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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从活动中心徒步走了四小时,好不容易才回到公寓。房间的味道真令人怀念。

除了浑身是汗,双脚也走到全是水泡。正当我准备冲澡而打开更衣室的门扉,突然想到应该让刘谧香先洗澡吧?然而,要是太过体贴,刘谧香刻意营造的距离感就可能因此而被破坏殆尽了。

我忍着想继续冲澡的心情,早一刻洗完身体,换上衣服之后就走回房内。根据过往经验,刘谧香在我睡着之后才能自由洗澡或吃饭,所以我立刻躺进棉被假睡。

装睡之际,我听见刘谧香悄悄走去冲澡的声音。当我正准备起身时,又听见她走回的脚步声,所以急忙再次闭上眼睛。

“晓峰先生。”刘谧香唤了唤我的名字。

我假装没听见。

“晓峰先生,你睡着了吗?”刘谧香走到枕边,轻声地问着我。

“我会这么问,当然是因为知道你在装睡。如果你这么做是为我着想的话,谢谢你……晚安,浴室,借用一下罗。”

一听见更衣室门扉关上的声响,我就坐起来,望着空荡荡、失去刘谧香身影的房间角落。难道今天她也要坐在那边睡觉吗?难道还要拖着那副需要休息的身体,重复着睡几分钟、醒来监视几分钟的睡眠模式吗?

我试着坐到那个角落模仿刘谧香的姿势。不论等了多久,始终无法感到睡意。回到房内的刘谧香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劝说的口吻提醒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回到棉被里睡觉比较舒服喔。”

“这是我的台词吧,你才应该在棉被里好好睡上一觉。睡在这种地方果然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早就习惯了。”

我睡回棉被之后,将身体往垫被的左侧挪过去。“待会我就睡在垫被的左边,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入侵右边的区域,当然也不会偷看。这绝对是最方便监视我的地点,至于要不要睡进来,全由谧香你决定,总而言之,我决定只睡在左边。”

这是唯一可能的妥协点。刘谧香绝不会接受我睡地板、她睡垫被的条件,但就算我请她睡在身边,她恐怕也不会一口答应。

“你在说梦话吗?晓峰先生。”刘谧香似乎在确认我说这番话是否认真。

我假装没听见,闭着眼睛不予回应,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背后传来刘谧香钻进棉被的感觉,没过多久,背后就传来轻缓的休憩声,看来一天下来,她也累坏了。

我们就这样背对着背,共享着同一张垫被。我明白,这样的提议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就结论而言,我还是带给刘谧香困扰了,她也不想这么做才对。要是她如此依赖他人的温柔,会使她长年培养的那份属于监视员的强韧枯萎,而且这份体贴还是来自一个将死之人的一时兴起,纯粹属于一份不稳定的情绪。这种温柔非但不是一种救赎,还可能是一种伤害。

不过刘谧香以更广阔的温柔接纳了我这份半吊子的温柔。她应该是尊重我这份好意吧?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真的累坏了。

射入房间的炎红夕阳吵醒了我。我原以为刘谧香起床了,没想到她也才刚起来而已,正从棉被里坐起,眯眼望着耀眼的落日。在视线交会的那一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或许是睡得很熟的关系吧,刚起床的刘谧香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头发与衣服都不似平常整齐。

“今天真的有点累才会这样,”刘谧香像是要辩解些什么说:“明天起,我就会睡回原本的角落。”

之后又多加了一句:“不过,还是很感谢你。”

我与刘谧香两人落寞地走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耳边吵杂的蝉鸣声纷纷作响。

或许是同睡一寝的副作用,今天的刘谧香与我保持了比平常还远的距离。

从便利商店领出仅存的储蓄时,我发现这个月打工的薪水已汇入户头了。

我暗忖,这是最后一笔可供运用的生活费了。

非得谨慎地规划用途不可。

从漆成暗红色的天桥欣赏夕阳之后,我们走往牛井店去吃定食。由于这是间使用餐券的店,刘谧香也买了自己的餐券,说了声“麻烦你”后,就将餐券交给我。

“差不多快没有事做了。”在喝完味噌汤之后,我如此感叹着:“写在‘死前愿望清单’里的事情,已经全部完成了。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可以做一些喜欢的事情啊,你不是还有一些嗜好?”

“啊啊,你是说欣赏音乐与阅读吧……可是现在想来,这两种兴趣不过是我为了‘维持生存意志’的手段,为了度过一无是处的人生,才选择了音乐与书籍相伴。对于现在无须为生存挣扎的我而言,这两项嗜好已不如以往重要了。”

“改变欣赏的角度不行吗?纯粹聆听音乐之美也不错啊。”

“可是,我已无法像以前投入了。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只觉得‘这些已与我无关’……仔细想想,这世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为了‘今后还要继续存活于世’的人而制造,绝不会是为了将死之人准备。这话听起来虽是理所当然,但也的确如此。”

邻座正在拌着牛肉,貌似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看到独自一人谈论着死亡的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有更单纯喜欢的兴趣了吗?例如到废墟一游,或是边走边数在铁路上的枕木,又或者玩玩十年前就被人遗忘的老旧电玩。”

“你的例子也太具体了吧,该不会之前的监视对象中,有人有这样的兴趣?”

“是啊,甚至有人最后一个月是躺在行驶中的小货车货斗里仰望天空。他将卖掉寿命所得的钱全数送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人家,然后拜托对方:‘希望在不引起他人怀疑的情况下,继续让小货车在路上奔驰。’”

“这听起来还真是悠闲啊,但或许反而是最聪明的一条路。”

“其实真的很有趣喔。所有景色纷纷往背后飞逝的感觉真的很新鲜。”

我试着想像那样的情景。在蓝天白云之下,在蜿蜒的乡间小路里,一边感受着令人身心舒畅的清风与震动,一边朝向无尽的远方奔驰,所有的回忆与后悔一旦浮上心头,都能当场抛在路旁。那种越往前越远离尘嚣的感受,与死期将近的人的确相似。

“你可以多说一点这些事吗?不违反职业道德或守秘义务的内容就好。”我说。

“回到公寓后,你想听多少都可以,”刘谧香说:“若是在这边说,你可能会被别人当成怪人。”

回家时,我们刻意绕了大远路,沿途经过了小片的向日葵花田,也经过小学的旧校舍,也从盖在斜坡地的墓地前方走过。初中校园里好像正在举办活动,我们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群肤色健康黝黑的孩子们,擦肩而过之际,我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止汗剂与防虫剂的香味。

这天夜里的空气十分清新,仿佛浓缩了整个夏季般。回到公寓后,我骑上本田小狼,载着刘谧香再度出门。或许是这天我们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让我清晰地感受到刘谧香身上的柔软,怎么也无法平抚心情的我还不小心闯了一次红灯,慌张地握紧煞车之下,让彼此的身体更加紧密地贴合,此时我只希望心中的悸动别被刘谧香发现。

爬上斜坡,在镇上风景最佳的山丘停车后,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细细地品尝眼前沉静的夜景。山丘下方是一整片的住宅区,纯洁的橙色亮光正一闪一闪地绽放着,望向稍远的方向,市区的灯光看起来变得更小。

回家后,我刷完牙就侧卧在棉被里,听着刘谧香说故事。刘谧香用像是述说睡前故事般的节奏,说着她监视过的人们那些说出来也无妨的故事。比起伟大的文学作品,那些既不特别又平凡的故事反而更能抚慰我。

隔天,我将剩下的色纸折成纸鹤,顺便思考接下来该做的事。刘谧香也坐在桌子的正对面折着纸鹤。她突然告诉我,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应该也不错,我也告诉她被纸鹤淹没而死应该挺不错的,接着双手一捧,将一堆纸鹤向上撒去,刘谧香也同样双手捧起一堆纸鹤,往我的头上抛撒。

折到疲累后,我们走出门外呼吸新鲜空气,也在烟酒店买了包ShortHope香烟,随即点燃一根享受。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的同时,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一件太熟悉,熟悉到被我忽略的事情。

宛如心声被偷听一般,刘谧香窥探着我的表情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件无聊事。我突然想起来,我有项打从心底‘喜欢’的东西。”

“说说看啊。”

“我其实很喜欢自动贩卖机。”我边搔着头发边回答。

“啊?”刘谧香突然愣了一下说道:“你喜欢自动贩卖机的哪个部分?”

“哪个部分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耶,只是小时候曾经想要变成自动贩卖机。”

刘谧香歪着头,挂着一脸惊讶的表情。

“呃……让我确认一下,你说的自动贩卖机,就是那种卖着咖啡、可乐,你也常常使用的那个吧?”

“是啊,自动贩卖机不只卖咖啡与可乐,还提供各种商品,例如香烟、雨伞、护身符、烤饭团、乌龙面、冰棒、冰淇淋、汉堡、关东煮、炸薯条、腌牛肉三明治、泡面、啤酒、烧酒……台湾还真是遍布自动贩卖机啊,应该是治安良好的关系吧。”

“你是说你很喜欢什么都卖的自动贩卖机吗?”

“是啊,我除了喜欢使用自动贩卖机,也喜欢单纯欣赏而已。即便是平凡无奇的自动贩卖机,我也愿意花上一大段时间仔细观察。”

“呃……这还真是非常有个性的兴趣呢。”

没想到刘谧香居然应和我,但实际上真的只是索然无味的兴趣。我心想,这毫无建设性的兴趣足以成为我这无聊人生的象征。

“不过,我似乎明白为什么了。”刘谧香的口吻带有几分激励。

“明白为什么想成为自动贩卖机的心情吗?”我笑着叫应。

“不是啦,这部分的心情实在还无法理解呢,不过——自动贩卖机总是站在原地为人提供服务对吧?只要投钱就随时提供人们温暖,也感觉得到一种果断、稳定、永恒等这些特质呢。”

听完刘谧香这番话,我不禁感动了一下。“好厉害啊,你居然把我脑里的想法表达得如此具体啊。”

“没什么。”她不露喜色地点头道谢。“自动贩卖机对我们监视员也非常重要呢,因为它们不会像店员一样忽略我们……所以我大致能体会喜欢自动贩卖机的心情,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实践这个兴趣呢?”

“这就得提到另一个‘兴趣’了。我每次像这样光顾烟酒店,都会想起保罗·奥斯特所导的电影《烟》。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讲述经营雪茄店的奥吉每天早上必定站在店门前的十字路口,为相同的地点拍摄照片的故事,而这种‘单纯’向对方挑衅的行为,实在令人为之痛快,所以我才想模仿剧中的奥吉拍一些乍看之下毫无意义的照片,以一种谁都办得到的方式,以及近乎愚蠢的心态拍摄到处可见的自动贩卖机。”

“我可能无法明确地表达,”刘谧香回应着:“不过这种兴趣我也很喜欢喔。”

就这样,我启程踏上了自动贩卖机巡回之旅。

第一步,我先在二手店买了台生锈的银盐相机与相机背带,另外还买了十卷底片,光是有这些东西就算准备齐全了。虽然数位相机比较便宜,管理照片也比较轻松,但是我想更深刻地体验“正在摄影”的感觉,所以做此选择。将底片装进相机卷好片后,我跨上本田小狼,然后持续拍摄每一台遇见的自动贩卖机。

拍摄时,我总是尽力让自动贩卖机周边的景色一并入镜,自动贩卖机的外观以及陈列的饮料并非我在意的部分,我只想将自动贩卖机以何种姿态伫立于何处的景色记录成照片。

一旦认真寻找,才发现镇上的自动贩卖机远比想像中的多,光是公寓附近就拍了几十张照片,即便是走过千百次的街道,也出现了好几台不曾注意的自动贩卖机,这些渺小的发现令我的内心雀跃不已。而且就算是同一台自动贩卖机,白昼与黑夜的样貌也不同,有些自动贩卖机借着亮光强调自身的存在,却也因此招来蚊虫包围,有些则是进入节电模式,只剩按钮的亮光隐约浮现于黑暗之中。

比我还执著这类无聊兴趣的人多得是,无论我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胜过那些人,但我丝毫不以为意,不管谁在一旁说闲话也没关系,这就是醉适合我的作风。

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前往相片馆等待照片显影,我也习惯利用期间的三十分钟吃早餐。一天结束时,我会将早上洗好的照片排列在桌子上,与刘谧香一同欣赏,再一张张小心地摆进相簿里。虽然每张照片的中心都是自动贩卖机,但这样的共通点却让除此之外的差异更显眼,仿佛是同一个人以同样的姿势与表情站在镜头中央,发挥出某种度量衡的效果。

相片馆的老板对于每天早上都来洗自动贩卖机照片的我很感兴趣。当我对着空荡荡的空位兴奋地说话时,白发苍苍、体形瘦削、非常谦虚有礼的四十岁老板问了我一句:

“是有人站在那里吗?”

刘谧香与我面面相觑。

“有啊,一位名叫刘谧香的女生,工作是负责监视我。”我说。明知毫无意义,刘谧香还是微微点头,说了声“请多指教”。

我不认为老板真的相信刘谧香存在,但老板居然说了声“原来如此”,全盘接受了一切。看来偶尔也是会遇到这种有点奇怪的人。

“所以,这些看似奇妙的照片,都是在拍那位女生罗?”老板继续追探下去。

“不是,照片的主角并非那位女生,这些纯粹是自动贩卖机的照片而已。我与谧香一起寻找自动贩卖机,并将找到的自动贩卖机拍成照片。”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有些心声想对她倾吐吗?”

“也不是,拍这些照片只是我的兴趣而已,谧香也只是因为工作才跟着我。”

“好吧,那就请努力拍下去吧。”说这话的同时,老板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走出相片馆的时候,站在本田小狼旁的刘谧香正准备跨上后座,我也趁着这个机会将这副景色拍成照片。

“你在拍什么啊?”刘谧香歪着头不解地问。

“没什么,刚刚听了老板的话之后,突然想拍一张试试看。”

“别人可能只会觉得这是一张无聊的机车照片呢。”

“从别人的角度来看,我拍的每一张照片都很没意义吧。”我说。

还好像相片馆老板这样的人是少数,否则可就麻烦了。还记得某天早上准备前往公寓门外的垃圾放置场时,我压着门,等待刘谧香穿好鞋子下楼,刚好隔壁房间的邻居也走下楼梯。这位男性邻居的身高不凡,眼神也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刘谧香下楼后说了句“久等了”,我把门带上的同时也顺口回了句“那么出发吧”。这时那位邻居突然转头看着我,表情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今天是微风不起,艳阳高照的一天。我在未曾一游的地区里迷路了两个小时之后,总算来到熟悉的地方,而那地方竟然是我与宜静度过年幼时期的故乡。说不定迷路时,人们都会本能地往故乡的方向前进。这或许可说是一种返巢本能吧。

话说回来,故乡的自动贩卖机仍然位于老地方,我骑着本田小狼穿过田间小路的同时,也拍了好几张照片。

少年时期常去的杂货店门口,仍摆着三口充满复古情怀的冰淇淋自动贩卖机。我特别喜欢麦片巧克力球、黄豆粉糖棒、骰子牛奶糖、橘子口香糖与文旦糖——如此想来,小时候的我净是吃这些甜食啊。

这间杂货店好像早就关门大吉了,不过从我初次造访时就满是红色铁锈又故障的自动贩卖机,依然伫立在门口。另一边外观像公厕的电话亭虽然从以前就在了,但似乎仍辛苦地服役着。

我与刘谧香走进杂草丛生的公园里,坐在沐浴在阳光底下的板凳,拿出早上做的饭团享用。这座公园虽然人烟稀少,却有一群黑猫与虎斑猫在此栖居。猫儿们远远地窥探着我们俩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之后,或许是知道我们没有恶意,慢慢地走近我们。可惜手边刚好没有猫儿们喜欢的食物。

“话说回来,猫儿们看得见谧香吗?”

听我这么一问,刘谧香站了起来,向猫儿们走了过去。

黑猫立刻往后逃,虎斑猫则是保持警戒距离而后退了几步。

“如你所见,狗与猫是看得见我的。”刘谧香回头望瞭望我说:“虽是如此,但不代表我会受动物们欢迎呢。”

用餐完毕后,刘谧香在我抽着饭后烟的时候,用铅笔在笔记本画下眼前景色的速写。她的视线应该是落在猫儿们的身上吧。不知何时,猫儿们爬上了溜滑梯,而刘谧香对这样的画面似乎十分着迷。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兴趣。或许,刘谧香之前都只是看似写着观察纪录,事实上沉浸在她的个人兴趣里吧。

“你居然会有这种兴趣啊。”我说。

“嗯,很意外吗?”

“有点。不过你画得不太好看就是了。”

“所以我才在练习啊,很了不起吧?”不知为何,刘谧香居然如此得意洋洋。

“你之前画的东西能不能让我看看呢?”

“嗯……我们是不是该往下个目的地出发了?”

刘谧香故意转开话题,顺手将笔记本收进包包里。

在故乡探寻了半天,准备往下一条街出发时,又经过刚刚的那间杂货店门前。

远远地,似乎有人坐在店门前那张印有“雪印牛乳”标志的板凳上。

是一位我十分熟悉的人物。

我将本田小狼熄火停在路旁,就往坐在板凳上的老婆婆走近,与她打了声招呼。

“您好。”

老婆婆的反应十分迟缓,应该是有听到才对,不过只有眼睛往我的方向转过来。这位老婆婆的年纪应该超过九十岁了吧,不管是脸庞还是在膝上交握的双手,都早已布满岁月的刻痕,凋零下垂的白发让仿佛失望的少女般的表情,蒙上了另一层的悲壮。

我蹲在板凳前方,再次说了声“您好”。

“您应该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老婆婆的沉默应该是种肯定。

“这也难怪,我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婆婆依旧毫无回应,视线仿佛被钉在数公尺远的地面上。

我仍持续自说自话。

“但是我对您可是印象深刻喔,这不是因为年轻记忆好的缘故。的确我现在才二十岁,但很多过往都已不复记忆。不管曾经多么幸福或辛苦,只要没遇上回想的契机,过没多久就全忘了。只要没注意这件事,恐怕连忘记本身都忘记了。如果每个人都可以精准无误地记得最美好的回忆,恐怕将终日愁眉苦脸,度过空虚的现在;就算每个人都可以精准无误地记住最糟的回忆,果然也只能终日愁眉苦脸,度过空虚的现在。有些事若不先记住,可能会将自己逼入绝境,所以每个人都只是在拼命记住事情而已。”

老婆婆没表示任何反对或同意的意见,就只是纹风不动地坐在板凳上。

“在纷乱而不确定的记忆之中,您之所以未曾褪色,是因为我曾经受您照顾过,这可是非常少见的事情呢。因为十年前的我鲜少感谢他人,即便大人亲切地对待我,我也只会觉得‘他们只是因为自身的立场而不得不善待我’而已,并非出自纯粹的善意……嗯,我还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孩啊。就因为我是这样的小孩,才会想要离家出走吧。不知道是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正确的时间已记不得,但我曾经在晚上与母亲大吵一架,最后甚至气得夺门而出。吵架的原因也很模糊,但想必是很无聊的芝麻小事吧。”

说着说着,我往老婆婆的旁边坐下来,靠着椅背,眺望着矗立于远方的铁塔与晴空里的积雨云。

“我不顾后果离家出走后就躲进这间杂货店打发时间。当时已非小孩子在外面游荡的时段了,所以您亲切地问了我:‘不用回家吗?’才刚与母亲大吵一架的我,哭着回答您的问题,而您在听完后,打开柜台后方的门,对我招了招手,等到进门后,又端出茶点请我吃。几个小时之后,我的母亲打电话来问:‘请问我家小孩有没有在您那边?’您却回答:‘在是在,不过请再给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对您来说,这或许只是件小事,但是我之所以能开始对人有所期待,完全是因为有过这次的经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还愿意再继续听我说这些废话吗?我问了问老婆婆。

老婆婆紧闭双眼,仿佛处在弥留之际的状态。

“您若不记得我,想必也把宜静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她也常跟我一起来这间店。宜静人如其名,就像是从童话故事走出来的公主一样。真要形容的话,她那出众的美貌根本与这座小镇格格不入。我与宜静都被小学同学们排挤,我被讨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个行为举止让人讨厌的家伙,但宜静之所以被讨厌,全在于她那不同于常人的气质……虽然这么说对她有些抱歉,但我还真是不得不感谢这样的情况,因为当我们被小团体撵走后,就只能相依为伴了。光是宜静陪在身边这件事,就足以让我平心静气地面对同学们的欺负,因为他们会将我等同于宜静一般对待。”

每提到宜静这个名字一次,老婆婆似乎就会有点反应。

这也让我能够继续开心地说下去。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姬野因父亲调职而被迫转学,但也因为这件事,让我把印象中的她视为神一般。‘二十岁之前若彼此还没找到对象,就在一起吧’这句话,一直支撑着我这十年来的生活。不过前几天我才知道,姬野对我丝毫没有好感,而且经历了某段时期之后,反而产生了恨不得杀死我的怨恨,甚至打算在我面前自杀。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我之前犯了什么错,才让她如此恨我……结果,突然在某一天我想起一件事。与姬野见面之前,我将埋藏着小学全班同学写的信的时光胶囊挖了出来,其实这么做是不道德的,但我已是个将死之人,这么点小事应该还是能被原谅的。”

那么。

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当然,还是有关时光胶囊的话题,但奇妙的是,里头没有宜静的信。我之前虽然擅自解释为宜静刚好在那天没来上课,但仔细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那封信是级任导师花费心力要全班学生好好准备的,就级任导师的个性,她绝不会因为某个人刚好缺席就少放一封信。所以前思后想,只能想到有人比我还早一步将时光胶囊挖出来,然后将宜静的信拿走。而会这么做的——除了宜静本人别无他人。”

这番推论并非事后诸葛。

不过此时,所有的线索都在我脑海里串连起来了。

“十七岁那年,宜静寄了封信给我,信里的内容并不那么重要,只要收件人是我的名字,而寄件人是宜静就够了。宜静本来就是个绝不会写信或打电话给别人的人,即便对方与她的关系多么密切也是一样。那时她甚至仔细地将寄件人的地址也写上,在寄来的当时,我应该要发现事有蹊跷才对。”

没错。

要是能早一步发现不对劲就好了。

“那封信,正是宜静的SOS求救讯号。在那时候,她的确是向我求救了。那时的她与我陷入同样的绝境,于是循着同样的路径,开始缅怀过去,也到了小学将时光胶囊挖出来,回忆着唯一一位青梅竹马的点点滴滴,并将自己的信件抽走。当我未能即时察觉她的心意时,就已经失去幼时玩伴的资格了。而报应就是,我彻底失去了宜静。她成了无心的稻草人,得知一切的我也成了行尸走肉,而她准备自杀,我的寿命也已将尽……在此结束故事虽然不甚理想,但这晦暗不明的情节总算可以结束了。让婆婆听我废话连篇真是万分抱歉啊。”

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去,老婆婆以微弱到转瞬消失的声音说了声“再见”。

这句离别是她给我的唯一一句话。

“感谢您,再见。”我道谢之后,随即转身离开杂货店。

被过去的恩人遗忘这点其实并未在我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伤痕。

看来我已习惯被自己的回忆背叛了。

可是此时的我完全忽略了某个可能性。

在各种失望纷至沓来之中,总是陪在我身旁,悄悄地在背后支持我的那位女孩。

与我抱着相同的绝望,却选择了出售时间而非寿命,不见未来的那位女孩。

虽然不苟言笑,却拥有同情弱者的情怀,极度温柔的那位女孩。

我完全忽略了刘谧香背叛我的可能性。

“晓峰先生,晓峰先生。”

只有坐在机车后座才能毫不犹豫地抱着我的刘谧香,在机车行进期间拍了拍我的侧腹。我稍微减速,问了问“怎么了?”之后,她似乎是为了提振我的心情而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我想起来了,这条路我很久以前有来过,比在担任监视员更早之前。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了某个地方右转再继续直走,就能到达那座星之湖喔。”

“星之湖?”

“就是我之前提过死前还想再去一次的那座湖啊,只是我不知道正确名称。”

“啊啊,你的确提过这件事呢。”

“这是不是件好事啊?”

“真的耶,听到一件好事。”我坦率地给予回应:“那绝对是得去看看啊。”

“机车的油还够吗?”

“途中再去加油吧。”

我们到了最近的自助式加油站加满油之后,就照着刘谧香的指示往目的地移动。时间已超过晚上八点。骑在蜿蜒的山路里,每到一处景点我就让引擎稍微休息一下,持续骑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总算抵达她口中描述的星之湖。

我们在附近的超商买了泡面,坐在店外的板凳吃完后,将本田小狼停放在不远处的停车场,就走上灯光依稀的山路。刘谧香对四周的建筑物似乎似曾相识,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提醒我:“现在还不能抬头看喔。”其实视线角落的星空已无比美丽,但我还是听从刘谧香的指示,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去。

“那么,从现在开始,请仔细地听我说的话,”刘谧香如此说:“接下来的路由我带领,在我说可以睁开眼之前,千万别张开眼睛喔。”

“你是说,要我忍到最后的意思吗?”

“嗯,因为是难得一见的星空,晓峰先生也希望能在最完美的条件下欣赏吧?……快点,把眼睛闭起来吧。”

听从谧香的指示闭上眼睛后,谧香牵起我的手,一句句“往这边”慢慢地引导我。行进时闭上眼,反而能听见之前未能听见的声音。原以为只有一种夏虫的声音,这时才听清楚有四中虫鸣声,有的不断低鸣,有的高亢响亮,有些如鸟鸣声悦耳分明,有些则如蛙鸣声般声声入耳。此时就连微风抚来的轻声细语与远处波浪传来的声响,还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也变得十分清晰可辨。

“欸,晓峰先生,要是我骗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该怎么办?”

“所谓很可怕的地方是?”

“这个嘛……例如断崖或是桥上这类可能从高处坠落的地方。”

“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做,也不想去想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谧香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样啊。”谧香有点失望地回应着。

脚底的触感从柏油路变成了砂子,没多久又像是踩在木头上,看来我们正走在栈桥上。谧香告诉我:“就这样闭着眼,站在这里别动,”随后把原本牵着我的手放开,又说:“请小心脚边,仰躺下来,现在可以把眼睛张开了喔。”

我往地面坐下来,谨慎地让后背躺在地面上,深呼吸之后,让眼睛缓缓地张开。

映入眼帘的,是我不曾见过的美丽星空。

或许该这么说,从今天开始,我才明白何谓星空。

如此美丽的星空,我只在书本或电视里看过,我知道夏季大三角,也知道会有一道银河横渡三角形中央,而其中一边会散布着粉末般的星尘。

不过就算能透过资料得知正确的颜色与形状,唯独“大小”是无法具体想像的。

眼前的星空远比我的想像来得浩大许多。

耀眼的星空宛如从天而降的白雪。

我对站在一旁的谧香说:“我多少能够体会你想在死前再来这里一次的理由了。”

“现在能够体会了吧?”谧香显得十分得意。

之后我们就一直躺在栈桥上仰望着夜空,期间还见到三次流星飞过,我也思考着见到下一颗流星时该许什么愿望。如今我已不想取回寿命了,也没有想要与宜静再见一面,更不想让时间倒流,我已没有全部重新再来一次的活力了。

像这样安稳地躺着,犹如沉睡般死去,应该就是我的愿望吧。若还要求更多,我就真的太不知足了。

至于谧香的愿望,想也不用想,就是辞去监视员这份工作,换言之,就是摆脱透明人这个身分吧。工作期间将被所有人忽视,而唯一能注意到自己的监视对象却必定在一年之内死去,即便像宫城这种善于忍耐的人,恐怕也无法持续这种生活三十年吧。

“谧香你,”我有些事想向谧香确认:“是不是为了我而说谎?你骗我说,宜静根本不记得我的事情。”

谧香躺着将脸转向我之后,没正面回答我,只是告诉了我:

“我也曾有青梅竹马喔。”

我试着搜寻记忆说道:“嗯,我记得你说过,就是那位‘曾经珍惜的人’吗?”

“是的,你还记得真清楚耶。”

我静静地等了一会,谧香才开始娓娓道来。

“其实我也有一位儿时玩伴,就如同你心目中的宜静小姐一样。我们曾一起拒绝融入世界,并肩活在互相依靠的两人世界里……成为监视员之后,第一次休假我就去见了他一面。当时我以为‘如果失去了我的陪伴,他应该会陷入无尽的悲伤吧’,我深信他会将自己封在自我的壳里,期盼着我早日回到他的身边……只是,几周不见的他似乎非常适应没有我的世界。不,不只是适应,我消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已完全被这个世界同化,彻底融入那些曾经将我们当成异类的人群里。”

谧香再次凝望着夜空,脸上却多了几分干笑。

“当时我就发现了,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一副阻止他的脚镣而已……说实话,我曾希望他遭遇不幸,希望他陷入悲伤,希望他绝望地封闭自己,希望他等待无法回到他身边的我,然后就此身心煎熬地活下去。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如此坚强地活着……之后,我再也不曾去见他了,因为不管他过得幸福还是不幸,都只会令我徒增伤心。”

“即便如此,你死前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嗯,因为我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最后还让我念念不忘的,恐怕也只剩这点了。”谧香坐了起来,当场抱膝而坐,又说:“所以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呢。不过你应该并不希望被人了解吧。”

“没这回事,”我立刻抢着回答:“谢谢你愿意懂我。”

“不客气。”谧香浅浅地露出微笑。

将位于湖附近的自动贩卖机拍入相机之后,我们就一起踏上回公寓的归途。

谧香说了声“因为今天也非常疲惫”之后,就钻进了我的棉被里。

正当我打算偷看谧香一眼就好时,没想到她也正准备做相同的事,四目相交的我们紧张地错开眼神,立刻回到背对背的姿势就寝。

观赏星空时,我向流星许下的愿望应该是“但愿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没错。

但隔天醒来,谧香的身影却已消失无踪。

只剩笔记本还留在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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