢铿也从未遇过。

东升的旭日,片刻之间,却被阴霾所遮,大地上立刻又呈现出一种冷漠凄清的味道。

谢铿暴喝一声,双掌中锋抢出,又是排山掌力,他怎会看不出童曈已到了力不从心的阶段,是以出此极为冒险的一掌。

童曈立刻双掌回圈,想硬接他这一掌,当然他也看出谢铿不敢和他对掌,哪知谢铿掌力含蕴未放,腕肘猛沉,掌缘外分,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圈,竟由内家掌法变为外家的双撞手。

这一下他招式的变幻,大出常理,童曈一惊,心里突然生出同归于尽之念,根本不去理会对方这一记煞手,双掌原式击出,攻向谢铿胸腹之间的空门。

谢铿一咬牙,也拼着身受一掌,因为他觉得这样在良心上说来,也许还较为好受些。

两人出招俱都快如电光石火,若两人招式一用老,谁也别想逃出活命。

但就在这瞬息之间,童曈的掌缘已接触到谢铿的衣服,但是他却在这一刻里,倏然放弃了与人同归于尽的想法。

是以他双掌仅在谢铿身上轻轻一按,虽然因为他心念的这一变动,招式连带而生的缓慢,即使他想用出全力也不可能了。

谢铿的双撞手,却是全力而为,童曈焉有活路?近百十年来,内家高手死在这种外家拳术之中的,这还是第一次。

谢铿一招得手,心里却凛然冒出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在发招之时,本也抱着同归于尽之念,哪知人家的双掌却仅仅在自己身上一按,这样何啻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

但对方已然身死,自己想报恩,也不能够,何况对方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他心中这股滋味,却真比死了还难受。

他低头一望童曈倒下去的尸身,看到他头首破碎,眼珠离眶而出,死状凄惨,不忍卒睹。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有些湿润,愕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多年宿愿已偿,按说应该高兴,只是他此刻心里可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大野漠然,朔风再起,天气的阴霾和他心中的凄凉,恰好成一正比。

他想俯下身去,将这世下唯一对他恩重如山的人的尸身抱起来,他暗骂自己,仇虽已了,恩却依然,男子汉生于世,岂是只顾复仇而不计报恩的,于是他的心情更落寞了。

蓦然,背后起了一声凄凉的长笑,笑声刺骨,谢铿竟激灵地打了个冷战,本来稍稍下俯的身形,猛一长身,掠起丈许。

在空中一张臂,身形后转,飘然落在地上,却见一人长衫飘飘,正在对面望着他冷笑。

他一惊,厉喝:“是谁?”

那人施然走了两步,眼角朝地上的尸身一瞥,冷笑道:“久闻游侠谢铿义名昭着,今日一见,倒教小弟失望得很!”

语气冷嘲,谢铿心里本难受,听了这话,更不啻在他心上又戳了一刀,这么多年来,人们讥嘲他无义的,恐怕只有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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